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皇帝萬曆突然出現在太和殿僅僅一天後,又到了新一天的朝會,今天明顯準備充份的御史言官們的臉上鬥志煥發,袖子中暗藏玄機,就連眼底都在往外嗖嗖的直放冷氣,和昨天完全茫然無措不一樣,顯而易見的就是有備而來。
隨列班中的葉向高心裡一陣陣發寒,依舊沒有見到顧憲成,這個人好象是從人間蒸發,消失的無聲無息。昨天一散朝就直奔鄭府,卻發現不知何時起,鄭府大門緊閉,無論自已怎麼拍門,就是沒有人應聲,看門口卷積着的殘枝敗葉,在和風送暖的初夏天裡,愣是逼出了一身透衣冷汗。
恍恍惚惚回到府中,這一夜躺在牀上,就如同爐中翻來覆去的燒餅,腦海中走馬燈閃過無數人影,從鄭國泰、李三才到顧憲成,然後到皇上,最後定格到了太子,想起對方那雙清澈眼眸放射出的銳利光芒,葉向高忽然覺得極其不安,糾結在心如同亂麻的疑團忽然現出了一個線頭……也許拉住這個線頭,只要輕輕一抽,所有問題都可以就此解開?
隨着殿角執事太監一聲高喊:“聖駕到……”
太和殿上本來還在交頭接耳的百官一齊屏息凝氣,恭身行禮。
殿內傳來靴踏聲響,耳邊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衆卿平身。”
……不是皇上!所有人擡起眼來,只見太子朱常洛高高站在丹陛之上,面容笑如春風,卻又帶着淡淡疏離,就象高掛天上的星辰,只能讓人仰視瞻仰,卻無一人可以伸手觸及。
可是皇上呢?皇上去那了?衆臣的目光在太子身前身後巡睃了一圈,忽然發現沒有皇上的蹤影,這讓準備充份的一衆官員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上躥下跳的熬了一晚上,到這個時候皇上居然不出現?用盡全力的一拳忽然打空,一口老血都到了嗓子眼了,硬是噴不出來的難受,只有自已清楚。
爲了印證他們心裡的想法,朱常洛身後轉出一個太監,正是多日不見的秉筆太監黃錦,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從今日起,一切朝政全部交由太子監國受理,凡有軍國大事可先自行決斷而後稟報即可,朕只在乾清宮將養,若有事自會出現。”宣完旨意,黃錦眼光一凝,飽含深意的眼神將殿下一衆官員臉上的表情快速收入眼底,隨即轉身對朱常洛行了一禮:“殿下,老奴告退。”
“免禮!”對於黃錦,朱常洛一直很尊敬很感激,見他要行禮,連忙搶先一步扶住。
回頭吩咐王安:“公公腿腳不方便,好好送你師傅回去。”
機靈的王安早就踮着小碎步上去扶起黃錦,後者感激的望了一眼朱常洛,訝然發現現在的太子朱常洛雙眸晶瑩,神情凝定,面對羣臣並無一絲一毫慌張侷促。
這輩子在宮中見多了貴人的黃錦練了一輩子眼力,說句粗俗難聽的話,就是隻蒼蠅打他眼前飛過,也能認出個公母來。依黃錦的眼光來看,眼下的這位少年太子,儘管面容身材依舊少年青澀,可是眼底眉間,已有風雲聚會的王者氣勢。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心底發出一聲概嘆,在這一刻忽然覺得皇上做出的這個決定沒準真的是正確的,假以時日,這位少年太子,也許真的可以成爲繼太祖、成祖之後,成爲仁宗、孝宗那樣的一代明君?
