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雅努力平息了自己翻騰的情緒,昂起頭,道:“你是哪一位曹姬呢”
黑衣女子淡淡答道:“曹姬自然已經死了。.死在了祁宮裡。”
息雅已經恢復了冷靜,直起腰來,毫不示弱地看着她。
黑衣女子又冷漠又誘惑的聲音再次響起,道:“以重華的狠辣與謹慎,怎麼會留她活口”
息雅不由一愣,道:“你”
黑衣女子淡淡地道:“你剛纔看到的曹姬是我扮的。可惜曹姬命薄,數年的衷心竭力,卻只是換來了一個厚葬。”
黑衣女子連看都不看息雅,只是眯眼迎着燦爛的陽光,輕輕摸撫着自己的修長的手指道:“重華做事向來嚴謹。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誰料想他那恨之入骨的大姨子息麗華卻恰恰成了漏網之魚。”
息雅勃然色變,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曹姬不過是祁王的失寵姬妾,和重華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息麗華我的家人不是都被劉羲緯殺死了嗎”
黑衣女子淡淡掃了一眼她柔荑般的小手,嫵媚一笑,道:“夫人小心了,若邪身上哪裡藏毒哪裡不藏,一般人可是猜不準的。”
息雅一驚,冰涼的手指卻依然不肯放鬆。
若邪微微一笑,道:“很好。很有性格,也很有膽色,也怪不得你能傾滅三個國家。重華最不屑於憐香惜玉,卻也的確最懂得利用珍寶。”
息雅只覺如遭雷擊。
若邪輕輕抽回手,向假山走去,甩掉披風后的身段盡顯嫋娜。
她的身材與息雅幾乎一模一樣,走起路來卻另有一種夾雜着妖冶的英氣。柔軟的腰肢充滿力量,配着揮動生風的寬袖,越發媚得宛如扭動的毒蛇。
息雅隱隱感到若邪即將告訴自己的事情可能比她本人更加致命,心中卻莫名騰起巨大的勇氣,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若邪走到假山的背陰處,掀起一塊石頭,扣了三下里面的銅環。
腳下的草地緩緩裂開一道方口,黑乎乎的洞口被陽光一照,顯現出一截青色石階冰冷的光澤。
若邪掃了一眼息雅,待她下去後,纔跟着弓身鑽進,觸碰了另一道開關。.
石梯下方的兩側的牆壁豁然亮起燈火,上方的石門則重新合攏,在綠草的遮掩下看不出一絲痕跡。
息雅側頭問若邪,原本清脆的聲音沉悶地在湖底通道里迴盪着,道:“你說息麗華沒死,是真的嗎她是怎麼逃生的”
若邪沒有答話,只是冷笑。通道沒有岔路,直直通向一間黝黑潮溼的石屋。若邪快步走到息雅前面,搬動機關,佈滿青苔的石門像甦醒的怪獸般悶哼一聲,緩緩打開。
息雅眼前一亮,出現了一個華服麗人。她不禁後退幾步,失聲叫道:“麗姐姐”
石室裡的息麗華端坐在一方坐榻上,華服雲髻,一如當初雍國寵姬的華貴豔麗,只是面頰蒼白,眼神渙散,如同木雕蠟塑。坐榻兩側各擺着一個青石高架,盛放着各色各樣的瓶罐碗盒,不算寬敞的空間裡散着一種奇異的香氣,似花非花,似藥非藥。
息麗華聞聲紋絲不動,只是在看到息雅出現的瞬間,無神的雙眸驟然一亮,卻又旋即黯淡下去,喃喃道:“看來我真是時日不多了,竟然能夢到息雅。難不成她大發好心,肯給我來送行了不成”
息雅雖起初恨極息麗華,但畢竟血濃於水,所以當日還是求項重華饒她不死。何況息雅歷經滄桑,親人殆盡,猛然見到尚存的親人自然前嫌盡釋。
她不禁撲到息麗華面前,悽聲呼喚道:“麗姐姐,你不是做夢,我是小雅啊,你看看,摸摸,不是夢啊。”說着抓住她的手摸向自己的面龐。
息麗華面無表情,如同牽線木偶一般順從,漆黑的眸子裡目光卻起伏不定、複雜變幻:驚喜,厭惡,愧疚,恐懼剎那間,終又化成一池死水,波瀾不興。
若邪冷冷一笑,道:“你應該恭喜息雅纔對,她的心上人終於殺了劉羲緯了。”
息麗華道:“劉羲緯莫非,項重華那個狗賊已經滅了祁國了”
息雅心中五味雜陳,道:“是啊。重華已經統一了天下。我們親人的大仇,也終於得報了。他還特意追封了哥哥,還有母親”
息麗華無神的眼中瞬間燃起怒火,滾燙的淚水順着面頰一滴滴打溼在華麗的宮裝上。
她咬牙切齒,狠狠道:“大仇得報若不是他項重華暗中將我們的所住的廟宇的所在當做雍國援者的藏身之處透露給劉羲緯,息氏那麼多親族又怎麼會死我親眼看着我的小女兒就仰面死在花圃裡,手裡還攥着一支鮮豔的月季,她還那樣小項重華和秦非那對狗賊我死也要化作厲鬼纏着他們”
