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商在大年初一早晨的突然造訪,勾起了宋江建海軍的心思。不過他現在也知道,真的想要建立一支海軍,他遠遠不夠資格,不管是財力物力還是人力,他都是遠遠不足。但是並不是說沒有達到全部條件的前提下,就不能開始動手準備。海軍的建設最難的地方,並不是船而是人,培養出合格的海軍軍官士兵,這纔是最難的事情。
宋江明白陳啓孟的來意,無非是將來杭州收復,市舶司重開之時,對他多加以關照。對商人來說,逐利最大的莫過於官商勾結。但這一點卻不是他能辦到的,也不是他自命清高不屑爲之,只是他的奏摺已經上京,想來不要多少時日就要回軍,兩浙路的事情已經有心無力了。
宋江無能爲力,但是不代表別人也不能辦到,現在他心中就有一個,身在蘇州府的蔡二公子是也。蔡太師屹立朝堂數十年,門生弟子無數,辦這點小事張張嘴的事情。
“陳先生,本侯主管軍務,對地方之事並不太過涉及,”宋江一邊思考,一邊斟酌着說道:“不過我可以引薦你去見一個人,你若有所求找他當是無礙。”
陳啓孟心情隨着宋江的話語從高山墜到谷底,再從谷底爬回山頂,這位濟寧侯說話抑揚頓挫慢條斯理,可真是能把人給急死。他怎麼知道並不是宋江故意要折磨他,而是在考慮如何提出自己的條件,究竟要提出怎樣的條件。
“我久聞廣州海商之富甲天下,不知道陳先生是不是確有其事?”
提起廣州海商,陳啓孟心中大爲豔羨,接口道:“侯爺果然見聞廣博,廣州爲咱們大宋第一通商口岸,其貨物進出比其他幾處加起來還要多出數倍,廣州城中現有十萬胡商居住,豪富奢華冠絕天下。”
宋江淡淡一笑,挑了挑眉:“本朝立國百多年,杭州乃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自古繁華,鉅商大賈數不勝數,爲何會爭不過一個小小的廣州?”
陳啓孟苦笑道:“侯爺有所不知,廣州口岸經營海業者大部都是胡商。那些胡商熟悉海域,與南洋諸國都有關聯,聽說他們來自遙遠的西方萬里之外,萬里海疆風高浪急,一不小心就是葬身大海的下場。何況我大宋商家對南洋海域不熟,更無法出遠洋,中原海商極少概應此故。”
帳中沉默一會,宋江若有所思問道:“陳先生世代出洋想必也是有些根基的,爲何不和那些個胡商爭上一爭,海貿之利衆所周知,難道你也是怕海上風浪?”
陳啓孟不明其意,這位宋侯爺說這番話是什麼個意思,難道他看中了海貿的巨大利益?要是這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天底下的商人,最怕的就是見官,你賺取的財富再多,只要官府看你不順眼,頃刻間就是家破人亡。誰都想傍上一棵大樹,要是朝中有了靠山,等閒的官員誰敢爲難一下。
“侯爺,草民倒不懼怕海上風浪,只是遠洋所需人手衆多,我大宋百姓眷戀故土,願意出洋者少之又少。再說朝廷曾下過禁令,不少貨物都是隻准入廣州市舶司的。杭州市舶司一向查的甚嚴,這其中關係重大······”
他倒是不好再說的太過明白,其實也就已經說明白了,海貿利益巨大的都是些禁物,沒有依仗的誰敢亂動一下。廣州胡商龐大就是沾了這些律令的光,而在杭州出海有這麼多的約束,對海商來說沒有太大利益可言,是以杭州市舶司比上廣州是天差地別。
陳啓孟也算是豁出去了,這些話算得上有些犯忌諱的言論,落到有心人的耳朵裡可是不妙。他今日的來意,本只是想在宋侯爺面前露個臉,只求宋江能夠對他有些印象即可,也沒想着真能搭上這根通天之路。
不曾想這幾句閒聊,他發覺宋侯爺對海貿似乎起了興趣。要是這個時候他還不懂得抓住機會,也就妄自爲人了。中國商人大多都是賭徒,只要有半數的機會,不少人都敢押下全部身家,這種海商更是如此。
陳啓孟說完之後不再言語,身子坐得挺直大氣也不敢多出半口,就像囚犯在等待法官宣判一般的緊張。時間緩緩過去,帳內空氣沉悶無比,宋江埋頭苦思久久不語。正在這氣氛凝滯的時候,帳外親衛大聲稟報:“首領,秀州府尹攜衆官,西軍統制王淵及衆將前來拜見,已經在中軍議事大帳等候。”
宋江這才如夢初醒般擡頭,看了看有些坐立不安的陳啓孟,緩緩吩咐親衛道:“請諸位大人稍候,就說我一會就到。”他心中有事,現在去也沒什麼心思。宋江站起身踱了幾步似是有話要說,陳啓孟連忙站起,微微躬身等候侯爺的訓話。
“你先回蘇州去,大概過得幾日會有人去找你,你可明白?”
