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燒着地龍,四處牆角又都生着火盆,溫暖如春敵不過心內詭譎陰冷。天 籟小 『說Ww W.『⒉
沖虛真人站着,朱常洛坐着,軟榻上半倚半靠着的是李太后。彼此身份揭開之後,在座三人都有身置夢中之感。
“這裡沒有外人,有些話是到了敞開說的時候了。”開口的是沖虛真人,高大偉岸的身影依舊帶給人沉重的壓力,在李太后看來,此人嘴角的笑帶着孤注一擲的狠意,但在朱常洛的眼裡,全是日落西山遲暮無力。
不由自主的顫慄一下,李太后低聲道:“外頭人看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不知有多豔羨,可是有誰知道,這宮殿都是一盆盆血淚和着無數人命砌起來的……可是這宮內秘密多如牛毛,有些是能見得光,有些是見不得光的,你若是想通了說出來的後果,哀家也就不勸你了。”
近似晦澀不明又似意味深長的話,使沖虛真人明顯的沉默了一刻,到了展顏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這次來,我就沒有打算再活着出去。”
李太后臉色黯淡的難看,瞅了一眼靜坐一旁的朱常洛,低不語。
似乎整個人沉浸到了回憶當中,沖虛真人的臉上盡是沉緬往事的悠然,良久之後開口道:“衆所周知,我的父皇嘉靖帝一生好道,世人都道他對妻子刻薄寡情,可是沒有人知道早些年爲了求得一個兒子做多少法事……終於在嘉靖十三年八月,有了第一個兒子朱載基!載基者,承載國家之基業也,由此可見父皇對這個皇長子是有多麼的喜歡。”
邊回憶邊敘說的沖虛頭一直向上擡着,眼神芒然空洞,可隨後一直僵着的臉終於笑了,笑容殊無喜意全是幸災樂禍:“但是很可惜,兩個月以後,這個皇長子就去世了。”
“皇長子的離世使父皇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方士陶仲文向他提出了一個很具有震撼性的理論,即所謂“二龍不相見”。這個意思就是說,太子是潛龍,而父皇則是真龍,二龍如果相見,必定會兩敗而傷,所以皇長子的早死就是一個例證。”
轉過頭一眼瞥見朱常洛,見他凝神專注聽得很認真,不由得失笑道:“好好聽,這些可是你翻爛了祖宗實錄也找不來的秘辛。”
朱常洛哼了一聲,完全的不置可否。
“二龍不相見這句話,父皇開始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奈何他本來就是一個疑心大過的一切的帝王。”
“二年之後父皇有了第二個兒子,取名叫朱載壑。又過了三個月,收穫自己第三個兒子,取名叫朱載垕。又過了一個月,第四個兒子也來到了世上,取名叫朱載圳。”在聽到朱載垕這個名字時,一直面沉如水的李太后臉色再次起了波動,而沖虛則向朱常洛笑道:“咱們大明朱家一向人丁不旺,父皇一年之內連得三子,心情之好可想而知。”
朱常洛脣角微勾,譏誚之意顯露無遺:“大明嘉靖二十八年,時任皇太子朱載壑典禮過後,暴疾而斃。其時諸多大臣上疏勸慰皇帝,聖上一概不理,惟獨在陶仲文的奏疏上回復說:早從卿勸,豈便有此!”
沖虛真人拊掌大笑:“看來歷代先皇實錄你都看得很熟。”
朱常洛垂頭不語,想起自已當年背實錄時,葉赫在一旁曾笑過自已還沒當上皇上,看這些實錄有什麼用……昨日時光歷歷猶在眼前,昔日情誼換來的那日頸間一片冰寒……忽然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輕輕裂開,除了酸澀就是生痛。
“如此,父皇身邊就是隻剩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就是因爲兩個哥哥死掉成爲名符其實的皇長子的裕王,另一個就是我……景王朱載圳,而我和這個僥倖當上皇長子的兄長,只差了一個月!”說到這裡,沖虛對朱常洛露出一個近乎扭曲的笑:“你知道麼?做爲皇子我一直很羨慕你這個皇長子的身份。”
朱常洛冷靜的看着他,心內卻波瀾起伏。以他知道的歷史記載,嘉靖皇帝對於木訥無材的裕王,不是不喜歡,而是非常的不喜歡。但因爲明朝特殊的理政制度,裕王的皇長子的身份使他得到了一衆大臣們的極致擁護,一直不甘受羣臣擺佈的嘉靖極爲惱怒,便以二龍不相見爲由不再設立儲君。
朱常洛迴應的淡然又簡單,道:“不管皇爺選了誰,這都是天命,強求不得。”
這句話一語雙關,如同一把火點燃了一捆澆了油的柴,登時連眼睛都被燒紅,沖虛大聲道:“什麼狗屁皇長子,我與他只差一個月,一個月!”
