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京陵春日明媚,一襲暖風似乎一夜間催開了漫城的桃花,粉嫩的花容似美人的嬌靨,將京陵點綴的更添了幾分嫵媚與動人,微藍的天空中,幾絲薄雲覆在上面,彷彿披了一層輕紗,兩隻黑白相間的燕子比翼翩躚而過,自房檐下飛入遠處,只瞧着依稀隱去的黑點。
當馬車緩緩停在長寧侯府的正門前,軟簾輕打,身穿宮裙的醅碧與絳朱小心翼翼走下馬車,隨即扶住傾身而出的顧硯齡,踩着腳凳端然落地。
久候在府門前的長寧侯府老太太攜着一衆兒孫媳婦兒連忙屈身行禮,披着斗篷的顧硯齡不緊不慢上前,眸中平靜地掃看衆人一眼,身形依然挺直,右手卻是微微探了出去。
“老太太請起吧。”
眼看着一雙保養極好,細嫩而美的柔胰出現在眼前,長寧侯府的老太太幾乎是有些受寵若驚地擡起頭,眉眼中的笑意幾乎堆滿在眼角的皺紋中。
如今的長寧侯府早不比從前,於京城的勳貴中,不過是過了氣,勉強靠着祖宗本兒維持富貴的家族罷了,如今眼前這位長孫妃,哪怕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也是一種極大的體面。
“老身謝長孫妃。”
當眼前的人站起了身,顧硯齡這才略微看了身後人道:“諸位都起吧。”
待衆人起身,顧硯齡便被簇擁着進了正廳,客氣寒暄了幾句,就由長寧侯府老太太的長媳竇氏親自引着朝二兒媳顧硯錦所在的蘭蕙院去。
不過片刻,便走入了蘭蕙院,只見其中亭臺樓閣,奇花異石處處可見,觀之便覺得清幽雅緻,相比旁的院子更有幾分格調。
“這院子倒是別緻。”
顧硯齡心曠神怡般出口讚了一句,身旁陪同的竇氏當即笑的更討好道:“正是,咱們長寧侯府中,除了老太太的院子,就這蘭蕙院位置最好,風景又雅緻,當年二兒媳還未進府,老太太就命人將蘭蕙院重新修繕,等着她入府了。”
話語說的自然,落入顧硯齡心中,卻是格外明白竇氏的意圖,因而脣角勾起佯裝道:“早聞府中待三妹妹極好,尤其是夫人,待她如女兒般,叫我這個做長姊的,也安心了許多。”
說話間,顧硯齡佯裝賞景,可微微側眸間,卻是捕捉到了竇氏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在。
“這些年,還是多謝府中諸位的照拂了。”
聽到身旁顧硯齡含笑之語,竇氏當即恭謹低頭道:“長孫妃言重了,二兒媳品貌皆好,又出自於顧家,原是我們高攀了,如今既是一家人,哪裡能勞長孫妃您道謝。”
說到此,竇氏見身旁的女子贊同的點了頭,當即眸中轉爲哀嘆,隱隱中竟有些紅了眼,再說話時,已帶着幾分難以抑制的哽咽。
“只是可憐二兒媳婦沒了後人緣,如今又這般——”
竇氏低頭拿絲帕壓了壓眼角,臉上滿是泣然之意。
顧硯齡看到這一幕,脣角掩着幾分冷淡,下一刻,卻是微微頓步,站在廊下看着這一方小小的藍天,語中平靜的聽不出一絲語氣。
“這許是命罷。”
待到了一座小院前,顧硯齡扶着醅碧的手走進去,便見廊下那抹身影再熟悉不過了。
不是當年跟隨顧硯錦出嫁的大丫頭畫闌又是誰。
看到漸行漸近的那抹高貴而清冷的身影,立在臺磯上的畫闌不由愣了片刻,待回神時,人已到了近前。
“奴婢給長孫妃請安。”
對於畫闌的走神,竇氏自是不快地用眼神棱過去,畫闌自是察覺到了,想到竇氏素日裡的手段,連眼睛都不敢擡一下。
“你瘦了。”
熟悉的語氣,卻是以久違的關心之語響在耳畔,畫闌呆愣間擡頭,對上的卻是那雙隨和的眸子。
