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複雜的望着朱常洛遠去的背影,葉赫站在原地筆直如劍一動不動。一室黑暗如潮蔓延逐漸將他整個人吞沒,恍乎已經化成了石雕泥塑。
葉赫耳邊一直在響起朱常洛走時說的那句話:“不要胡思亂想,都與你無關,不管有什麼事,你我情誼不變。”
可既使他能放下,自已能夠放下麼?
某人曾說過他的人生已如棋局,即已執子,便沒有停手的時候。
葉赫一直知道朱常洛的眼裡有江山如畫,有鐵馬金戈,有萬里草原,有白山黑水,葉赫可以毫無置疑的告訴所有人,這個朝代將會因爲朱常洛的出現而將閃亮一時,他的大名也會永載史冊。
可是這些,因爲一個人而改變……雖然改變他的那個人不是自已,可是和自已又有什麼不同呢?
試問他可甘心?葉赫眼底忽然變得酸澀。
不知不覺中牙齒咬住了嘴脣,舌尖已有了血腥的味道。
靜靜黑暗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朱常洛來到中軍大帳時,李如鬆等人已經在座。
帳中間跪着一個人,渾身水淋淋的極是狼狽。
待朱常洛坐好了,孫承宗上前一步道:“一共有十幾人深趁夜從城牆上用繩子縋下,身上背有尖鎬利刃,看來是哱拜狗急跳牆,派他們前來毀堤放水的。”
朱常洛點了點頭,轉頭問李如鬆:“那幾個人呢?爲什麼就剩下他一個?”
李如鬆朗笑一聲:“哱拜當咱們都是吃乾飯的呢,早就全射死了,就留這一個活口,咱們問個仔細。”
一聽活口兩個字,地上跪着的人越發抖了起來,明顯已經嚇破了膽。
朱常洛掃了他一眼,溫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受的是哱承恩還是劉東暘的令?”
那個人擡起頭戰戰兢兢回道:“小的名叫李登,是哱將軍讓我們來毀堤放水的。”
朱常洛略垂了下頭,彎月一樣的長睫抖了幾下,漫不經心道:“現下城內情況如何?”
事關軍情,李登有些遲疑,正在猶豫不決說是不說的時候,李如鬆暴喝一聲:“講!敢說一句假話,小心老爺剝了你的皮,點了你的天燈!”
別看李如鬆平時笑眯眯的人畜無害,可這一身的殺氣盡數放出來時,足以讓任何人心膽俱喪。
李登已經完全癱倒在地:“自從淹城以來,城內軍民惶恐,夜晚人都睡在房頂上,前些日子,百姓跟軍士發生衝突,百姓們要求軍士投降。哱將軍說……”
說到這裡時,李如鬆輕輕冷哼了一聲,李登語聲頓時爲之一滯,連忙改口道:“哱承恩說朝廷已經頒發招安鐵券,只是睿王爺將鐵券藏而不發,欲破城後殺光百姓,現下大傢伙因此對城外官兵都忿恨異常。”
李登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整個人抖成了篩子。一顆心上上下下,只爲自已一條小命盤算不停。
朱常洛展顏一笑,比雪還冷目光在他身上轉來轉來。李登低着頭恍然不覺,可是帳內這些總兵將軍們卻硬生生被這眼光震得毛骨悚然,屏息靜氣看着朱常洛發如何落李登。
這位小王爺自從駐軍以來威權日重,先是雷厲風行的發落了魏學曾,緊接着波瀾不驚的將所有兵權盡攬,要說這些只是倚仗他的特殊身份壓制衆人不得不服外,可是縱觀最近幾天這位小王爺表現,居然深通軍事,幾度排兵布將,攻則算其無備,變則出其不意。
其中種種縱橫捭闔之舉,比之任何一個帶兵幾十年的老帥也不遑多讓,就憑這些已經足以讓這些桀驁不馴的總兵大人們死心踏地的歎服。短短几天,由畏而敬,由敬而重,這些總兵人對於朱常洛的態度已經由質到量,變化的可謂突飛猛進。
李登本來以爲必死,天靈蓋裡早已開了口子,三魂走了兩魂,焉焉的癱在地上等死。卻忽然聽到朱常洛含笑開聲:“我也不殺你,你也不必回城,就留在這裡願不願意?”
李如鬆沒有忍住,側了頭對朱常洛低聲道:“王爺,這不太合適吧?”
帳內各位在座大人的心又是一抽,紛紛側目而視……
李如鬆這位主的囂張跋扈衆所周知,居然連他對這位小王爺都這麼恭敬了?
朱常洛笑着遞給李如鬆一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燥靜看下文。
千想萬想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李登一時之間似乎是喜得傻了,呆了片刻得後忽然跪在地上磕頭聲,眼裡流下淚來:“小的謝王爺不殺大恩,可是請王爺殺了小的吧。”
監軍梅國楨怒道:“王爺一番好意,你居然敢拒絕,當真以爲咱們不敢殺你不成?”
