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兩步……
顧硯齡的腳下輕而緩,做工極爲精巧的軟緞鞋踩在卵石小徑上,幾乎未曾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直至走到了小亭的石階之下,便見眼前那個婦人打扮的女子身着紫碧紗文繡瓔雙裙,挽着盤桓髻,發間別着一隻精巧而不菲的多寶釵,眉目間青澀而明麗,沒有半點婦人沉穩端莊的模樣,彷彿是一枝被呵護的極好的嬌花,未曾體會過何爲愁緒。
可見,是嫁對了良人。
念及間,那陪着女子玩羊拐的一個婢女無意轉過頭來,當一看到亭下的那行人,臉上的笑意頓時僵在那兒,下一刻,便迅速斂去,轉而對那玩的正盡興的女子悄悄說了句什麼,幾乎是同時,那女子也轉過頭來。
只見溫暖而燦然的陽光下,一位容貌絕世,氣度華然的年輕婦人被衆位低眉斂目的宮人簇擁其中,站在亭下,雖未說話,可那眉目間淡而穩沉的溫和,還有那通身的氣度都足以讓人心生幾分敬服。
“奴婢給長孫妃請安。”
許是見那女子一時打量,忘了行禮,引得一旁的婢女不由率先斂衽行禮,以作提醒。
話音一落,顧硯齡尚未喊起,便見那年輕女子連忙提起裙子,侷促而紅着臉的快步走了下來,直至在三步之外的地方纔停了下來,倒也絲毫未失規矩地垂眉行下禮去。
“嬪妾給長孫妃請安。”
女子的聲音略微帶着幾分小心,卻也如那山澗的泉水一般,清朗而沒有一絲做作和討好。
顧硯齡饒有興致地淡淡打量了一眼,隨即才語中平緩道:“起吧。”
“謝長孫妃。”
當那女子攜着一衆婢女起身,仍舊眼瞼低垂,未曾擡起頭來,顧硯齡並未多言,只轉而看了一眼那女子身旁的婢女,幾乎是一瞬間,便了然了幾分。
“你是洛王府的婢女罷。”
顧硯齡的聲音淡然而緩,引得那眉目清秀的婢女微微擡眸,隨即又恭敬地垂下道:“回長孫妃,奴婢是洛王府的婢女清歡。”
果然未記錯。
蕭衍雖從不攜府中的婢女入宮,可前世裡,這個清歡正是蕭衍的貼身婢女,那時作爲王妃,她自然是對這個與自己丈夫朝夕伺候的清歡極爲熟悉。
顧硯齡脣角微揚,眉尾輕輕挑了挑,轉而看了眼身旁的女子,能讓蕭衍的貼身婢女親自伺候的女子,可見,應是蕭衍如今正寵之人了。
“許是這些日子在毓慶宮待得久了,倒不知眼前這位妹妹是——”
一聽此話,那女子自然知道問的是自己,總算是微微擡眸,一對上顧硯齡淡然含笑的眸子,又緊張地低下頭去。
“回長孫妃的話,嬪妾是洛王府的側妃,穆瑤。”
聽到少女小心翼翼的答話,顧硯齡眸中微一凝思,不由心下微動。
穆瑤。
這個名字與她而言,可並不熟悉。
想到此,顧硯齡眉頭不易察覺的輕蹙,下一刻又似是想到了什麼,轉而看向眼前的少女不緊不慢道:“禮儀官穆大人,便是你的父親?”
聽得顧硯齡的問話,眼前那女子微微一頓,似是未反應過來,但也只片刻,便又極爲恭敬地行禮道:“回長孫妃,正是。”
見女子如此回答,顧硯齡約莫也知道了,早聞蕭衍又新納了一房家世並不顯赫的側妃,可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依仗,入府又最晚的側妃,卻是打敗了嚴氏出身的正妃,心機容貌都不在話下的王側妃,還有那一衆鶯鶯燕燕的妾室,竟是得到了專房之寵。
顧硯齡念及此,越發對眼前這個女子多了幾分興趣,因而難得溫和道:“爲何你總低着頭,莫非你很怕我?”
