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再次站定,在衆人的眼中,他的臉頰似乎蒼老了許多。“人老了,話也就變得多了,希望你們不要嫌我囉嗦。什麼事都是有個盡頭的,話也是有盡頭的,會聽的人自然能夠聽進去,聽不進去的人你就是在他耳邊說千遍,萬遍也是枉然。我的嘮叨到此爲止,下面我們要做一件正事。”
關客最早認識紅崗的老大,還是從幾天前的幾名店主口中得知。店主們說他脾氣很怪,多疑,時時都要帶着兩個保鏢,完全是個爲了一己之私什麼都可以做的人,可是今天,在聽了老人的一席話後,他改變了想法。老人分明是個一家之主的角色,爲了紅崗這個大家庭而殫精竭慮。他的每句話都說得那麼誠懇,有力,不容置疑,很難讓人懷疑是一個自私的人。
老人接着又開始踱步,走到牆角後,又從牆角處走了回來。這似乎是老人說話的習慣,講着講着就會踱起步子。他的語調一如先前般平淡:“大家將在今天迎來一位日後的兄弟,夥伴與朋友,紅崗這個大家庭將加入一位新的成員。想必你們也已經聽說了西行街的事。小夥子很好,很勇,很有氣魄,頗有些我當年的風範。一個人面對着好幾個終日只知屠肉的人,竟然沒有絲毫的膽怯,實在很有勇氣。像這樣無畏的年輕人在當今已經不多了。我很欣賞他,也很喜歡他。來,關客,上來講兩句,發表幾句你加入紅崗的感言。”
老人說完,就退到一邊,靜靜地看着席位裡的關客。
關客有些受寵若驚。小時候,他曾經一口氣看了一個月的文青讀摘,所以每逢寫作文的時候,一句一句比較文青的話很快就在他的筆尖形成,留在紙上。在那一個月間,作文紙常常被寫得滿滿當當。一開始,老師常常批評他無病**,寫的空洞無物,只會傷春悲秋,根本沒有內涵,後來,一個星期一的早晨,老師在衆多學生間一邊走着,一邊兩眼放光的讀着他手中拿的一份稿子。
當老師讀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份作文是自己寫的。當時的關客很興奮,若不是在課堂上,興許他會跳起來。他聽着老師聲情並茂地讀着他寫的文字,神態就像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美酒般陶醉。
此時雖然沒有那時那般陶醉,但也依然感到了一絲興奮。
關客有些恍然無措的站起身,靦腆笑道:“誇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衆人轟然大笑。
老人指了指他剛纔站的位置,微笑着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來,上來和兄弟們說幾句,也介紹介紹自己,大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關客心中感嘆着,他原本以爲加入黑幫就像進入一家公司當職員那樣,只不過省略了籤合同一項,沒想到卻不是,更像是從一家學校轉到另一家學校的新生介紹會。
他走上前去,站在老人曾站過的位置,說道:“我叫關客,關羽的關,客人的客。以後若有不小心得罪各位的地方,希望大家提個醒,我畢竟年歲小,比不得各位老大哥懂得多。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請儘管使喚,我必定全力以赴。”
當他站上前時,衆人都用懷疑的目光望着他。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我還以爲是什麼厲害的人物,原來是個病秧子,能有什麼能耐。”
王老虎坐在人羣中,既不曾笑過,也不曾說過一句話。任何一個人被一條狗戲耍,都不會好過的,因爲那表示着自己連畜生都不如。他曾經發誓一定要殺掉那條狗,以及那條狗的主人,就一定要做到。每天夜裡,他都睡不着,因爲閉上眼,就看到那隻囂張的狗在自己的身旁繞啊繞,還拿那條狗尾巴使勁地往自己身上蹭。他又感到了一陣噁心和憤怒。
王老虎隨意地向講話人瞥了一眼,立刻認出了那是誰。那是使他感到屈辱的罪魁禍首,想要洗掉羞辱,想要去除憤怒,就得首先把罪魁禍首除掉。老大說了一大通玄而又玄的話,似乎有偏袒這小子的意思。不過自己聽不懂,也不願聽懂。他要掃除使自己憤怒的根源。
王老虎用一雙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關客。
如此強烈的恨意,關客自然感覺到了。他對王老虎同樣印象深刻。他記得這個人追着阿黑死死不放,直到警察到來。
他此時只感覺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上了,那雙眼睛是那麼的陰冷,兇殘。
同樣認識關客的不只王老虎一個。
王曉夜躲在後方的角落裡,也在用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看着他。關客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嫉妒與仇恨。
王曉夜的身旁沒有潤可,只是卻多了另一位熟人。