陳啓孟大喜往外,這話中含義已經不言而喻,雖然宋江並未嚴明是否合作,或者是怎麼個合作法,可只要和這等高官厚爵搭上了線,只能是有無限好處。
“敬遵侯爺之命,草民即可就動身趕回蘇州,在家中等待尊使來臨。”陳啓孟知道宋江現在事忙,也不敢多耽擱,急忙躬身告退,宋江略微點頭,看着他恭敬的退了出去。
中軍議事大帳現在站得滿滿當當,身在秀州府的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齊刷刷的在此處等候的大駕,這都是來給侯爺拜年來了。宋侯爺換了一身新衣,大步走進軍帳,和已經久候的衆官們含笑寒暄,互致新春之喜。
衆人寒暄一陣,各分賓主落座,宋江高居上首,本地官員和西軍將領分置兩班,大家臉上都是喜笑妍妍,雖然開心的原因不同,可快樂的心情還是一致的。
秀州官員喜悅是因爲自年前一戰之後,東南亂世平復已經在望,刀兵的苦楚即將過去,而西軍衆將的喜悅卻是有些不足爲人道了。西軍欠餉已經半年,軍中糧草輜重都是不足,蔡絛在蘇州城假傳宋江的軍令,聲稱到了秀州就有補給。昨天王淵帶人除夕之夜趕到秀州城下,那麼晚了還領着衆將前來拜見,不乏暗示領些糧餉好過年的意思。
昨天夜裡宋江和西軍衆將相處得甚是歡愉,西軍將士們心底也是大受鼓舞,猜想此次的糧餉當不至於再被拖欠。他們的歡喜大半都是爲了這個,可惜宋江還是懵懂不知。站在他的角度,他哪會知道眼前這些大宋最強悍最艱苦的軍隊,竟然半年都沒領過一分工資,還鬧得差點譁變?
中軍大帳內熱鬧非凡,帳外比裡面還熱鬧。雖然纔是大年初一,可義勇軍的訓練已經正常進行了。不是宋江故意要苛待兵士,大過年的都不放上幾天假。實在是這支軍隊都是臨時整合在一起的叛軍,要是一放假誰都擔心會出什麼岔子,會逃走多少人丁。
營中軍馬開始日常操練,帳內的文官不以爲意,武將們卻是坐不住。義勇軍大年初一的上午也正常操練,軍中將領也陪着兵士們在雨中站着,西軍和本地禁軍的衆將們進來的時候看見都是有些臉紅,心道怪不得義勇軍創出了這諾大的名聲,看來倒真是小瞧了他們。
閒話敘起來時間過得飛快,時近中午營中又開始大擺筵席,款待前來拜年的衆多官員。酒宴上所有人都有話說,文官們是想問問執掌兩浙安撫之責的濟寧侯,究竟何時能起兵南下收復杭州。這次來的官員中,可是有不少杭州府逃出來的,誰不想早日回到任上。
而西軍的將領卻想問的事情卻是何時可以發下糧餉,何日開始發兵南下進軍杭州。東南之亂到現在,叛軍主力都已經被消滅半數,西軍跋涉千里來到此處,卻還沒上過陣殺過敵。一點微末之功也沒有,當真是丟人之極。
酒宴正酣之時,宋江對諸多事宜隻字不提。他已經在年前隨着戰報提交了奏摺,現在朝廷大軍已到,他的所有目的都已經達到,義勇軍也該功成身退了。每一個義勇軍將士的性命,對他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所以這些事物他實在不好再說,須得要等到聖旨發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離開再做決斷。
至於西軍的軍餉,他哪裡會知道這許多,蔡二公子也不知道東路軍有前鋒南下,還沒來得及派發信使告訴他此事。看着西軍將領們熱切的眼神,他兀自以爲大家都是想早日出兵杭州的意思,對於此也只能是裝作不知了。
終於,這無數人壓抑在心中想問又不敢問的話,有人開了口:“侯爺,不知道侯爺準備何日南下,進去杭州剿平反賊,我西軍將士的欠餉又能在何日發放?”