聽得此話,那女子當即矢口否認,眼見着四周漸漸寂靜,又不曾聽到顧硯齡再說話,鄭瑤終於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卻是正對上顧硯齡淡然的笑眸。
女子的容顏總算是近在眼前,可卻並非外界傳的那般驚爲天人,如此,顧硯齡心中是越發起了疑。
蕭衍對一個人的看重,或者說喜歡,向來都是有利益相連的。
正如從前娶她,如今娶嚴氏,都不過是爲了權勢,而從前獨寵王有珺,也不過是因爲王有珺有一張好皮囊,更是極近女子的溫柔和善解人意,更能滿足蕭譯那男子的自尊心和保護欲罷了。
可眼前這個穆氏,沒有王有珺那般的美貌,沒有嚴氏的家世,看起來還有幾分孩子心性,頂多算得上可人,卻能得盡蕭衍的喜歡,倒是不得不讓人生奇。
而最重要的,在前一世,她爲洛王正妃之時,卻是從未見蕭衍納過眼前這個穆氏,相反,自始至終蕭衍專寵的,都只有一個王有珺而已。
難道說,這一世她的重活,已經不知不覺地改變了一切,就連從前未曾出現的人,也都不知從何時走了出來。
想到此,顧硯齡看着穆氏的目光也越發多了幾分認真。
不知爲何,雖未曾相見,可眼前女子的容貌總是有幾分熟悉,似乎她們真的在哪裡見過,只不過,是被她忘卻了罷了。
“阿瑤——”
就在此時,一個溫和而熟悉的男子之聲忽然在身後響起,顧硯齡眸中不易察覺地一凜,幾乎是同時,收起了目光中的打量,化爲淡淡的疏離,轉而側身,正見一身華服的蕭衍站在不遠處,眉目中滿含溫和與寵溺,緩緩走上前來。
身邊的女子這一刻儼然變成了一個看到糖人的孩子,眸中頓時浮過星星點點的欣喜,不由脫口歡欣道:“九郎——”
九郎?
顧硯齡聞言心下微微一愣,卻見蕭衍沒有露出絲毫的不喜,反而含笑走過來,語中佯裝嗔意道:“方纔不是讓你在乾和宮外等我,一轉眼便沒人了,入宮了還這般調皮。”
話音一落,只見那女子理虧地低下頭,小臉因爲通紅而更顯嬌俏,語中糯糯回道:“我在那兒等了好久,見九郎未出來,一時——”
“一時貪玩便跑出來了。”
聽到蕭衍沒好氣的笑語,女子也不說話,只一雙手不安地絞着,此刻的顧硯齡站在一旁,只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局外之人。
“長孫妃也在此。”
正在顧硯齡默然不語時,便見蕭衍轉而隨和地看向自己,顧硯齡脣角微微一勾,隨即頷首道:“今日天氣好,便出來走一走,未曾想緣分使然,竟是遇到了洛王殿下的側妃,倒是一見如故。”
顧硯齡的話聽起來客套,卻又儼然帶着幾分誠然,引得蕭衍眸中微微一動,隨即化開更爲溫和的笑意。
“那便是阿瑤的榮幸了。”
顧硯齡聞言含笑不言,蕭衍也不再多說,轉而看向身旁的女子道:“今日可玩夠了罷,玩夠了,咱們便回府。”
“嗯嗯。”
眼看着女子欣然點頭,蕭衍便含笑攜着女子一同與顧硯齡打招呼。
“長孫妃在此賞玩,本王便攜側妃先回府了。”
顧硯齡聞言淡淡點頜,眼看着眼前的人要走,卻聽得那女子又轉而想起來般急着道:“我的羊拐還未拿。”
話音一落,那女子便也未等蕭衍說話,急忙提裙跑回亭中將那副攤在石桌上的羊拐收回繡囊中,這才轉而小跑回來,看起來可愛的讓人無奈。
蕭衍見女子將那羊拐當個寶一樣收好,也是哭笑不得的與顧硯齡一頷首,這才轉而離去。
默然中,蕭衍一行漸行漸遠,顧硯齡靜靜看着那個似曾相識的少女,努力去地在腦海中思索着。
可她們之間似乎就像是隔着一層紗,就在將要清晰時,卻總是隔着一層什麼,摸不清,看不明。
阿瑤。
她一定,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