楊大爲一貫嚴肅的面試官臉龐此刻卻時時刻刻帶着笑意。他的笑容是那麼的親切,那麼的富予感染力,才與他相識的人一定會認爲他是一個友善的人。然而一個騙子即使裝出一副多麼僞善的笑臉,骨子裡始終是一個騙子。他雖然向着關客的方向微笑着點頭致意,但是關客依然從對方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抹深深的寒意。
關客原本以爲將要認識很多陌生人,卻哪裡想到這個酒店裡聚集着這麼多熟人。換做以往,他或許會膽怯,害怕,恐懼,不知如何自處,可是今天,他不知恐懼爲何物。於是他一掃先前的靦腆羞怯,對着楊大爲的方向同樣微微一笑。
楊大爲的一笑其實傳達的意思很明確:“你倒黴了。”而關客迴應的一笑傳達的意思也很明確:“那就放馬過來吧。”兩人視線剛一相遇,一笑之後便迅即移開,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們是多年的老友,哪裡知道那是戰爭的開端。
幫衆們見他遲遲不說話,還以爲他想不到詞,越發在心理嘀咕起來:“這哪裡像是一位狠人,倒像是一個懦夫。”
關客在停頓了很長一頓時間後,從容微笑說道:“我的身世很簡單,所以介紹同樣也很簡單,就不說其他許多廢話了,老大已經說了很多,我再多說一些就是耽誤大家時間了。祝大家稍後玩的愉快。”說完,他便走了下來。
坐在前排的一個胖子,舒舒服服的倚靠在座椅上,眯着一條條細細的眼睛,良久,說道:“我看這個年輕人是不是得了絕症啊,臉色白得很。”他說得很小聲,只有離他最近的何管家才能聽得到。
何管家朝胖子處靠了靠,壓低聲音說道:“我看也是。”
“看大哥的意思,是想將家產託付給這個剛來的嫩小子,可是這樣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打理家產幾天呢?”
“也許老大隻是很欣賞他,並沒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大哥是先說的後事,再介紹的這小子,任誰都看出來,他是想讓這個年輕人當他的接班人。雖然大哥很喜歡他,我也並不反感,可是我還是覺得做得實在太草率,太突兀了些。”
“老大還硬朗着呢,我們考慮這些事情實在是太早了。也許老大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才特別喜歡他。”
“大哥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自從經歷了兩次背叛之後,就變得更加謹慎了,所以他做得每一件事,都不會平白無故得去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門口的兩個保鏢已經跟着大哥寸步不離五年了,大哥卻始終沒有告訴我們他們的名字,彷彿是兩隻幽靈一般,只見形體,不見其神。大哥爲什麼不透漏給我們那兩個保鏢一絲一毫的信息呢,那是害怕我們中有人找上兩個保鏢的家人。大哥一直在防備着我們,他總覺得有人會在他的背後使壞。可在我看來,這完全是多餘的事。大家都是從風雨中過來的人,當初說好的有難同當,難道今天有福還不能同享嗎?”
何管家心中嘀咕着,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就悟出了一個道理,有難可以同當,有福未必能夠同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在史書上比比皆是,所以誰敢不當心身後呢?他心中雖然這麼想,但卻沒有這麼說,說出來的只是另一番話:“也許您老想多了。”
胖老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倒是希望想多了。”他抱着兩條胖胖的臂膀,不再和何管家耳語。
待關客說完,戴着老花鏡的老人,也即紅崗的老大,沉穩說道:“今天的正事就到這裡了,大家都各忙各的去吧。”
於是衆人有條理得起身,有條理的擺好桌椅。他們齊齊向着老人微微躬了躬腰,便沉默無聲地走了出去。
李多安起身的時候,已是滿頭的汗漬。在老人說出“各忙各的”話後,立刻長吁了一口氣,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滿頭的汗水,立刻從餐桌的抽紙中抽出一張紙,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別看李多安一開始不當一回事似的隨意吃着席上的美味,其實他的心是一直提着的。因爲他知道老大知道他沒有上繳租金的事。他一直在等着老大在講話過程中提出這件事,所以一邊慢慢咀嚼着各色各樣的肉,一邊慢慢在心中遣詞造句,想着應該說那些話把這場禍給圓過去,可是沒想到,老大亂七八糟說了一通,竟然一個字也未提。他不由覺得自己是個傻叉,是個二貨,白操了那麼多心。
李多安正想攙扶着關客,跟着人羣退場,卻被人喊住了:“李多安,你過來。”
他的那顆落下的心又驟然提的高高的,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聽錯了,那是老大在喊他嗎?
李多安緩緩轉過身去,正見老大笑眯眯地望着他。真的是老大在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