隨着這句話說出,中軍帳中變得一片寂靜,所有人同時轉頭注視着宋江。
宋江順着聲音看去,說話之人已經站起身,正是那位不入流的小將,韓良臣韓世忠。韓世忠是西軍內微不足道的一員校尉,本事上不得檯面,更不該當衆開口發問的。只是昨夜宋江對他另眼相看,其他人都是看在眼底的。王淵這才囑咐他抓住時機裝作無心問出此話。
“呵呵,”宋江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可這問話中有些奇怪,“西軍的欠餉,多少數額,是怎麼回事?”
“世忠,坐下!”王淵連忙站起身,叱令韓世忠坐下,這等小校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大聲詢問濟寧侯事宜,嚴格說起來是犯上的罪名。“侯爺,我這麾下驍將不通文墨,只是個武夫,還望恕罪!”
宋江若無其事的笑笑,擺擺手道:“王將軍不必多慮,韓校尉這個直性子我很喜歡,”繼而對着其他人端起酒杯,“大家同飲,今日是新年,要的就是歡飲,可萬不能拘束。”竟然把這事情撇到了一旁。
大年初一是閤家團圓的日子,上到當今天子下到黎民百姓莫不如此。就在宋江在秀州滿腹心事之時,普天之下不少人在惦記着他,從大宋的都城汴梁到金國的黃龍府,都有人都在想着心事。
黃龍府皇宮中,完顏阿骨打興致高昂,正在和自己的衆多后妃子女、宗親重臣一起在大殿中宴飲。在座的除開女直人的宗親首領,還有大宋的使節馬政。金太祖阿骨打如此開懷的原因,是因爲他和大宋天子一樣,在除夕之日收到報捷戰報。斡魯敗實裡古達於合撻剌山,誅首惡四人,餘悉撫定。現在心頭之患已除,又逢着新春佳節和衆多兄弟子女齊聚,阿骨打自然高興得很。
大殿上金國的衆多王公大臣一片歡喜,笑聲不斷氣氛熱烈的很,可有兩個人一直心不在焉,這頭一個就是宋使馬政。
馬政這一年裡奔波勞碌,爲的就是和金國結盟兩家分遼之事。本來在六月上京城中,趙良嗣主導之下已經結好了盟約,宋金兩國合盟約兵共伐遼國,成功之後西京南京歸大宋所有,其餘諸地盡歸金朝。
不想使團回到大宋之後,這才發現出了天大的差錯。徽宗皇帝興趣盎然之下,親手書寫的盟約中竟然把西京給寫漏了,等於說現在兩國的盟約裡,只有燕京歸宋,西京是歸金國所有的,這可真是荒唐之極的事情。
可是就算這事再荒唐也沒人敢說什麼,畢竟錯是在天子。沒辦法,皇帝犯錯臣子遭殃,於是馬政就成了那個遭殃的人,他的職責就是來和金國再次商談,更改盟約把西京還給大宋。
這種事情真是個天大的笑話,這麼正式的盟約手稿,上面竟然會出現這麼大的紕漏,真叫人笑掉大牙。金國在十一月初一收到宋朝的盟約時,就看出了這一點。你是傻子別人不傻,既然錯不在自己,當然視而不見。將來還可以拿這件事情出來談談條件不是?
