甫踏出漱玉苑,漾在上官翎雪嫵媚臉容上的盈盈笑意,便已盡數卸去,惟剩一片淡漠。
“娘娘……”
抱琴猶豫了須臾,“聽那嫺妃娘娘方纔的口氣,倒像是真的知曉了當年的事情一般……”
上官翎雪亦是面色一凝。
“娘娘,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抱琴難掩擔心,“那嫺妃娘娘會不會將這件事報告給陛下?”
“暫時應該不會……”
上官翎雪沉吟了片刻,“如果她真的打算將此事告知陛下的話,她今日也不會試探於本宮了……況且,她手中根本沒有證據,她並不敢貿然將這件事告訴陛下……”
“沒錯……”
抱琴也放鬆了許多,“當年的事情,早已經死無對證,就算那嫺妃娘娘真的打算舊事重提,陛下也不會相信她的……”
上官翎雪微微一笑。對此,她倒是真的不擔心。況且,她自有對付她的法子。只是,令她她沒有想到的是,那顧繡如竟敢直言不諱的試探於她,看來,她是真的鐵了心要與她作對了……
這倒有些難辦。
上官翎雪心中沉了沉。若是單那顧繡如一個人,她倒是不懼,但近來瞧她的種種表現,卻顯然正在拉攏那夏以沫……
夏以沫……腦海裡碾過這三個字,上官翎雪精緻的眉眼,藏不住的一厲。
“命人這幾天,密切的留意綴錦閣的動靜……”
上官翎雪吩咐道。
抱琴應聲,“奴婢明白。”
話似已說盡。一主一僕,緩步向自己的寢宮走去。
暮色四合。
…………
夏以沫有些失神。
“小姐,藥已經熬好了……”
柔香推門進來,手中的花梨木托盤上,白瓷蓮花浮紋的碗盞裡盛着氣味熟悉的墨色藥汁。
夏以沫望着端在面前的湯藥,卻不知怎的,這一次竟有些猶豫。
昨晚,當宇文熠城踏進她房裡的時候,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與他攤牌的準備,但男人卻彷彿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一樣,與她歡愛纏綿。
如此看來,他應該尚不知道她服用避子湯的事情吧?又或者,他知道了,並不在乎?或者他也跟她一樣,不想她生下他的骨肉吧?
不知爲何,想到這種可能,夏以沫心頭竟不受控制的掠過絲絲的失落。
斂去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夏以沫從丫鬟手中接過白瓷蓮花浮紋的碗盞,緩緩將裡面盛着的湯藥飲盡。
溫熱的藥汁,漫入口腔,如第一次一般苦澀。
皺着眼眉將小丫鬟貼心的遞上來的清水,一飲而盡,夏以沫還是有些難受。
“小姐……”
趁着翠微在收拾空了的藥碗的空檔,柔香開口道,“上次謙王爺送來的藥,這是最後一副了……是不是讓謙王爺明日再送些來?……”
夏以沫正在費力的嚼着口中一顆雪花嘉應子,聽到她的話,一時沒控制住,差點咬了舌頭。
柔香望着她家小姐一瞬間沉默下來的神情,遲疑了須臾,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小姐,雖然這避子湯,謙王爺特意命人開的是較爲溫和的方子,但長此以往,對身子也是沒有好處的……”
說到這兒,小丫鬟語聲一頓,似乎不知該否繼續下去。
其實,不必她說下去,夏以沫也知道她想說什麼。
可是,自己真的要這麼做嗎?她願意嗎?
夏以沫捫心自問。
夏以沫下意識的摩挲着腕上的一對白玉絞絲鐲子,觸手生溫的上好玉質,卻是令她動作瞬時一頓。
溫潤雅緻的羊脂白玉,清涼通透,毫無雜質,卻終究再也不是司徒陵軒當年送給她的那一副了。
唸到司徒陵軒四個字,夏以沫心頭不由一澀,忽而滾過陣陣的內疚。
她已經不能與他終身相守了,難道現在還要再生下他們仇人的孩兒嗎?
