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一般的大雪仍舊下着,剛過了卯時,隨着宮門開鎖,傳召的旨意便已經迅疾地發了出去。
不到卯時一刻,內閣及六部的官員便已然匆匆忙忙的朝宮裡趕,屋外的寒風明明凜冽,可這些官員們卻是滿頭的大汗,累的已然喘起了粗氣,腳下的步子卻絲毫不減緩下來。
當衆人急忙趕到太和門前時,便看到了站在臺階之上的馮唯,嚴惟章率領一衆官員走過去,高立在那兒的馮唯見此也頗爲禮貌地拱手道:“勞各位大人今日提前來上早朝了。”
說完馮唯微微直了直身子謙和道:“各位大人請吧。”
“馮公公——”
眼看着馮唯已然轉身朝裡去,帶頭的嚴惟章卻是穩如泰山,絲毫沒有從旁打聽的跡象,這讓身後的一衆官員不由有些着急,畢竟天威難測,今日建恆帝如此反常的傳召他們,可見必是出了什麼大事,有些事情,早知道便能早準備。
此刻一向喜歡託大的魏國侯,當今郭太后的親弟弟郭慎儀環顧一圈,見首輔嚴惟章都不發話,不由有幾分得意的站了出來,將背挺直了幾分,脫口將馮唯叫住,擺了一手好架子。
馮唯的背影微微一頓,脣角瞭然的勾起,轉身之時,卻滿是一副謙恭問詢的模樣,朝着郭慎儀躬了躬腰,這才擡頭問話。
“不知侯爺,可還有事?”
衆人見郭慎儀願意搶這個頭陣,便都默不作聲地在一旁豎耳聽着,吭也不吭一聲。
郭慎儀見此更爲覺得自己不同,自然而然的上前走到了嚴惟章的側前,眼睛朝兩邊埋頭的內侍掃了掃,這纔將聲音不由壓低了幾分道:“馮公公可知,今日陛下讓我等提早入宮上朝,可是什麼緣故?”
這一刻所有人的耳朵幾乎都不由湊了過來,馮唯無聲掃視了一圈,笑意越發謙和道:“不瞞侯爺,便是奴婢也是迷迷糊糊的——”
郭慎儀聞此不由有些不高興的皺了皺眉,只覺得馮唯這是不給自己面子,誰知話還未說出口,馮唯便又佯裝悄聲地上前湊身道:“不過奴婢聽聞,今日遼東似乎送來了軍報。”
郭慎儀微微一頓,馮唯此時也已站直了身子,郭慎儀看着馮唯嘴角不減的笑意,幾乎一瞬間明白了什麼,腰桿不由挺得更直了,幾乎都能看到那因富貴生活而凸起的肚腩。
看來,他的大哥又在遼東打了勝仗了。
“原來是這般,那就——勞馮公公了。”
眼看着郭慎儀得意傲然的模樣,馮唯卻是已然謙恭道:“哪裡,哪裡。”
郭慎儀微微側首,極爲大氣,儼然領頭人般道:“各位大人,走吧,陛下可還等着咱們的。”
話音一落,郭慎儀便撩袍顧自跨過門檻走了進去,全然不顧嚴惟章這位百官之首的首輔。
衆人皆難爲的看了看前面默然不語的嚴惟章,只見他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彷彿並未看到魏國侯的洋洋自得的嘴臉一般,只是平常地看了眼在場的官員,這才淡然道:“走吧。”
當百官在殿內等待之時,衆人皆彼此猜測的說着悄悄話,絮絮叨叨中不免看了眼頗爲自得的郭慎儀,再一想馮唯那謙和的態度,可見,郭家是真的又打勝仗了。
想着此,衆人除了羨慕,似乎也沒有旁的心思了。
就在此時,殿中陡然響起內侍揚高的聲音。
“陛下到——”
幾乎是同時,殿內寂靜無聲,而建恆帝也已然換了朝服,威嚴而肅穆的走了過來。
衆人皆垂頭站好,當建恆帝方走上去撩袍坐下,衆臣便整齊劃一的跪地將朝笏平放在前,將額頭抵地道:“臣等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在建恆帝的眼神下,站在一旁的馮唯高聲呼道:“起。”
衣料窸窣聲頓時響起,百官利落地起身,整理好朝服便又將頭低了下去。
而接下來,殿內便漸漸陷入了一片異常的寂靜,衆人越察覺到此,便越發不安。
直到他們不由摩挲着手上的朝笏之時,上面卻是陡然響起了建恆帝的聲音。
“今日不到卯時,南門便收到了遼東的八百里急遞,諸位愛卿可能猜一猜,這急遞的內容?”