大宋使者馬政在十一月中旬就趕到了黃龍府,可是金國官員統統對他避而不見,就算見了也不和他談這個事情,每每只顧左右而言他,不停的只是催促宋軍早日北上伐遼。
現在初春季節,北國還是寒冷得很,可大殿中爐火升騰,馬政心中焦急已經汗出如漿,身上衣服都溼了兩重。他在黃龍府已經苦熬了一個多月,還是見不到真正主事之人,眼下金主和重臣齊聚在殿中,過了這個時間就再難有如此良機了。馬政有心和金國衆臣商談此事,今天這個日子卻又不太好說出口。大年初一人家正歡度佳節,搬出這種事情掃人興致,會不會適得其反?
馬政猶豫半晌,終於是按耐不住,長身而起向金主阿骨打躬身施禮說道:“陛下,外臣有話要說。”
阿骨打正舉杯準備和自己的弟弟吳乞買對飲,忽然聽得宋使站起說話,心中有些不悅口中淡淡說道:“貴使有什麼話說?要是國事今日就不要提了,佳節之際難得聚會,不要讓那些瑣事敗了興致。”
馬政被金主說得一窒,張了張嘴頹然坐下,卻聽見有個女子出聲:“父皇,長樂也有件事情要求您。”
阿骨打一看,是自己疼愛的愛女長樂,板着的臉不禁露出笑容:“長樂也有事?難道是喜歡上了哪個兒郎麼,今天開心的日子,你儘管說來,父皇一定答應。”
殿中衆人齊齊看向站着的長樂,都想看看郎主最寵愛的小女兒澤國公主完顏長樂要說些什麼。大殿瞬間安靜下來,長樂被大家看得滿臉的紅暈。大殿的一角金兀朮不住的搖頭,他知道自己妹妹想說什麼,這個時間說這話着實不妥。
他本想起身阻攔,可想想與其看着她在家中日夜悶悶不樂,還不如讓她去試一試。畢竟對長樂心儀的對象,他還是極爲滿意的。
“父皇,長樂久聞南面宋國物華天寶、風景秀麗,兒臣想在宋使南歸時,去那面看一看,還請父皇恩准。”長樂在衆目灼灼之下,堅持的說出了自己的意願,期盼的看着疼愛自己的父親,等待着他的答覆。
阿骨打有些驚訝異常,他最近聽元妃說起長樂,似是最近有些反常,可能是喜歡上了哪家的兒郎。他心裡有些不捨可又歡喜得很,軍國大事繁忙此事他也沒往心裡去。畢竟這個女兒年紀也不小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齡,現在有了心儀的對象自然是好事。他剛纔還以爲女兒要在這時候請他準允婚事,不曾想卻是要去宋國遊玩。
一個未嫁公主孤身去宋國,這怎麼可以?雖說女直人對這些並不是太講究,可是畢竟長樂是一位公主,阿骨打有意回絕,可是剛纔自己話說得太滿,一時之間卻是不知如何開口。
“長樂,你一個女孩兒,怎能一個人去大宋,山高路遠的不是叫母妃擔心嗎?”元妃烏古論有些急了。自己這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從小就不叫她省心,一直以來就不想着嫁人。這麼大年紀的姑娘,別人都有孩子了她還是孤身一人,現在還要去南面千萬裡外的宋國,這不是胡鬧嗎?
長樂有些不知所措,卻依舊倔強的站着,眼睛有些泛紅,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長樂只是想去南國見識一下那邊的秀麗山河,父皇母妃您就答應兒臣吧!”長樂倔強的看着自己的父皇母妃,堅持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阿骨打酒杯重重一頓,撞在案几上“砰”的一聲,“此事容後再議,長樂坐下。”
長樂有些個茫然,她也知道此事父皇不一定會答應,可萬沒想到會到這般結局。兀朮見長樂猶如沒有聽見郎主說話,還站着發呆,急忙起身幾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勉強讓她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