息雅只覺天暈地旋,胸口悶窒,目眥欲裂道:“你,你騙人重華他怎麼會那樣對我一定是你恨他將你趕出雍國,又殺了你的兒子,所以才如此挑撥離間”
息麗華銀牙咬碎,眼睛瞪得快要滴出血,道:“我當時被祁國士兵砍中後,只是暫時暈死過去,當我醒來時,已經被擡到了亂墳崗。我趁他們不注意,滾進了一條很隱秘的溝裡,卻正好聽到那些士兵的談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殺的是息國的太后,還以爲只是雍國重臣在息國的親屬。後來我扮成傭人混入祁國,才一步步知曉了事情的真相。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和秦非對質”
息雅耳中嗡的一聲,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
若邪滿意地看着她蒼白的容顏,雙手環胸一言不發。
息雅霍的站直身子,抓住若邪的胸襟,單薄的身軀如同風中落葉一般顫抖,聲音也失去了平時的甜美,變得尖銳而刺耳,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誰,是什麼居心你別以爲你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我就”
息麗華冷笑地看向若邪,眸子裡滿是苦澀仇恨和諷刺,道:“救命恩人我現在只是一具不能動的廢物,是她試毒的工具。我寧願當日就死在祁國那些士兵的劍下。”
息雅像被毒蟲蟄了一下般迅速縮回手,接着一個激靈跳起,一把拽過息麗華的胳膊,層層掀開她刺繡着精美鳳紋的綢緞的袖子,看到了她枯木一般的胳膊。
息雅捂住自己的嘴,差點驚叫出來。那露出的胳膊上,整截皮肉都佈滿了藍紫色細細的斑點,膚色幽幽透着綠光。
息雅胃裡翻山倒海地一陣攪動,險些吐出。
息麗華咬着嘴脣,眼淚汩汩流淌,神色自卑羞愧而絕望。
若邪若無其事地把息麗華在坐榻上擺好,仔細整理好她的雲鬢衣裳,神情像是在擺弄一個布娃娃般輕鬆,有意無意地輕聲說道:“這次的藥似乎又失敗了,還得再試。”
息麗華聞聲色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若邪。如果她不是周身不能動,此時恐怕脖子也要搖斷了。
或者,如果她還能動彈,早就已經一頭撞死。即使當年敗給項重華,她的眼神也是高傲的。而如今
息雅別過頭,不忍心看息麗華眼睛裡流露出的恐懼與乞求,不敢想象被施在她身上的毒藥是多麼的可怕。
她咬着牙站起,以最快的速度拔出匕首,抵住若邪的脖子,眼睛裡充滿憎惡與痛恨。
若邪只是微笑,雲淡風輕地道:“息麗華,看到被你害得最慘的妹妹不要命的想給你報仇,你是什麼心情”
若邪眼波流轉,媚如遊絲地接着道:“其實你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用毒藥維持了你的美貌,你又怎能還這樣玉貌花顏”
她滿不在乎地睨着息雅,向息雅道:“你若甘心爲了這麼一個害了你終身幸福的女人糊里糊塗地活下去,就動手殺了我。我絕不會還手。但我想,你心中還有不少疑惑吧”
息雅痛咬嘴脣,鮮血從脣邊一顆顆滲出,襯得一張絕美的面孔蒼白如雪。她緊握着匕首,整條胳膊卻在劇烈地抖動。
烏紅色的血珠涔出若邪的白皙的脖子,給雪亮的匕首染上一層紅色的邊。
血,一滴滴打在若邪的衣服上,瞬間淹沒成一片烏黑。若邪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淡淡微笑。
息雅眼睛一閉,匕首離開若邪,反手插入息麗華的胸膛。
息麗華慘叫一聲,但旋即露出笑容,看向息雅的眼神中充滿感激,但也寫滿了歉意與同情。
從不受寵愛的息國庶出公主,到炙手可熱的雍國寵姬,再到翻手爲雲覆手雨的一代妖姬,最後功敗垂成,淪落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植物人,她享受盡了人世的繁華,也受盡了人間的苦難。她造成了無數的悲劇,也嚐盡了人世間的痛苦。
一生復何求,一生幾多苦,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而那些愛恨悲歡,恩怨糾纏呢恐怕連她自己也算不明白。
無論清楚糊塗,路依然要走。糊塗的人,或許反而能多幾番癡傻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