“當時父皇在立太子的事情上的固執,已經導致了朝野上下出現了非常大的猜測。而當時裕王的母親是杜康妃,可父皇並不喜歡她,而是喜歡我的母親盧靖妃。”忽然轉頭指着李太后:“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李太后沉默半晌,捏着佛珠的手背青筋突起,半晌才道:“不錯,當時朝野上下都在猜測世宗皇帝確實有立你爲嗣的心意,我們裕王府也因此很是過了一段朝不保夕風雨飄搖的日子,說起來,那段日子也真是難熬。”
沖虛眼底飛過一絲得意:“你們過得提心吊膽,可是父皇對我是極好,不但賞賜物品至多,就連嚴嵩那個奸賊都來奉承我。”
朱常洛打斷了他的得意:“所以你就生了邪心,想越位而待之?”
沖虛似乎很激動,任何人任何一句話隨時都可以將他激怒:“裕王貪花好笑,庸碌不堪,論才論具,他連我一個腳趾頭都不如,有好多次我進宮時,父皇看着我都是嘆氣,我知道他是因爲什麼而嘆氣!我恨這個該死的皇長子身份,恨那些食古不化的狗臣子,他們都該死!”
一直沒做聲的李太后忽然咬牙切齒的嘶聲道:“閉嘴!裕王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是貪花好色,可是和剛愎自用、薄情冷心的你比起來,他不知比你強出多少倍來。”
沖虛霍然轉頭,看向李太后的目光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在他的目光逼視下,李太后居然不敢與之對視,咬着脣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這是在怪我當初將你送給他?”沖虛真人嘴角勾起一個濃濃嘲笑:“可當初我並不曾勉強你,是你自願前去的不是麼?”
“你太無情,沒有人味。在你的心裡,只有皇位沒有其他,一切人都是你手中可利用的工具。其實在那些年的時候,你已經是瘋子。”垂着頭的李太后臉上浮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紅,蒼老的手狠狠的攥緊了手中的佛珠,似乎只有藉此才能平復心中的情緒:“……在景王府的那段時光,一直是哀家這一生最後悔的事。”
沖虛真人狠狠的瞪着他,隱在皓眉下的一雙眼,黝黯閃爍着瘋狂熾烈的光:“我就算是瘋子,也是被你們逼瘋的!是你們一個個都背叛我,所以說你們都該死,背叛我的人都該死!”
李太后本來平靜下來的身子再度劇烈顫慄,空氣似乎不再夠用,使她無力的伏在榻上張開嘴呼呼急喘。
在聽到背叛二字時,朱常洛油然有感,見他氣滔囂張喝斥太后,不由得出聲打擊:“成王敗寇,還有什麼驕傲可得意?人心換人心,若是問心無愧何必怨天尤人?”
不等沖虛反駁,朱常洛冷冷道:“繼續說故事吧,你的時間不多了。”
沖虛真人森然瞪了他一眼,浮在眼底盡是血氣:“我與皇兄就這麼僵持下來,父皇一直對我很好但從不提儲位之事。我一直堅信,總有一天,父皇會做出最睿智的判斷……可是一直到嘉靖四十二年,因爲皇兄的一個孩子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一向對於皇兄不理不睬的父皇,終於承認了這個皇孫,並時時叫進宮中親近。”
朱常洛嘲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世宗皇帝再相信二龍不相見,可是這三龍出世代表着裕王府後繼有人,而你卻一直無所出,大明朝因爲正德皇帝無嗣已經夠亂了,世宗皇帝這樣選擇也是理所應當。”
一針見血的話對某人來說,卻是扒皮見骨一樣的劇痛難當。沖虛真人怒吼道:“誰說我沒有後嗣,我也有後嗣!”
朱常洛似乎有意刺激他:“你有後嗣?在那裡?”
