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媽媽一路挑揀着蔬菜,一邊嘮嘮叨叨:“你爸也是一心爲了你好,你不要怪他。”
“怎麼會呢。”
“你從小到大就是個好孩子,雖然平時的成績說不上出類拔萃,但也不是倒數的學生。你小的時候可乖了,老實的不得了,老實到什麼程度呢,一家人一塊兒過春節的時候,親戚朋友們發壓歲錢時都想不到你!我不相信這樣的孩子會墮落下去,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如果方便說的話就和媽媽說說,雖說年輕人和老年人終究會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但溝通總是能夠架起一條寬闊的橋樑的。”
“媽媽,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就是無聊,在網咖裡玩了一會兒。”
“小區裡的人可不是這麼說的,我的一些老朋友們在一塊兒閒聊的時候說了,畢業之前你還是一個安靜陽光的小夥子,偶爾臉上還能看到些許笑意,畢業之後就再也看不到了,只是愁眉苦臉,身體日漸消瘦,臉色陰鬱,她們都說你看着像陰間來的小鬼。你肯定是遇到什麼事了,還想着撒謊!”
關客苦笑了一下,看來小區裡的老頭老太太都是爸爸媽媽的暗探。“別聽她們瞎說,她們的眼睛花了,看走了眼。”
關媽媽反駁着:“別看我們老了,頭上快要長滿白頭髮了,就覺得我們好騙。我們的年齡雖然大了,但是眼睛明亮着呢!你既然不想說,我也不會強迫你的。你爸爸常常對我說,要給孩子留一點私人的空間,每個人心中都有那樣這樣的秘密不願讓人看見,你爸爸說,就讓它們隱藏着吧。你爸難得有開明的見解,我也就聽從他的建議,不在過問你的私事了。”
“謝謝媽媽。”
“不過你還是要常來鄉下看看,倒不是看我這個糟老婆子,而是陪陪你的老父親。自從工廠漸漸蕭條,他的臉上也漸漸落寞了。都說人老了就會孤獨,我看他的模樣就有這些徵兆,多去陪陪他,下幾盤象棋,讓他高興高興。”
“我一定會的。”
······
桌上的飯菜飄來久違的清香,沒有飯店中那種濃重的油煙氣。
關客一番狼吞虎嚥,就已把桌上的一大半菜掃了個精光。他已記不得有多久沒有吃過媽媽親手做的菜了。從上學時候開始,每到飯點時分通常有兩種選擇,一是去學校的食堂,二是去學校外面的小吃店。食堂裡面的飯菜翻來覆去就那兩樣,食物上面通常是一層厚厚的油,菜裡面的一顆青菜如果沒有一顆小石子般的鹽粒,那簡直是非比尋常。儘管食堂搞了萬般的花樣,弄出新的食物品種,也是換湯不換藥,那一層厚厚的油脂依然飄在碟子中。與三兩個同班同學一塊兒去下館子,在吃到了兩三隻蒼蠅之後,關客就堅決不在去了。幸好他的朋友也不是很多,因此在上大學的四年中避免吃了許許多多的蒼蠅。
媽媽的飯菜初嘗很淡,越品越香,關客的肚子吃得高高鼓起,直至再也吃不下方纔作罷。
關媽媽收拾餐桌的時候,關客想去幫忙,被關爸爸攔了下來。
關爸爸說:“你還打算再去上網打遊戲嗎?”
關客堅定地搖搖頭,“不會,絕對不會去了。”
關爸爸的雙手交叉着,說道:“我相信你,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好孩子,言出必隨。”
關爸爸是個喜歡文言的商人,在他幾十年的從商生涯中,與別人談話會時不時的冒出一兩個文言詞彙,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儘管經常被人當作是“真正的老古董”,他也不覺得這個稱號是一種貶低。在關爸爸的眼中,文言文言簡意賅,又磅礴大氣,很符合他的性格。
關客知道不聽話的下場是什麼,那就絕不是扇一巴掌那麼簡單了。關客小時候性格孤僻,不與其他的同學一塊兒玩耍,關爸爸常常這樣對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羣,無非斯人與而誰與?”看着爸爸認真嚴肅且古板的模樣,關客就想咧着嘴笑。關爸爸希望他能活躍一些,但是無論他怎麼苦口婆心的勸說,關客也依然還是那個獨往獨行的人。有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家長們被請在教室裡談談孩子們的教育問題,關爸爸聽着老師的長篇大論,不經意間向窗外一瞥,便看見一羣孩子三五成羣,在遠方的運動場上或者踢毽子,或者打籃球,只有關客一個人倚靠在欄杆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關爸爸看到這一幕,心中的火無由地竄起老高,他只感覺一腔的怒氣充塞在自己的腦袋中,已經快要到了爆炸的極限。他瞅了瞅玩耍的孩子,又瞅了瞅關客,那股怒氣騰騰的往上升,終於在頭腦中炸了開來。
關爸爸當時就坐在窗邊的座位上,他拉開明亮的玻璃窗,直接翻身跳了出去,像風一樣跑過操場,在兒子驚慌的眼神中,揪着他的衣領子,像提小雞一樣提着關客,將他慢慢地向操場中央拖過去。
關客一直驚恐地在喊:“爸爸,爸爸,你幹什麼?爸爸,放我下來!”
