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下了兩天的大雪,終於停了。又是接連幾日的陰沉沉,天色方纔晴朗起來。
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午後的日光,活潑潑的照在明黃琉璃瓦上,映着鋪灑在上面的厚厚積雪,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夏以沫就這樣怔怔的站在窗前許久,直到有人推門進來的聲音響起。
夏以沫沒有回頭。可是,即便她背對着那個人,她亦知道,來的是誰……那人沉穩的腳步聲,那個身上熟悉的氣息,甚至那人凝向她的灼灼視線……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讓她不用看他,就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覺察到男人的靠近,夏以沫身子顫了顫,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也不由的掠過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男人在她身後,停了住。緊接着一股溫暖的氣息,輕輕的包裹住了她……許是見她穿的單薄,男人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將她整個人都嚴嚴實實的裹了進去……
厚實的大氅,似乎猶帶着男人身上的溫度,一下子將夏以沫緊緊包圍住,明明應該是那樣的溫暖,這一刻,她卻彷彿感覺不到。
而宇文熠城這個時候,已經將她背對着他的身姿,輕輕轉了過來。
男人修長的大掌,鬆鬆握住她的雙肩,一雙清俊的眉眼,似細細的打量了她一番,眉頭隨即微微蹙起,溫聲道,“你身子還未好,不在牀上好好歇着,怎麼自己下牀來了?……”
再望望除了他倆之外,再無一人伺候的房間,濃眉又是緊緊一蹙,“柔香呢?孤不是讓她一刻也不能離了你身邊伺候嗎?這一會兒,又去了哪裡?”
他眼中對她的關切,真真實實,不是假的。
可是,越是這樣,想到他那些事情,夏以沫心中的難受越是更甚。
她寧肯他一直待她極差,這樣,在面對他的種種隱瞞、欺騙、甚至背叛的時候,她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了。
宇文熠城察覺到她的不妥,心中微微一緊的同時,開口問道,“夏以沫,怎麼了?”
許是他凝重的面色,讓夏以沫心中定了定。
或者,她不應該聽信那上官翎雪的一面之詞……或者,當她親口問過面前的男人之後,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呢?
一剎那間,夏以沫的心底,轉過無數的念頭。最後,神思一定。
有些事情,無論結果如何,她總要問個清楚的。
“可有翠微和穀風的消息嗎?”
夏以沫輕聲問道。在看到男人神情一頓的同時,心亦是微微一沉。
“孤一直派人在搜尋他們的下落……”
宇文熠城沉吟道,將沒有出口的後半句話嚥了下去……只是,卻還是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
他不說,夏以沫又何嘗不知道呢?
望着她陡然沉默下來的神情,宇文熠城心中由是一緊。
“夏以沫……”
男人輕握住她的手,將她冰涼的指尖,包裹在掌心裡,他低聲寬慰着她,“別擔心……只要一日沒找到他們的屍首,他們就還有活着的希望……”
他的聲音很低,似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熨燙着她冰冷的指尖,他深深的凝視住她的一雙清眸,平靜而柔和,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是那樣的專注的望着她,濯黑瞳底,溢滿着真真切切的關切。
夏以沫多想能夠相信他。
可是,上官翎雪說的那些話,還言猶在耳。她不能裝作無動於衷。
擡眸,夏以沫定定的望住對面的男子,澄澈眼眸,頓在他的眼睛上,輕淺嗓音,一字一句,“那些山匪是怎麼回事兒?”
宇文熠城覆在她手上的修長手指,似不受控制的僵了僵。男人墨如點漆的一雙眸子裡,也隨之微不可察的劃過一抹浮光。
儘管他掩飾的很好,但夏以沫還是看的一清二楚。
原本還帶着一份希冀的心,終究不由沉了下去。
宇文熠城卻在短暫的沉默過後,淡淡解釋道,“想是因爲當時穀風他們沒有着官服,那羣山匪,就將他們當成了普通的過客,遂起了謀財害命的心……”
夏以沫一雙清眸,定定的落在他身上。有一剎那,她像是不能置信竟從他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般。
“所以,這只是一場意外嗎?”