哪怕只是這樣一掠而過的一個念頭,都讓夏以沫覺得對那個男人是一種深深的背叛。
她不能這樣做。
不光是爲着司徒陵軒,也是爲着她自己。
她沒法選擇做誰的妻妾,但至少,她可以選擇是否生下那個男人的子嗣……
這樣一想,夏以沫不再猶豫,緩聲開口道:
“讓齊墨大哥明日再捎些來吧……”
她話音剛落,一把清冽的男聲,卻隨着推開的菱花房門,驀然闖入夏以沫的耳中,說的是:
“夏以沫,你若是真的不願生下孤的孩兒,根本無需讓宇文燁華偷偷的將藥帶進宮中這麼麻煩,直接找太醫院替你開藥就是……”
這突如其來的熟悉聲線,令夏以沫心頭驀然一跳。但是,相較於此時此刻,突然去而復返的男人,竟然知道了她服用避子湯這件事,更令她驚訝的是,他口中說出的話……
夏以沫怔然的望向站在門口的男人。
此時,旭日初昇,融融日光,在他背後,拉成極長的陰影,夏以沫看不清此時此刻的他,清俊臉容上,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只覺這一剎那,他遠遠站在那兒,毓秀挺拔,長身玉立,明明不過數步,卻像是與她隔着天涯海角的距離一般,這一刻,彷彿任他們如何努力,也永遠走不到彼此的身邊似的。
但這不正應該是他與她之間最安全的距離嗎?無論那些纏綿繾綣的深夜裡,他與她如何的接近與親密,他們的心,卻依舊隔着千山萬水,永遠都無法走到一起。
這樣就很好。
砰然躍動的一顆心,像是被石子打亂的一波湖水,不受控制的蕩起的絲絲波瀾,終究也撐不過時間,漸漸歸於平靜。
“你不是上朝去了嗎?……”
夏以沫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而平和,“怎麼又突然折回來了?……”
“若不是孤突然折回來了……”
男人三兩步之間,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孤又怎麼會知道,你竟然真的在服用避子湯呢?”
所以,他是故意這樣做的嗎?
夏以沫不知爲何,意識到這一點,只覺無盡的憤怒。
“是那個上官翎雪,向你告狀,我每次都會服用避子湯的嗎?”
除此之外,夏以沫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宇文熠城卻只道,“誰告訴孤的,並不重要……”
他的避重就輕,卻只讓夏以沫更加認定,這是事實。
纖腰一擰,夏以沫就待轉身,她實在不願對着眼前這個男人……
只是,她身形甫動,宇文熠城灼烈的大掌,已狠狠鉗住她的皓腕,一個使力,就迫着她撞進他的懷抱,令她只能牢牢對住他。
“爲什麼要服用避子湯?”
滾燙吐息,伴隨着男人涼薄脣瓣的一開一合,一絲一縷,盡數噴灑在夏以沫臉頰之上,“夏以沫,你就這麼不願意懷上孤的骨肉嗎?”
最後一句話,一字一句,男人幾乎是從齒縫裡咬出來的一般,清冽語聲,淬滿一觸即發的危險氣息。
“是呀……”
被他緊緊禁錮的身子,掙脫不得,夏以沫也就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只是擡眸,迎向男人迫人的視線,“宇文熠城,你既然知道答案,又何須多此一問?”
話出口,夏以沫卻不知道,這一剎那,她究竟在懊惱些什麼,又或者在賭氣着些什麼。
“是因爲那個司徒陵軒嗎?”
握在她纖細手臂上的灼烈大掌,在提到那個男人的名諱之時,不自禁的用了幾分力氣,扼的夏以沫有些疼。
“夏以沫,難道時至今日,你還癡心妄想着能夠跟那司徒陵軒破鏡重圓嗎?”
宇文熠城似難掩諷刺的一笑。一雙冰色的寒眸,卻冷冷的望進夏以沫的瞳底,像是恨不能就此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一般。
令人心裡陣陣的發慌。
“有什麼不可以?”