關爸爸什麼也沒有聽見,怒火由裡向外竄出,將他的臉燒得通紅。他把關客摜在操場中央,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你有沒有聽我的話?我跟你說了無數遍,要和同學們和睦相處,你嘴上答應着,可是實際行動呢?我知道你一直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成績也還勉勉強強過得去,我也不怪你,可你爲什麼就不能活潑一點呢?”
那時的關客既恐懼又羞愧,無數雙眼睛在盯着這對奇怪的父子,直到班主任將他們倆拉開,無數道視線才轉移開來。不過在走回班級的路程中,關客始終低着頭,因爲他仍然能感覺到那些視線在偷偷地好奇地看着他。
關爸爸在摔了自己的兒子之後,一言不發地走了,很快,關客便轉去了另一所學校。
關客在其他方面變得更加聽話了,但是性格也更加孤僻了,只是在父母面前掩飾的很好,沒有表露出來而已。那天在操場上,他雖然恐懼,羞愧地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但他仍然發現了滿臉通紅的父親那溼潤的眼。那一瞬間的景象深深地印在關客的腦海中,爸爸眼中的淚光反射着他的憂慮,脆弱與無助,這是一個強勢而圓滑的商人所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所有這些憂傷的情緒都源自自己,他明白了這些,所以他從來不怨他的父親把他摔在操場上。
睡過午覺,關客穿上爸爸的西服。爸爸媽媽在另一間房屋裡休息,他們的存在使得這個空蕩蕩的屋子變得充實起來,也讓關客第一次有了寧靜安詳的感覺。
關客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不喜歡他們再爲他而操勞。他決定隱瞞到底,直到死的那一天。以後的事,就不歸自己管了,也許他們會傷心,但時間終究會撫平所有的傷痕,無倫那傷痕有多深。
爸爸的西服有些小,穿上去緊巴巴的,只勉強能夠遮住肚臍。關客把褲子往上提了提,鏡中的自己一身嚴肅的黑色西裝,看上去也像是一個職場精英了。
關客咧嘴一笑,又往上使勁提了提褲子,便奔赴平樂市的人才市場了。
招聘會是在一所二層小樓中舉行,在一樓的樓梯口和二樓的樓梯口各懸掛着一塊大屏幕,上面滾動着許多家公司的名字以及他們對求職者的要求。
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大屏幕,一個身穿名牌西裝,腳穿鋥亮皮鞋的年輕男人便帶着微笑靠了過來。他手上拿着一摞文件,黑色的印刷文字佈滿整個白色的頁面。“你好,請問您是來求職的嗎?我們公司正缺人,有沒有興趣來我們這兒?每個月底薪五千元!”他伸出右手,向關客的臉上張開五根手指頭,以示這個數字的驚人。
關客瞟了一眼紙上的文字,只見開頭的黑色加粗標題中有“保險”二字,他立馬就知道對方是幹什麼的了。工廠,學校,公司大樓,超市,街頭,甚至是學生的招聘會,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你總能夠發現他們的身影,他們公司中的人稱他們是銷售人員,而學生們大都稱他們爲“賣保險的”,父母一輩的人更是直接了當,直接稱呼他們爲“騙子”。
關客猜到了他的行業,於是轉身就想離開。無奈不管是賣保險的還是招收銷售人才的都有着堅韌不拔的毅力,俗稱“厚臉皮”。皮鞋擦得鋥亮地年輕人依舊微笑着跟着關客,嘴裡一直喋喋不休地說着公司的種種好處。
關客轉了兩三個展臺,他仍然像一隻蒼蠅一樣在自己的耳邊嗡啊嗡地繞,關客無法靜下心來看各個公司的要求,於是轉身問皮鞋擦得鋥亮的年輕人:“其實要我去當銷售人才也可以,我的條件並不高,錢倒是在其次,如果你能滿足我這個要求,就是讓我倒貼錢也願意。”
年輕人的微笑僵了僵,他本能地感覺那是一個非常不好滿足的要求。出於禮貌,他又繼續保持着微笑,並問道:“什麼要求?”
關客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我這裡長了一個瘤,晚期。醫生說我沒多少時間好活了。你只要能把我腦袋裡的這顆奇怪的瘤摘掉,無論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
年輕人的嘴巴張開,眼睛瞪得比牛還大。他愣了有一秒鐘,之後扭頭便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了二樓的樓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