恍然間,她彷彿回到了曾經的定國公府,看到了曾經的大姑娘,而那時,一切都沒有現在這般,過的艱難。
“三妹妹呢。”
幾乎是一瞬,畫闌將思緒都收了回來,她知道,一切不過是自己奢望罷了。
“回長孫妃,姑娘在房內躺着的。”
聽到畫闌對顧硯錦的稱呼,竇氏不悅地冷眼看過去,只覺得是在打自己的臉。
畫闌自是知曉,卻也無可奈何。
自家姑娘自與二公子夫妻陌路後,便不許她們以少夫人相稱,這些年來,也早已成了習慣,改不了口了。
當房門被輕輕推開,屋內仍舊燒着地龍,暖香輕輕拂過鼻尖,舒服而緩,房內的擺設也是極爲用心,若是就這般看,顧硯錦在長寧侯府的日子應該是如意的。
可有句話說的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不如意,不是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過了的人才知道。
輕紗之後,窗下的高几上擺着一對兒玉瓶,瓶中插着幾枝猶帶雨露的粉桃,含苞待放,更是生機勃勃。可當走至牀榻前時,眼前的人,卻是連顧硯齡都有幾分驚異。
花色細緻的錦被下,女子卻是瘦的彷彿只有了一層皮,明明是正值芳華的年紀,臉色卻是昏黃黯淡,恍然間好像是年過三旬的婦人,就連那窄袖於那細的可怕的手臂也如同寬袖,竟是能透進風,此刻人就那般懨懨靠在牀柱上,偏頭脣角似是勾着笑,卻再也沒有了當年那般令人憐惜之態。
死氣沉沉間,就連那桃花的生機也似乎消退了。
“長姊來了——”
一句話,彷彿將姐妹二人拉回了從前,眼前仍舊是那個看似溫柔,卻是綿裡藏針的少女顧硯錦,而她,也只是未出閣的長姊罷了。
即便已有準備,可看到眼前的人,也仍舊無法再與從前那個少女聯繫在一起。
“我來看你了。”
看到走近的人,顧硯錦脣角含笑,顧硯齡方坐下,便見有丫頭送上茶來。
竇氏從旁上前,當即自然而體貼地替牀上的顧硯錦掖被子,又探手試了試錦被下的暖爐,絮絮叨叨間,彷彿當真是一位慈母,可靠在那兒的顧硯錦卻只是含笑,一雙眸子始終在顧硯齡的身上,從未移開半分。
竇氏雖有些慍怒,卻還是強忍住,極近親切。
顧硯齡旁觀者般看完了這一場戲目,寒暄了幾句才微微側首,一旁的絳朱登時領悟地上前,語中頗爲體貼道:“勞夫人陪了這許久,想必夫人也勞累了,夫人不如回去歇息吧。”
竇氏自是明白這話中之意,可一想到要眼前這顧硯錦和長孫妃獨處,她便怕那顧硯錦胡亂攀咬,但話已至此,便是長孫妃的意思,若是再留,反倒是讓人生疑,竇氏不敢多言,當即恭敬地應聲,臨走前還不忘含笑對顧硯錦又關切了幾句,眸中卻是浮過一閃而消的警告。
待到屋內只餘顧硯錦與顧硯齡二人時,顧硯錦仍舊那般看着顧硯齡,顧硯齡也並未出言,就那般平靜地回過去。
“看到你方纔進門時閃過的驚詫,便知道如今的我有多醜了。”
陡然的輕語打破了沉默,顧硯錦擡起瘦到可怕的手輕輕拂過臉頰,脣角似笑非笑,說的話也空寂而哀。
“已經不知有多久了,我連拿起鏡子的勇氣都沒有了。”
說到這裡,顧硯錦似是自嘲一笑,側眸間,看着眼前那張明媚的臉,說出的話,聽不出一絲語氣。
“你還是那麼美。”
顧硯齡默然看着顧硯錦,靜了片刻才道:“你見我,不當是爲了說這些。”
聽到這平靜的話,顧硯錦“噗哧——”一笑,笑的幾乎眼淚都出來了,以至於連喘氣都有些喘不勻了,過了許久,笑意漸漸淡去,顧硯錦再看向顧硯齡時,眸中認真,卻是沉默的可怕。
“我是來請你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