黃錦去後,朱常洛緩緩坐下重新出現在金龍寶座下那把金交椅上,擡眼望着一衆大臣們各種表情的臉,神色淡然平靜。
禮部尚書于慎行排班而出:“臣亶殿下,朝政紛雜如麻,內閣空虛無人,長此以往必然誤事,還請太子殿下早日決斷。”
“這個自然,內閣重要,怎能無人,輔臣自然是要選的,而且要快。”眼神在於慎行身轉了幾轉,點了點頭:“於大人慮事周道,對於此事父皇已有決定。”
就這一句話,就讓那些本來躍躍欲試的言官們忽然就泄了氣,原先袖子中沉甸甸的奏疏忽然變得輕飄飄的沒有半分力度。
一聽太子這樣說,于慎行頭一個在微微一愕後,瞬間過後心頭一片火熱。
不止於慎行一個,幾乎是所有大臣們全都瞪起了眼……其中以李三才、李廷機等人眼光最爲熱切。不止這幾位,殿下羣臣已經忍不住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按照明廷慣例,內閣首輔和次輔是由皇上指定,但其餘三輔到五輔都是由大臣們在廷議上公推而出,這對於想要出人頭地,一展抱負的大臣來說,確實是個一躍龍門難得出頭機會。
對於進入內閣這個事,于慎行不但有想法,而且是非常有想法。眼下內閣空無一人,沈一貫和沈鯉倒臺滾蛋,朱賡還在大獄呆着,放眼朝中無論人望或是資歷,能與自已差相彷彿也只三二人……想到這裡,存了心事的于慎行悄悄將眼光四下一掃,與其中二人眼光一碰,視線彼此交接處火星四濺,于慎行哼了一聲!扭過頭將視線落到一個人身上,與李廷機一臉紅光,李三才顧盼睥睨相比,于慎行忽然發現此刻的葉向高一臉憔悴,神不守舍。
于慎行很自負,相信如果沒有特殊情況,這次自已成爲首輔的可能性最高。一想到有朝一日踏進文淵閣,坐上那夢寐以求的位子,成爲大明朝廷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于慎行激動的耳根發熱渾身冒火,連聲音都已經變得發軟,“皇上聖明,太子睿智,微臣拭目以待。”
朱常洛含笑看着下邊快開成一鍋粥的衆臣,也不出聲喝止,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將每一個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忽然眼光掠到一個熟悉的臉上停住便不再動,一驚過後頓現喜色。
沒等他說話,那個人已經邁步出來,殿前撩袍跪倒,明明獨身一人,可舉手投足間帶起的氣勢好像身後有千軍萬馬,叱吒風雲。
“原寧夏總兵蕭如薰,三日前入京接職刑部尚書,今日拜見殿下,望請不罪。”
知道蕭如薰快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來的這麼突然,已由總兵一職升成眼下刑部尚書,許是武將出身的緣故,儘管一身緋紅的從一品官服,卻沒有絲毫文人儒雅氣息,身板筆直如劍挺拔,一身的英氣勃勃。
殿上百官所有眼神齊唰唰的看着他,眼神中有豔羨、有鄙夷,還有各種不明情愫往來糾結。
衆所周知,大明自成祖以後,歷朝先是重文輕武到眼下以文驅武。但凡武將對上文官,即便是同級,武也得讓文三分。蕭如薰爲人一向耿直,並不擅長打點討好諸事,只憑一刀一槍的軍功一步步爬了一個寧夏參將位置,和他同期幾位出名將領相比,蕭如薰的升遷堪比龜速。
時來運轉,黑鐵變金,沒想到寧夏一役,蕭如薰認識了還是睿王的朱常洛,從此一路青雲,先是從參將升爲副總兵,再到後來的寧夏總兵,再到如今的從一品刑部尚書,在不到一年的時間三度高度,而且是越來越高,這升遷速度如同騰雲駕霧。
剛接到入京旨意的時候,蕭如薰很是猶豫不決了一陣子,說心裡話他是不想進京的,對他來講打仗可以,可是讓他勾心鬥角,這個真不是他所擅長。
他的夫人楊氏是大家閨秀出身,見夫君躊躇煩惱,知夫莫如妻,便勸道:“別人都當將軍是一介粗鄙武夫,可是妾身卻知道夫君上馬能戰,下馬能文,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太夫!如今太子慧眼識珠,將軍感恩知遇還嫌不夠,怎麼事到臨頭,反到畏縮不前?”
對於老婆的話,蕭如薰一向聽得進去,認真想了想,眼底浮上一層憂慮:“太子恩重,我就是死了也報答不來,可是奈何朝廷黑暗……上戰場殺敵,一刀一槍都是明着來,死也能死個明白。若是進了京城,那一汪水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咱們又不是高門世家,勢單力薄,必會遭人所忌,若是有個好歹,就怕……連累了你們。”
楊氏揚眉笑道:“將軍一世英明,怎麼糊塗了?高門巨室雖是世代傳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勢一世。說到底,勢由人定,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只要我們持身清正,少說多做,怕什麼黑白!”說到這裡,楊氏的聲音忽然變得低不可聞:“若是朝中還是當今皇上把持朝政,我自然不會讓你去!可是此刻是太子主政,將軍此時不去一展抱負,只怕要終身後悔。”
被夫人一言點醒,蕭如薰如夢初醒,一把將夫人抱在懷裡,狠狠的香了一口:“說的不錯!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他們能奈我何!”
一臉暈紅楊氏軟軟伏在他的懷裡,嫣然一笑:“老天爺,可是明白了。”
看到蕭如薰,真是老天送下的驚喜給朱常洛,當下笑容滿臉:“蕭大人一路辛苦。”
不知是不是緊張,蕭如薰絲毫不苟言笑:“不敢當辛苦。”
周圍衆官見太子對這黑臉尚書如此青目,一時間心內轉如風車,有些心眼靈透的已遞過無數媚眼,想當然的被蕭如薰一一無視。
這一切都落在朱常洛眼裡,不由得臉露微笑,心中頗爲自傲,眼下蕭如薰的出現就是第一步也是第一個,在今後還會有更多這樣的人進入朝廷,進入這個大明朝的心臟之地,改變就從這一天,已經正式開始。
從衆臣身上收回視線,朱常洛輕輕咳了一聲,殿中竊竊私語的時候瞬間安靜。
朱常洛以目視王安,聲音琅琅:“去請申大人、王大人來朝。”
王安清脆的的應了一聲,轉身飛跑出去。
前排一直豎着耳朵的于慎行聽得最清楚,瞬間臉色一變,幾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申大人?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