沖虛真人目眥欲裂,李太后卻悄悄垂下了頭,眼底神色變幻不定,若有所思。
朱常洛忍了好久,這一旦開口,便不想再停下去,起身揚眉,清澈如水的目光死盯着沖虛:“下邊的事我替你說下去,是你自覺大勢已去,又見世宗皇帝長年服丹,已經病重朝不保夕,所以你準備拚死一擊……於是勾結內監,準備謀害世宗皇帝是不是?”忽然想起一事,眼神閃亮:“你今天能夠夜闖禁宮,想必那個張成也是你當年在宮中餘黨。”
沖虛真人呆呆凝視着他,眼底卻是百般滋味紛雜糾纏,怔了一瞬後忽然放聲狂笑起來,片刻後居然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朱常洛皺着眉看着他,感覺自已那裡猜錯了,可是又不知道錯在那裡。
就在這個時候,久不說話的李太后幽幽嘆了口氣:“景王爺雖然不成器,但他不是個會謀害自已父皇的人。”
朱常洛和沖虛二人一齊怔住,二人都沒有想到李太后居然會替他說話。
“其實當年,他想害的人是裕王。”李太后的指甲深深插入自已的手心,彷彿不如此不能壓制自已正在顫慄的身體,聲音卻異常溫和平靜:“當日裕王突然接到內監傳旨,說世宗陛下情況危急,要裕王攜皇孫去乾清宮見駕。”既便是早就時過境遷,想到當時情勢之險極,李太后還是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沖虛咬牙冷笑道:“不料賤人水性揚花,卻恁得有些機敏!沒想到我那個不成器的皇兄膽小怯懦的要死,耳朵根又軟,居然聽了你的話連自已父皇生死都不管,後來躲不過,又召來徐階高拱兩個老賊保着進宮,致使我功敗垂成,一敗塗地!”幾句話說的簡單,卻是着實的錐心泣血。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嘉靖皇帝病危。時任裕王府侍講學士的高拱親自率人奉裕王進宮,其後宮門緊閉,再出來時,嘉靖崩,裕王繼位,也就是明穆宗隆慶帝。
過程就是如此簡單,可是其中生過些什麼只有當事人最清楚。至此終於明白事情的前後始末的朱常洛已經恍然大悟,不再理會咬牙切齒面目猙獰的沖虛,轉向李太后道:“皇阿奶,此人試圖弒兄奪位,罪惡已極,當初爲何不將他賜死,一了百了?”
李太后默默無言以對,沖虛哈哈笑聲不絕:“賤人,你爲何不說話了?”
沖虛指着李太后向朱常洛道:“我來告訴你原因罷,她本是我從府中送給皇兄的宮女,自古以來,溫柔刀殺人最是無影無形,可是沒想到這個賤人居然喜歡上了皇兄,全心全意爲他謀劃不說,對我卻虛以委蛇,幾次使我的計劃付之流水,實在可惱可恨!”
一直沉默中的李太后忽然尖聲嘶吼道:“我從來沒有對你不起過!雖然幾次壞了你的事,可是你的意圖你的機謀,我從沒有走漏過一字一句……我保裕王爺是爲自已的孩子謀畫打算,我有什麼錯?”
“就連你能活到今天,也都是因爲我的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你怎麼會平安到現在!這一生一直都是你在負我!時到如今,你還有何面目說我的不是?天目昭昭,必有報應!”說着說着,李太后聲音越來越淒厲,就連久蓄眶中的眼淚終於滾滾滑落,但任何人卻能聽得出這一番話中的癡戀纏綿和那已經深入骨髓的糾結。
沖虛真人一臉扭曲,恨不能立時捂上耳朵,勃然變色道:“住嘴,住嘴,別說啦!”
這一夜驚心動魄正應了入局者迷,旁觀者清那句話。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朱常洛似乎已經什麼都明白。
當年景王動政變,聯繫勾結內監以及上直衛中人,以嘉靖病危爲名,試圖加害裕王。可是沒有想到裕王雖然懦弱無能,可是內有李太后,外有徐階、高拱等一衆能臣幹吏,終於使他功敗垂成。一直想不通的本來已經死去的景王怎麼會原地復活,如今也是雪化雲開真相大白,不消說,這必定是李太后手筆。
擡起眼望着面容猙獰的沖虛真人,再看一眼臉色蒼白的李太后,朱常洛的眼神清澈而幽深,如同浸過雪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