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住指尖的顫抖,白冉冉迫着自己冷靜下來,剪衣、拔箭、清理傷口、上藥……除了肩頭的箭傷之外,男人的身上,比之數月前,更多了大大小小好幾處簇新的傷口……想來都是拜這一場仗所賜……有的傷口,因爲未得及時處理,已經開始流膿發炎,觸目而驚心……
待她小心翼翼的處理完所有的傷口,已經是深夜……宇文熠城卻還是沒有醒,雙眸緊閉,如同睡着了一般,靜靜躺在榻上……
望着他身上滿目的新傷舊患,白冉冉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仿若被一根帶鉤的絲線狠狠勾住,酸澀脹痛,如同收緊的繩索一樣,勒的她說不出來的難受。
若是她再晚來一步,她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腦海裡忽而閃過這個念頭,白冉冉心底如同驟然被針紮了一下般,尖銳的疼痛,一下子似有實質,迅速的溢滿五臟六腑。
癱坐在牀邊,白冉冉一瞬渾身如同脫力,冷汗浸透了衣衫,在這淒寒冬夜裡,刺骨的涼。
牀榻上的男子,卻猶在昏迷。面容清俊,臉色蒼白,眉骨微微凸起,下頜線條如削,眼睛閉上的他,褪去了一切冷峻和隱忍,脆弱的不堪一擊。但就是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給過她多少的縱容和保護,一次又一次爲她付出了多少……
白冉冉輕輕撫上男人清瘦的臉頰,那原本就高聳的顴骨,如今更顯鋒銳,輕輕一碰,彷彿就會將人的手指都割傷一般。
比之一個月前,面前的男人,越發瘦的形銷骨立。
心頭一突,攥起的疼痛,如星火一般在體內慢慢蔓延開來,白冉冉眼裡一片模糊。
抹了抹瞳底的水澤,白冉冉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正打算去看看燕歸將要用的傷藥熬的怎麼樣了,方站起身,卻聽得一聲模糊的輕喚,“夏以沫……”
那近乎囈語的啞破嗓音,在寒寂冬夜裡,低不可聞,彷彿一不小心,便會溜走如從未出現過一般,落在白冉冉耳中,卻泠泠如金石之聲,一下一下重重響徹在她的心底每一處……
“宇文熠城……”
白冉冉顫聲喚着他,攥緊他手掌的指尖,冰冷汗溼,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如懸在懸崖峭壁之前,揪緊成一條線。
男人眼睫微微動了動,如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之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看到他終於醒來的一瞬間,白冉冉懸在半空中的心,一下子如失重一般,跌回腔子裡,滿心的狂喜,在這一刻,像是要滿溢了出來一般,張了張嘴,啞聲一句“宇文熠城,你終於醒了……”一出口,凝在眼底的滾燙淚水,便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宇文熠城剛自昏迷中醒來,眼中還帶着一絲迷茫,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夏以沫……”
輕輕擡手,男人有些費力的想要去觸碰她的臉頰,沙啞破敗的嗓音,帶着一絲不可抑的輕顫與緊張,“……真的是你嗎?……還是我又在做夢?……”
那一句茫然而悽惶的“還是我又在做夢?”,如一根針驀地扎向白冉冉的心頭,疼痛一下子漫延開來,如巨石一樣將她擊中。
“是我……”
輕輕拉過男人冰涼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緩緩摩挲着,感受着那種肌膚相親的真實,白冉冉心頭一澀,淚水越發洶涌,順着眼尾大滴大滴的滑落,“……宇文熠城,你沒有做夢……我在這兒……”
滾燙的淚水,觸到指尖,宇文熠城如被燙着了一般輕顫了下……夢裡低喚的那個人,如今就在他的身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深深凝看着他,愛慕、惶恐、心疼、痛苦……眸中滿滿的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濃烈情緒……
宇文熠城怔怔的望着這個朝思暮想的女子,心頭猛地一撞,一瞬彷彿連輕輕吸口氣,心肺都是疼的。
“夏以沫……”
男人渾身顫抖,卻又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將近在咫尺的女子,緊緊揉入懷中……他抱得她是那樣的緊,仿若惟有這樣真實的貼近,方纔能夠讓他確定,眼前的一切,並非他的幻夢……她就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懷中,真真切切的存在着……
滿腔的惶恐與悲苦,仿若在這一個擁抱下,都變得輕而虛無,擡手,白冉冉輕輕回抱住宇文熠城,感受着兩人毫無縫隙的貼合,荒蕪的心跳聲,就在這熾烈而小心翼翼的擁抱中,漸漸平靜下來……
“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男人啞破嗓音中有着顫抖的喜,卻又凝着絲絲不可抑制的恐慌與害怕,扣在她後背上的手,卻是越收越緊,彷彿稍一放鬆,她便會如一場幻影一般,從他的生命裡消失。
離開欽州,他還沒有來得及趕回宮中,便傳來阮迎霜身死,褚良國起兵的消息,他當即直接趕赴邊境,就着不足三萬人的軍隊,與阮元風的十萬大軍開戰……
這一仗的兇險,可想而知。每每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宇文熠城就會想到面前的女子……他還沒有得到她的原諒,他還沒有等到她最後的答案,他怎麼能夠就那樣死去呢?