夏以沫心裡陣陣發涼,擡眸,固執的盯住面前的男人,“所以,翠微和穀風的墜崖,從始至終,只是一場意外嗎?”
宇文熠城被她看得心口一窒,嗓音低啞,喚道,“夏以沫……”
女子卻驀地一把甩開他握在她手上的灼烈大掌,嘶聲道,“宇文熠城……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夏以沫整個人都在不住的輕輕發抖,她不能置信的望住對面的男人,眼底滿溢着被欺騙的痛楚與失望——
“那些山匪,分明就是阮迎霜派人假扮的……”
夏以沫嗓音撕裂,瞳底盡是痛苦,“從頭到尾,根本就只是阮迎霜想要致翠微於死地的,不是嗎?……”
他一直希圖瞞住她的事情,卻終究還是被她知道了……望着女子眼中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宇文熠城只覺心底如被刀刺,一腔疼惜,瞬時盡數遷怒於那個向她泄露了這件事的人身上……
“夏以沫,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男人眸若利刃,墨黑瞳仁裡一瞬間盡是戾氣。
夏以沫望着他駭人的瞳色,心底卻惟有陣陣的失望……他不關心其他的,甚至沒有打算向她解釋,只是急於找出那個將這件事泄露給她的人,迫不及待的只想要追究那個泄密之人……
在他的眼中,被背叛,纔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至於其他……她的感受,他從來都不考慮……
她不是早就應該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嗎?可是,爲什麼這一刻,她還是這麼的難受呢?
夏以沫掩住心底的慘痛,再次擡眸望向他的時候,眼底只餘一片疏離與銳利,“誰告訴我的這件事,又有什麼重要?……”
眸底終是不由的一傷,“宇文熠城,若非我知道了真相……你還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
面對她的質問,宇文熠城卻只是硬聲道,“孤只是不想你知道了之後,徒增煩惱罷了……”
“徒增煩惱?”夏以沫重複着這幾個字眼,就如同聽到了一個絕大的笑話一般,慘然一笑,“宇文熠城,你是真的怕我徒增煩惱呢,還是隻不過想要包庇阮迎霜那個殺人兇手呢?”
她問的直白,絲毫不留餘地,一雙澄澈透亮的眸子,此時此刻,卻盡被茫茫痛楚與恨意佔了滿,兀自強撐着不肯滾落出來的淚水,將一雙眼睛,染的通紅,襯得夏以沫整個人,都似一隻困在牢籠裡拼命掙扎的小獸……
宇文熠城被她淬滿了恨意的眸光逼視着,沒有看她,一張薄脣緊抿着,神情冷峻,半響,方道,“孤不想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就將這件事鬧大……況且,如今阮迎霜被人軟禁在延禧宮裡,她也不能再興風作浪……”
他說的如此理所當然,就彷彿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對她極大的恩典了一般。
夏以沫卻只覺得心底像是被人拿鈍刀子捅着一般,一下一下,生生將她的一顆心撕裂着。
“軟禁?”