忍住手臂上因爲男人強硬的力度而帶來的絲絲疼痛,夏以沫咬牙道,“宇文熠城,你總不可能關住我一輩子,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救阿軒出去……”
她毫不掩飾的承認,無疑如同一桶油,瞬時澆到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上,宇文熠城掌下用力,像是恨不能將她纖細的手臂,就此捏碎了一般,“夏以沫,你將孤當成了什麼人?你以爲孤會放你走嗎?孤說過,生,你是孤的人,死,也只能做孤的鬼,就算有一天孤對你厭了煩了,也終究是孤圈養在這後宮裡的一名棄婦,就算死,你也只能埋骨在孤的懷抱裡……”
從男人薄脣間,一字一句吐出的每一個字眼,莫不像是淬了見血封喉的毒藥一樣,刺的夏以沫心口陣陣的疼。
也許,除了疼之外,她更多的是恐懼。
她害怕她終有一天,她會像男人宣告的一樣,永遠被困在他的世界裡,就算他將她棄如敝履,也不肯放過她……
他一定會說得出,做得到吧?
不,哪怕只是想到那樣的情形,夏以沫就覺得無盡的寒冷。
“宇文熠城,你到底想要什麼?……”
眼底掠過絲絲的迷茫,夏以沫定定的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這一刻,她真的很想鑽進他的心裡去看一看,那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你已經得到我了,難道還不夠嗎?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阿軒?”
女子的質問,如細長的一根繡花針,在宇文熠城的心尖挑過,不算疼,但那異樣的感覺,卻還是令他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
“夏以沫,你問爲什麼還不肯放過你的阿軒?……”
如墨寒眸,剎那間劃過一絲銳芒,斂去了,宇文熠城忽而一派心平氣和,“孤記得自己說過,孤要的不僅僅是你的人,更要你的心……但你現在連打算懷上孤的骨肉都不願意,這樣的話,孤又怎麼算是完完全全的得到你呢?……”
說話間,男人掐住她手臂的大掌,忽而一鬆,竟是將她放了開。
手臂上陡然少了他的鉗制,夏以沫一時之間竟有些不適應。
被他鐵鉗般的大掌,狠狠拽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夏以沫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揉了揉,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卻掩不住的不解,望向對面的男人:
“宇文熠城,你何苦一定要執着於我的心在誰身上呢?……”
她是真的不明白。
這個問題,宇文熠城也無數次的問過自己。但答案對他來說,卻從來不重要。
“越得不到,孤就越想要……夏以沫,或者等到孤得到你的心之後,便不會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了,到那個時候,孤也說不定真的會放那司徒陵軒離開……”
說這番話的男人,語聲涼薄,一張刀削斧砍般的俊顏,神情如水,就彷彿此時此刻從他口中吐出的這些字眼,只不過是再稀鬆平常的一件事,理所當然,沒有任何的不妥。
夏以沫卻只覺得聲聲句句如此的刺耳。
他如此執着於她的心的歸屬,不過因爲越得不到,越想要罷了。而他自己也承認,若是他真的得到了,大抵只會棄如敝履一般將她丟在一旁……
她本來就不應該對他有任何的期待,不是嗎?可是,爲什麼,當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一番無情的話之時,她還是不可抑制的感到陣陣的失落呢?
這個男人,還真是殘忍啊。而且,他竟毫不掩飾他的這種殘忍。理直氣壯,勢在必得。
這樣一個男人……
夏以沫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他。
“怎麼?沒話說了嗎?”
眼見着她只定定的望住他,卻不說話,宇文熠城嗓音閒閒的響起,一把清冽的語聲,猶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聽來又可惡又邪魅。
“是呀……”
夏以沫沒好氣,“宇文陛下都這樣說了,夏以沫還有什麼話好說?”
轉身,夏以沫懶得對住他一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俊顏。
“這麼說……”
宇文熠城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你是答應爲孤生下皇子了?”