建恆帝一邊閒話般一邊掃向衆臣,眸中看似平靜,卻滿是寒意與審視,百官幾乎也是在聽到皇帝問題的同時,便將頭反射性地埋了下去。
混跡這麼多年的官場,他們如何不知槍打出頭鳥的道理,更何況,連皇帝給出的這盆水是乾淨還是渾濁都不知道,貿然回答豈不是作死?
對於這些老油條而言,除了被建恆帝點名問話,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否則打死也不去拿這個大。
對於百官埋頭不做聲這一招,建恆帝早已是預料之內,可當他的目光掃到魏國侯郭慎儀身上時,卻見他不僅未低頭,反而還頗爲自得,似乎一大早便撿了個金元寶一般。
“魏國侯,朕看你似乎有話要說。”
建恆帝玩味的一笑,郭慎儀見皇帝問話,當即喜不自勝,趁着他們郭家立了大功,此刻正是拍馬屁的時候,皇帝現在問話,實在是正合他意。
郭慎儀幾乎立即託着朝笏走了出來,隨即恭謹而又滿帶奉承之笑的躬了躬腰。
這一幕落在馮唯眼中,實在是有些覺得好笑,看來在這位不學無術,鬥雞遛狗的魏國侯眼中,竟是連“死”這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的了。
“回陛下的話,臣斗膽猜測——”
郭慎儀賣關子一般笑了笑,隨即更爲刻意謙恭地躬下腰去,毫不掩飾的拍馬屁道:“遼東的戰局必是託陛下的洪福,又打了一次大勝仗!”
對於郭慎儀的回答,百官並不詫異,內閣的嚴惟章,顧正德幾人此刻也毫無表情的站在那兒,絲毫沒有摻和進去的模樣。
在郭慎儀興沖沖的時候,殿內卻是不易察覺的更冷凝了幾分,建恆帝眼角的冷笑也是越來越深,手中不緊不慢地摩挲着那封急遞,繼而回味般喃喃自語道:“大勝仗?”
建恆帝陡然哧笑一聲,百官幾乎是瞬間便察覺出什麼不對勁來,身子當即緊繃起來,就在郭慎儀微微一愣,滿心等待着皇帝的誇讚甚至是賞賜時,卻是聽得建恆帝再一次出聲道:“遼東的勝仗,虧得仰仗主帥郭將軍纔是。”
郭慎儀聞此不由得意地揚了揚嘴角,臉上卻是佯裝恭敬道:“陛下言重了。”
建恆帝的眸中微光一凜,隨即悠然地將身龍座後靠了靠,轉而偏首道:“念。”
馮唯聞言當即會意地從建恆帝手中接過急遞,在衆人小心而好奇的目光下打開,臉色幾乎瞬間變得嚴肅,以極爲高昂的聲音唸了出來。
“臣驅虜右將軍蕭康謹奏,驅虜大將軍郭慎宗於遼東專權獨奏,私自剋扣軍餉達二十一萬兩,軍前斬帥,致兵怒人怨,臣……”
馮唯的聲音如鳴鐘一般陡然敲響在大殿上,每一字每一句都足以讓百官震驚,而方纔還頗爲得意的郭慎儀此刻卻是臉色慘白,身子抖索的如同寒冬樹上最後一片枯葉,到了最後,他的腿一軟,幾乎“嘭”的一聲跪倒在地上,聲音低沉而清晰。
這一刻衆人都明白了,皇帝等了這麼久,這一次是真的要與郭家攤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