夏以沫輕聲重複着這兩個字,低啞的嗓音,一剎那間驀地拔高,悽楚如同撕裂的絲綢,“殺人償命,天公地道……現在翠微和穀風還生死未明,你卻只將害得他們如此的兇手軟禁起來……宇文熠城,這就是你的公道,你的處置嗎?……”
闔了闔眸,逼盡瞳底的澀意,夏以沫卻終究難掩心中的痛楚,驀地嘶聲開口,“宇文熠城……你可知道,阮迎霜不僅害得翠微和穀風墜崖,還害死了我們的孩兒……”
最後一句話,像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夏以沫不由的腳下踉蹌了一下,向後退去,只退到窗邊,堪堪扶住了雕花窗櫺,方纔穩住了身形,饒是這樣,胸口慘痛,卻仍舊如同決了堤的潮水一樣,漫延在五臟六腑之間,噎的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如同脫水的魚兒……
宇文熠城定定的凝視着她,當看到她單薄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晃,踉蹌了一下之時,他本能的就要奔上前去,想要將她扶住,將她牢牢按在他的懷中,撫平她所有的悲傷……
可是,他腳下卻只踏出了一步,便堪堪的停了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牽絆住了他的腳步一般,牽絆住了他對她所有的心疼與不顧一切……令他不得不停下來,令他不得不思慮周全……
夏以沫整個身子,都在不住的發顫,纖細的手指,幾乎掐進雕花窗櫺細密的紋理裡,她望着那個與她不過一步之遙、卻再也不肯向前的男人,心底突然說不出來是失望多些,還是毀天滅地般的疼痛多些……
“宇文熠城……”
難掩心底悲苦,夏以沫沙啞嗓音中,終不由帶出聲聲的哽咽,“……那是我們的孩兒……他還沒有來得及出生,他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沒了……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
她撕心裂肺的質問着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到最後,只餘一片慘淡。女子再也無力支撐,單薄的身子,順着窗櫺,緩緩滑倒在地,蒼白臉容上,一片悽楚,淺色的脣,微微張翕,半響,方纔吐出聲音,喃喃如同自語一般,“宇文熠城,你怎麼忍心讓我們的孩兒就這麼白白慘死?……你怎麼忍心?……”
聲聲責問,如同削的鋒銳的利刃一般,一字一句的抵向宇文熠城的心頭,將埋在那裡的一顆冷硬如石的心,刺得千瘡百孔,徹骨的疼。
宇文熠城緩步走上前來,每一步,都彷彿踏在自己的心上,重若千斤。他在女子的面前停住,有一剎那,想要伸手將她扶起,但是,他伸出的手勢,卻不知怎的僵在那兒,一瞬間,像是想要觸碰女子,卻也不敢一般。
半響,男人伸出去的大掌,最終一點一點的收了回來。
宇文熠城蹲下身,半跪在夏以沫的面前,啞聲喚着她的名字,“夏以沫……”
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將她攬入懷中,只是,他修長的指尖,方方纔觸到她的手臂,女子就如同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獸一般,整個人都不由的向後瑟縮了一下,嘶聲道,“不要碰我……”
宇文熠城的指尖,頓在她手臂間的衣料上,許久,方纔將那伸出去的大掌,收了回來,垂在衣袖裡的修長手指,被緩緩攥在掌心,緊握成拳……
“夏以沫……”
男人眼底一剎那間,已不見什麼悽慘情緒,惟餘一片沉得不見底的晦暗,清冽嗓音,亦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自持,淡聲開口道,“……孩子沒有了,孤也很傷心……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無論孤再做什麼,他也回不來……”
男人語聲一頓,緩聲道,“只當那個孩子與我們無緣,沒福氣來到這個世上……”
他說的這樣平靜,就像是在說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一般,一字一句的落在夏以沫的耳中,卻像是淬了劇毒的利劍一樣,直抵她的心頭而去,字字見血,句句錐心,刻骨的疼。
女子不能置信的凝望着他,一雙被淚意浸的越發澄透的眸子,定定的頓在他身上,就像是從來不曾認識過他一般,眸光痛而陌生,“宇文熠城,這就是你最真實的想法嗎?……”