夏以沫果然腳步一頓。想也未想的就轉回身子,對住面前的男人,“宇文熠城,我什麼時候說過,答應幫你生什麼皇子?”
她真不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腦回路到底是怎樣長的?怎麼突然之間,又扯回到生不生子這件事上?
瞅着她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宇文熠城卻是再好整以暇不過,“夏以沫,孤已經說過,你的心,只能在孤的身上……既然如此,那就先從爲孤生下一兒半女開始吧……”
他說的這樣理直氣壯,夏以沫卻只如望着奇葩一樣望着他。
她真的不明白,面前的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宇文熠城,我也說過,我不想懷有你的骨肉……”
被她咬牙切齒的點了名的男人,卻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夏以沫,你想不想,不重要……只要孤想要,就行了……”
他說的還真是輕鬆啊。
“你想要的話……”
夏以沫憤憤開口,“自己去生好了……我不伺候……”
轉身,夏以沫真心覺得跟他溝通無能,無話可說。
這一次,男人倒是沒有阻攔她。直到她快走到了窗前,一把迴風旋雪般的嗓音,纔在她身後徐徐響起:
“夏以沫,你不是想要孤救那司徒陵軒出去嗎?”
聽到司徒陵軒四個字,夏以沫果然腳步一頓。
宇文熠城彷彿也不在意。
“你想說什麼?”
深吸一口氣,夏以沫終究還是忍不住,將身子轉了過來。
面對她略帶些防備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宇文熠城卻並沒有看向她,“孤可以答應你……夏以沫,只要你爲孤生下子嗣,孤就放過那司徒陵軒,任他離開……”
說這話的男人,嗓音淡淡,語聲不大,卻是異常清晰的掠進夏以沫的耳畔。有一瞬間,夏以沫甚至以爲自己聽錯了。
這一切,轉變的太快,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是說真的嗎?”
沉了沉混亂的心緒,夏以沫開口問道。卻還是有些不相信。
宇文熠城懶懶反問,“孤答應你的事情,什麼時候反悔過?”
夏以沫仔細的回想了一下。貌似涉及到司徒陵軒的事情,他真的都說到做到了。比方說,他讓太醫爲阿軒診治,救了他的性命,不再日日在他身上加諸各種酷刑,並且允她每個月都可以與阿軒見一面……
這一切,他確實說到做到了。
這樣一想,夏以沫忽而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
她很清楚,自己不願意拿一個未出世的小生命來跟面前這個男人交易,因爲,她不想那麼自私,將一個註定不會得到父親喜愛的孩子,帶到這個世上……可是,在她的心底深處,她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因爲男人的這個提議,而微微動心了……
她說不清,此時此刻,動搖她堅決的,是怎樣一種情緒,但她真的猶豫了。猶豫要不要接受男人的條件。
“如果我不答應的話……”
夏以沫踟躕問道,“你會因此而遷怒到阿軒嗎?”
她更加擔心的是這個。
宇文熠城古潭般幽邃的一雙寒眸,深深望了她一眼,薄脣輕啓,吐出兩個字來,“不會……”
夏以沫懸着的一顆心,陡然一跳。
“孤沒有那麼卑鄙……”
男人卻彷彿對她這樣的不信任而有些生氣,一雙濯黑的眼瞳,從她身上移開,似不願再多看她一眼,“夏以沫,孤既答應你不會再爲難那司徒陵軒,只要你還留在孤身上,這樣的承諾,就不會變……”
一句“這樣的承諾,就不會變”,讓夏以沫心頭驀地一跳,一剎那間,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至於要不要爲孤生兒育女……”
宇文熠城沉沉嗓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孤不會強迫你……夏以沫,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這句話,男人亦不待她反應,轉身,出了綴錦閣。
徒留夏以沫還呆呆的站在那兒,腦海裡久久迴盪着男人方纔的話。
要不要爲他生兒育女?
夏以沫亦捫心自問。
心中千頭萬緒,卻終究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