所以,無論多麼艱難,戰事如何的不利,他都是咬緊牙關一次又一次的趟過生死的邊緣……
整整一個多月,他手下的將士們已經死傷大半,而他自己,更是傷痕累累,不用大夫,他自己都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生命的流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得了幾時……
今日這一仗,他幾乎已到了極限……麻木的阻擋着敵人的進攻的時候,他的腦海裡,想的卻全是她……想到也許他與她就這樣天人永隔,再也等不到她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的時候,他是那樣的不甘心,又是那樣的痛苦絕望……可是,他又想,若是自己真的就此死在了戰場之上,是不是她就不用再爲選擇自己,還是選擇那個男人而爲難了呢?他是不是就不會再讓她感到困擾了呢?
想到這兒,一瞬他只覺無盡的心灰意冷,想着,或者,就這樣死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就在他幾乎放棄的時候,她卻突然出現在戰場之上,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一刻,宇文熠城只覺心底的狂喜,如毀天滅地一般,劇烈的心跳,以致他整個胸腔,都疼痛起來。
戰爭也好,死亡的陰影也罷,世間的一切,都沒有親眼看到她出現在他的面前的那一瞬,更加動人心魄……
宇文熠城的心,劇烈的跳動着。
“夏以沫……”
男人的嗓音沙啞破敗,帶着不能抑制的輕顫,“……能再見你一面……即便這一刻叫我死了,我也死而無憾……”
是啊,即便只是能夠在死前見她一面,宇文熠城便覺心甘情願,此生足矣。
他早已不敢再希冀更多。
白冉冉卻聽着他那一句“即便叫我這一刻死了,我也死而無憾”,心口只覺狠狠一揪,像是被人用力剜去了一角般,噗的一下用力疼了起來。
“不會的……”
抑着心底油然而起的恐慌與心疼,白冉冉輕聲道,“宇文熠城,你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哽在喉嚨深處的這後半句話,白冉冉沒有說,也說不出口。心底忽而掠過一陣茫然……若是自己此刻沒有在這裡,若是面前的男人,真的就那麼死在了戰場上,如果她最終還是救不了他的話……那麼,她又該怎麼辦呢?
這一刻,宇文熠城能夠清晰的看到女子眼中的關切與擔憂,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忽而就是一動……
“夏以沫……”
男人突然啞聲開口,“……這一次,是你自己來的嗎?……”
先前,乍然見到面前女子的狂喜與激盪,生死一線的危急,令宇文熠城沒有時間去想其他……但是,這一刻,當眼前的女子,不顧危險、隻身一人出現在戰場的時候,是不是意味着……
白冉冉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怦然一跳。她明白,面前的男人,想問什麼,一時卻有些慌亂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響,方道,“祁大哥原來想陪我一起的……但是,我不想耽擱他找解藥……便只帶了幾個侍衛……”
說這話的女子,微微垂眸,語聲輕澀,帶着一絲不可覺察的內疚和某種掩飾一般。
宇文熠城卻只覺心跳一下子劇烈起來,揪緊的心房,像是一瞬投入暗流洶涌的大海,浮浮沉沉,一瞬似是狂喜,一瞬又似是急劇的不安與惶恐,萬般思緒,如千軍萬馬一般在心底砰動着,疼痛入骨。
宇文熠城想問她,你爲什麼要來這兒……明知這裡這麼危險,爲什麼卻要來?……是因爲他嗎?……
最後的一個念頭,如同一記重拳般錘在宇文熠城的心底,巨大的渴望與期盼,如同洶涌的潮水,一瞬漫延在體內的每一處,澎湃着、激盪着,滿滿的像是要脹裂了一般。
張了張嘴,宇文熠城卻還未來得及問出口,喉嚨卻是一甜,濃烈的血腥氣,伴隨着劇烈的咳嗽,一起涌了上來……
“宇文熠城……”
恍惚間,他只聽得女子焦切的呼喚聲,一下一下,如鼓點一般敲在他的心頭。
他拼命的想要睜開眼睛,告訴她,不用擔心,他沒事……可是,意識卻漸漸陷入一片昏黑,直到什麼都再也感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