夏以沫喃喃低語道,一剎那間,整個人似被抽去了靈魂的木偶一般,神情恍惚而悽楚,“原來……在你的心目中,你從來沒有在乎過那個孩子,你從來沒有將他當做你的孩兒……”
語聲一澀,浸滿着茫茫悽苦,“……所以,你才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說出這樣一番無情的話……”
果然,從前,他換了她的避子湯,迫着她懷上他的骨肉,只不過是爲着將她掌控在手心,不過是爲着證明他自己的權威罷了……無關任何的愛意……
虧得她還以爲,他是真的想要她生下他的孩兒,生下一個屬於他和她共有的孩子……
原來,從頭到尾,卻只是她一個人的一廂情願罷了。
那個男人,從來不在乎……從來沒有想過要她生下他們的孩兒……
多麼可笑。
可笑她竟將他的一切虛情假意,當成了真心……可笑她還一直期盼着他們的孩兒的降生……
但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現在,孩子沒有了,她也該從這一場夢中,醒過來了。
擡眸,夏以沫怔怔的望住對面的男人,有一剎那,就像是她已經認識了他一輩子之久,又彷彿從來都不曾真正的認識過他一樣,嗓音悽苦,帶着藏也藏不住的諷刺,嘲笑的卻只是自己,“宇文熠城,或者你說的對……那個孩子,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原本就是你瞞着我,故意將我的避子湯換了,纔有了那個不該降臨的孩子……”
蒼白的脣,似是無意識的勾起一抹慘笑,“……現在,那個孩子沒了,也是應該的……他本就不應該存在,所以,又有什麼值得好傷心難過的……”
就彷彿真的覺得今日之前的自己,十分的可笑一般,夏以沫忍不住彎了彎脣角,明明在笑,整個人卻是滿目瘡痍的悽苦。
宇文熠城定定的望住她,定定的聽着從她口中說出的這一堆話,一雙墨如點漆的寒眸,卻是隨着她話中的每一個字眼,越來越冷,如同淬了千年不化的寒冰一般,一絲溫度也無……
“那個孩子,本就不應該存在?……”
男人牙關緊咬,幾乎從齒縫裡,重複着夏以沫的話,一雙灼烈的大掌,更是不顧一切的攥住了她細弱的肩頭,兇狠力度,一剎那間,像是恨不能將她的骨頭捏碎了一般。
宇文熠城一雙寒眸,死死的釘在她身上,像是要就此烙進她的眼底一般,薄脣緊抿,一字一頓,“夏以沫,你就是這麼想的嗎?……那個孩子,本就不應該存在……你始終還是怪孤將你的避子湯換了,強迫你懷上孤的孩子,是嗎?……你根本從來都沒有真心想要過那個孩子,不是嗎?……現在,那個孩子沒有了,豈不是正好稱了你的心,如了你的願嗎?……你怎麼還有資格將這一切,怪罪到孤的身上……”
他涼薄的指尖,幾乎扣進她的肩頭,恨不能將她的骨頭捏碎了一般,可是,夏以沫卻彷彿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或者,當一個人的心,痛的緊了,身體上的痛楚,又算得了什麼呢?
擡眸,夏以沫靜靜的望住男人的眼底,就像是蹉跎半生,至今日,她方纔終於看清了他一般。
女子嗓音低淺,像是被人抽光了全身的力氣,無喜亦無怒,在冷寂如墳墓的房間裡,卻是異常清晰,“宇文熠城,你說得對,我原本就不想要那個孩子……是你迫着我、欺騙了我,纔有的那個孩子的……現在,他沒有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字字誅心。明明是爲着刺激對面的男人之語,說出口,一字一句,卻如同世間最鋒銳的利刃,先自傷了夏以沫自己。
原來恨一個人,原來對一個人徹底失望,竟會是這樣的痛,這樣的難受……就像是一顆心,生生的被人撕裂了一般,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再也補不回來了……
宇文熠城一字一字的聽着從她脣瓣裡吐出的那些殘忍字眼,心底一剎那間,掠起的烈烈怒火,如同燎原一般,在整個胸腔裡,驀然燒起,像是恨不能將面前的女子,焚燬殆盡一般。
“夏以沫……”
男人咬牙切齒般喚出她的名字,灼烈大掌,狠狠掐向她的下頜,迫着她仰起頭,被迫與他四目相對,“……你是存心激怒孤的嗎?……你是存心想要孤懲罰你嗎?……”
隨着男人涼薄脣瓣裡一字一句的響起,那掐在夏以沫下巴上的修長手指,也不斷的一點一點的收緊,像是隻要女子的口中,膽敢吐出半個令他不滿的字眼,下一秒,宇文熠城就會毫不留情的將她的骨頭捏碎了一般……
夏以沫被迫擡起頭,望進他的眼底……她能夠清晰的看到,男人古潭般幽邃的寒眸裡,此時此刻,灼灼燃燒的烈烈怒火,倒映着她狼狽的模樣,就如同天邊無盡的夜色一般,一絲光亮也無。
“宇文熠城……”
