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西洋油畫的繁複和寫真,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又意味無窮,發人深省,亨同不由得再次被這幅畫吸引住了,中華文化那些博大而又精妙之處,好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讓他時常困惑,卻又更加着迷。
“得去再次拜望邵大人”,亨同凝望着這頭傲視着他的雄鷹,心頭想道,從窗外望過去,寬闊的外灘上面,淒厲的寒風盤旋在不肯離去,帶過來一陣蕭索之氣,彷彿像是在寒潮肆虐下,凍得天地間萬物瑟瑟發抖,光緒九年的這個冬天好冷。
此刻在蘇鬆臺道署的花廳內,“來人哪”,邵友濂輕聲呼喚道,隨着他的呼聲,進來了一位僕人,“有請李老爺”,他吩咐着僕人道。
對於這樣一位京城來的貴客,他可不敢怠慢,特地備酒給賓客驅寒,只見那西洋似的壁爐內,爐火豔豔,那張厚拙而又凝重的明代八仙桌上,擺滿了太倉州過來的江河海三鮮,像銀魚炒蛋、椒絲帶魚、清蒸雅片魚頭,陽澄湖的大蝦加點兒黃酒一汆,這滋味兒,過了蘇州、松江這一帶,如此口福輕易享受不到了。
邵友濂一邊等着龍庭的來人,一邊笑吟吟的玩味着一把扇子,那上面畫着一個孤傲的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大段的留白烘托出漫山遍野的大雪,而畫面中卻伸出一根釣魚竿,扇面上書寫着一行字,“獨釣寒江雪”。
看到這兒,邵友濂瀟灑的揮起了扇子,這才揮了兩三下,一個僕人匆匆走了進來,“道臺大人,老沙遜洋行的亨同先生求見”。
“怎麼又是他?”,邵友濂有些吃驚,不由得合上了扇子,“就說本官...”,聽他的口氣,想要謝客。
“慢着”,忽然邵友濂叫住了來人,“李老爺在下官面前唸叨着想要在上海縣裡購置一處地產蓋房子”,想到這兒,他馬上想起了亨同,“真是說曹*到,曹*就到”,邵友濂不禁笑道。
“親愛的道臺大人”,亨同一進來,就竭力的想把氣氛攪活,“鄙人
做了不速之客,還望您大人大量”,他學說着這句華人口頭禪,滿流利的,亨同是誰啊?腦袋自然靈光。
“獨釣寒江雪”,亨同饒有興趣的念道,講起來他對華人畫的畫越來越有興趣了,眼看着一張長方形的宣紙上頭,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漫世界的積雪,尋常辰光看上去挺拔傲岸的松柏樹,還有竹子,都被棉花一般的雪團蓋住了。
而這不過是陪襯封凍的江邊那位頭頂斗篷、身披蓑衣的釣翁的,“撲哧”一聲,忽然回頭極少有的展顏笑了,而去笑了出聲。
“亨同先生何故如此好興致?”,一旁的邵友濂有些詫異的追問道。
一邊問着,一邊邵友濂變得嚴肅起來了。
要曉得這一華一洋倆個人碰頭在一起,可不是閒聊這麼簡單,鬧不好,就是外交糾紛,若是洋人照會過來,恐怕就連大清國龍庭的皇上和太后,也要吃癟,阿曉得?
“邵大人”,這辰光亨同收起了笑容,對着邵友濂講道:“鄙人覺得這幅畫很有意思”,看看他的臉上興趣盎然,分明不是作假。
“亨同先生何以見得?”,邵友濂眉毛一挑,也是情趣盎然的問道。
看情形,似乎亨同今朝前來,只是品茶賞畫的。
“你們華人真有意思”,亨同含笑講道:“這畫面上頭看不到一條魚,不知釣的是啥?”。
一邊說着,一邊亨同轉過頭,有些不解的望着眼前這位上海道臺不放。
“亨同先生有所不知”,邵友濂興致勃勃的講解道:“阿拉華人作畫,最講究的是一個意境”。
講到意境,邵友濂不禁有些飄飄然了,“本官聽留洋歸來的馬建忠、嗎道臺講”,他望着這幅境界高遠的垂釣圖,心頭遐想道:“洋人們的花園洋房跟阿拉的園林樓館頗不相同”。
“阿拉的園林講究曲徑通幽,移步移景”,邵友濂陶醉般的遐想道,忽然他又想起了外灘上頭的洋樓,拿他剛剛
講的含蓄的東方園林意蘊,有些不樂意了。
“看看外灘浪向那些個洋人的洋樓,雖然講氣派是氣派了”,邵友濂有點不屑的心想道:“可是精氣神全都露在外頭”。
想到這一層,邵友濂一時間意氣勃發了,“亨同先生”,他手指着畫幅講道:“阿拉華人作畫講究筆斷意連”。
啥叫做筆斷意連?邵友濂自然要做講解了只聽他講道:“您看看似乎沒有魚兒,可是垂釣之人卻看見了魚兒”。
果真是語出驚人,而聽到邵友濂講解的亨同不禁更加的勾起了興趣了。
“邵大人講的實在是太精彩了”,亨同有意的奉承道:“依鄙人看,您就是上海灘上頭的垂釣的人”。
一邊講道,一邊亨同煞有介事的拍了拍手,似乎是在表示祝賀一樣。
“呵呵”,邵友濂被亨同這個並不高明的馬屁還是捧的有點歡喜起來了,他笑道。
“亨同先生”,這辰光邵友濂轉過臉來,有些揶揄也有些認真的講道:“今朝上海灘啥人不曉得您的老沙遜洋行那纔是穩坐釣魚臺哪”。
亨同聽到這裡,有些猝不及防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亨同飛快的看了看牆壁上頭的這幅畫,“既然講要坐穩,必定有啥風波要起了了”。
頃刻間,在亨同的心頭泛起的這個浪頭,比起黃浦江上西洋火輪船攪起的,還要洶涌。
“這位上海道臺講這話究竟是啥意思?”,亨同猜想道:“莫非邵大人有啥不利於上海灘地產界的利空了嗎?”。
阿曉得?前頭就在去年,上海灘發生了來勢洶洶的金融風潮,聽說就連徐潤。徐愚齋也吃癟了。
而想起剛纔徐潤貌似中氣十足的一番教訓,亨同的臉上露出了不服帖的神情。
“講啥大清國朝廷,還有啥李中堂?”,亨同頗爲不屑的心想道:“要講起來還不是在我們洋人面前俯首帖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