女子輕聲喚着他的名字,嗓音雖低啞,卻是一片平靜,如同火焰燃燒過後,惟餘的一片灰燼,冷寂過後,再也難以點燃,“……你對我的懲罰,還不夠嗎?……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你還想對我怎麼樣了?你還想怎麼懲罰我呢?……”
她怔怔的望着他,澄澈透亮的一雙眸子裡,這一刻,卻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說到後來,女子嗓音中已沒有半分的悽楚軟弱,就像是真正在疑惑一般。
一剎那間,宇文熠城卻只覺一根極尖銳的細針,驀地刺中他的心頭,將五臟六腑之間,迅速的漫開毀天滅地般的疼痛。
“夏以沫……”
男人驀地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雙臂緊緊纏住她,像是恨不能將她揉進他的體內一般,像是下一秒,她就會毫不留情的從他的懷中逃走,他再也留不住她一般。
男人嗓音激盪,如同奔涌的潮水,迴風旋雪一般,一字一句的在夏以沫的耳畔響起,“夠了,夠了……別再說這些誅心的話……孤知道,失去了那個孩子,你很痛苦……孤也一樣……那也是我的孩兒……我們的孩兒……我怎麼會不在乎呢?我怎麼會不難過?……”
他緊緊抱着她,像是恨不能將她揉進他的體內,這樣她就可以看清他心底所有的悲痛,這樣,她是不是就不會再懷疑他?
“所以,夏以沫,不要再說那些傷人傷己的話了……不要再傷孤的心了……”
宇文熠城嗓音清冽,如湛湛湖水一般,淌進冷寂的宮殿裡,一字一句,墜着難掩的悽苦與痛惜。
他說,不要再傷他的心了……
那她的心呢?
誰又在傷她的心?
她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的一顆心,又該怎麼維護呢?
夏以沫任由男人緊緊抱着她。這一刻,她再也沒有力氣,將他推開。
他的懷抱,溫暖而滾燙,他抱的她是抱得那樣緊,身子與身子毫無縫隙的貼合,她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隔着兩人的衣衫,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的砸在她胸腔裡的轟鳴頻率……就像是,這一刻,兩個人的心,真的毫無縫隙的貼合在一起一般……
令夏以沫幾乎想要相信,他的心底,真的有她……
“宇文熠城……”
夏以沫低聲喚着他的名字,任由自己靠在他的肩頭,一字一頓,開口道,“若你真的在乎我們的孩兒……你要怎麼做?……”
她緩緩問他,“你要怎麼處置害死我們孩兒的罪魁禍首?……你要怎麼處置阮迎霜?……”
她的聲音極慢,像是從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確保近在咫尺的男人,能夠聽清一般。異常清晰。
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當她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那緊擁住她的男人,那緊擁住她的懷抱,不受控制的一僵……就像是陡然被人刺了一下般……
那樣真實的反應。那樣清晰的反應。
夏以沫闔了闔眸。一剎那間,心底掠過大片大片的悲哀。
她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果然,痛得緊了,便麻木了吧?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夏以沫……”
男人語聲迫切,滾燙吐息,一絲一絲,盡數噴灑在她的耳畔,似乎急於說些什麼。
夏以沫卻只輕輕的推開了他。動作極緩,卻是異常的堅定。就像是拼命的想要將什麼東西,從她的生命裡推開一般。
雖痛徹心扉,卻不得不這樣做。
“宇文熠城,什麼都不要說……”
夏以沫嗓音平靜,如同一汪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的波瀾,“我不想聽……”
是呀,她不想聽……她再也不想聽他說的那些話,無論是那些如同甜言蜜語一般的承諾,還是那些殘忍如刃的字眼,她都不想再聽……
她的心,早已是傷痕累累,再也經不起任何的傷害了。
宇文熠城卻顯然不肯這樣放過她。他灼烈的大掌,近乎迫切的抓住她的皓腕,迫着她對住他,不允許她任何的逃避。
“夏以沫……”
男人近乎強硬的喚出她的名字,一雙漆如夜海般的寒眸,定定的頓在她眼睛上,像是要將她烙進他的眼底一般,涼薄脣瓣,一字一句,開口道,“孤知道,你因爲孤只是軟禁了阮迎霜而不滿……但是,孤不得不這樣做……”
不得不這樣做?
夏以沫聽着他的辯駁,卻連拆穿的力氣,都沒有,只輕聲道,“爲什麼?”
他既然這樣說,她就給他解釋的機會……或者,那樣自己就可以真正的死心了……
“無論如何,阮迎霜都是褚良國的郡主,是阮元風唯一的親妹……”
宇文熠城沉聲開口,“孤不得不顧忌她的身份……”
他的理由,夏以沫毫不意外。
“是呀……”
夏以沫微微沙啞的嗓音,卻是異常的平靜,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阮迎霜身份特殊……爲着安撫她,無論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陛下也總要維護她一二,絕不會真正處置了她……”
語聲一頓,脣角卻是突然一彎,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要怪也只能怪夏以沫沒有一個像和妃娘娘一樣的好大哥,所以,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哪怕是自己腹中的孩兒,也不能替他討回公道……”
宇文熠城何嘗聽不出她的怨怪與諷刺?只是,他的心中,又何嘗好受?
“夏以沫……”
男人沉沉喚着她的名字,一張清俊的臉容,卻是一片冷凝與如磐石般的堅忍,“就算你因此怪我……但孤卻不能拿整個離國來冒險……現在還不是與褚良國開戰的時候……”
說到此處,宇文熠城一雙墨眸,驀地劃過一絲銳利,他的眼中,有着一個帝王所有隱忍的野心。
那是一種成大事者的決絕與執念。
於夏以沫而言,卻是那樣的殘忍。
“是呀……”
像是終於想通了某些事情一般,夏以沫突然笑了笑,“宇文熠城,在你的心目中,始終是江山社稷,重要過一切……”
而無論是她,還是她腹中的孩兒,都遠遠比不上他的皇位……
想通了這一點,夏以沫卻彷彿並沒有多麼難過。或者,她的心,早已冷了,早已木了,痛到極致,也就覺不出痛來了。
她只是覺得如此的悲哀。
“我早該知道的……”
像是想起了什麼,夏以沫又是慘然一笑,嗓音卻異常平靜,“當初,你既可以爲着離國的江山,甘願納阮迎霜爲妃……今日,自也不會因爲她犯下了多大的錯,破壞離國與褚良國的交好……”
語聲頓了頓,“一直以來,都不過是我太過癡心妄想了……”
是呀,在這個男人的心目中,有太多太多的東西,重要過她了,是她一直癡心妄想,希圖成爲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所以,纔會在今時今日,讓自己變得這樣的悲慘……
承認這一點,並不怎麼困難。
可是,爲什麼?她的心,還是會這樣的疼?就像是被人拿着鈍刀子,一下一下的狠割着一般,猶如千刀萬剮,凌遲之刑。
既是如此,那麼她現在的一切傷心難過,又有什麼意義呢?
她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又有什麼意義呢?
夏以沫心頭一恍。
宇文熠城望着她眼底一剎那間,難掩的悲傷與苦澀,心中就是微微一刺。他從來不認爲將江山社稷凌駕於兒女情長之上,有什麼錯……這是他生在皇家,自小到大刻在骨髓裡的執念……
又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的改變呢?
所以,他甘願納阮迎霜爲妃,虛與委蛇的寵溺於她,甚至在明知她害死了他的孩兒之後,也只是將她軟禁,不再有進一步的行動……
他不覺得這樣有錯。
但,面前的女子,卻像是如此的難以接受。
“夏以沫……”
男人嗓音沉沉的喚出她的名字,一雙灼烈的大掌,近乎霸道的覆在她的手上,丰神俊朗的臉容上,是藏也藏不住的,久居高位者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威嚴與強勢,男人薄脣輕啓,一字一句的道,“若是你因爲這件事而耿耿於懷的話……孤可以向你保證,有朝一日,孤一定會讓殘害我們孩兒的兇手,付出她該有的代價……”
他說的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亦是如此的勢在必得。
可是,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能怎樣?
有朝一日?
那是何年何月呢?
夏以沫慘淡一笑,輕聲道,“宇文熠城,你怎麼就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