李登一臉鼻涕兩眼淚,哭了個稀里譁拉:“不是小的不知好歹,而是小的有家眷在城裡,如果小的死了,那還罷了,如果小的留在明營,明天城上我老孃兄弟他們就會被扔到這城下啦。小的是怕死沒出息,可是寧可自個死,也不能連累老孃的。”
居然抓了個孝子……帳內幾位大人面面相覷,苦笑不得。
朱常洛展顏一笑:“既然如此,若是我想個法子,即能讓你回去,又能保你不死,可好?”
“真的麼,小的謝王爺不殺之恩。”李登大喜過望,嘎嘣脆的連連磕頭,喜悅之意洋溢一臉
梅國楨眼神滴溜溜在朱常洛臉上轉了幾轉,忽然冷哼一聲道:“別答應的痛快!若是不按王爺說的做,就算放你回去你也沒有活路的,你的同伴全都死了,唯獨放了你回去,你自個想想哱承恩會怎麼想你,到時候你的小命不保,你的老孃還是得跟着你倒黴。”
這位梅大人不愧是當御史出身,心硬嘴毒,一句話說的李登爲之一呆。
光想着回去的好事,還真沒想的到這麼多,讓梅國楨這麼一說,不知這個小王爺要安排自已做什麼事,若是做不成回去了豈不還是死路一條麼?這心頭一盆涼水澆了下來,一個人木怔在那裡,如同傻了一般。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有一件,管好你的嘴就成。”盯了梅國楨一眼,不得不佩服這個老傢伙望風轉舵的本事果然一流,轉頭向李登道:“只要你去替我送封信給哱拜,我保證他不但不殺你,還會賞你,這樣可好?”
李登迷迷怔怔的擡起頭來,一臉的難以置信。
信有一封,口信二個。
李登帶着朱常洛給他的十兩銀子,打來處來,回去處去,興亮采烈的回城了。
回城之後,衆兵丁對他居然能夠死裡逃生回來大爲納罕,一時間將他圍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問個不停。
李登也不含糊,按照朱常洛先前教的說道:“兄弟們,咱們有救了!睿王爺讓我給大家捎個話,大明官兵以招撫爲主,讓城內大傢伙休要聽別人謊言,咱們都是大明子民,王爺說了只要咱們投降,朝廷便會既往不咎,而且這次水浸造成的損失睿王爺願意一力承擔,不但幫着修房屋,還會給錢糧呢,總之絕對不讓大家受難就是啦。”
戰亂之中人心思定,更何況處在大水浸城朝不保夕的絕境的情況下。
那怕有一點點的希望,都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李登的話沒用一會就已經瞬間傳遍了寧夏城大街小巷。
本來以爲必死無疑的人們眼前再度亮起了希望,一時間民情如沸,一齊擁到巡撫府,要求哱拜速開城門納降。
等到哱承恩知道消息,命人將李登帶回府中問話時,再想扼制已經爲時已晚,就此哱拜苦心想出的嫁禍之計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作用。
聽着外頭一潮高過一潮的百姓呼聲,哱拜與哱承恩面面相覷,臉色都是一模一樣的難看之極。
李登跪在地上,哱拜擰着眉正在看他帶回來的信。
信是睿王朱常洛親筆,內容很簡單,寥寥幾字:“將軍父子自歸朝廷以來,替朝廷鎮守邊疆,大小邊功數十次,現朝廷已查明,此次兵變完全是巡撫黨馨剋扣軍餉引起的,罪在黨馨,況且殺黨馨的乃是漢將劉東暘,將軍父子何苦待人受過,只要能殺劉東暘便可贖罪。”下邊用了睿王金寶,並且加蓋三邊總督大印。
就這一封信,已有足夠十分份量,哱拜怦然心動!
翻過來複過去看了三遍,然後交給哱承恩手中。
哱承恩看完後,半晌沒有說話。
就在這個時候,土文秀急匆匆的闖了進來,大冬天的一臉一頭的汗水。
心煩意亂的哱承恩沒好氣吼道:“亂闖什麼,出什麼事啦?”
一臉惶恐不安的土文秀顧不上看他的臉色,急吼吼道:“哱爺快些想個法子吧,眼見有好多百姓已經在衝擊四門守衛,再這樣下去,咱們快守不住了。”
哱承恩騰得一聲站了起來,眼底已經浮上了血光,“媽個巴子的,一個個都想造反不成?”忽然狠聲問道:“劉東暘在幹嘛?”
土文秀面露不屑,嘴角一撇道:“劉總兵天天陰沉着個臉,也不知在盤算什麼。”
哱承恩雙目盡赤,伸手拔出長刀:“走!我倒要看看這些人想幹什麼。”
“站住!”哱拜一聲斷喝,哱承恩踏出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哱拜臉色不動,轉頭對土文秀道:“出去告訴百姓,就說我說的,三日後開城納降。讓他們各自安定,若再有煽動鬧事者,一律殺無赦!”
“啊?”土文秀幾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驚訝的張大了嘴,呆呆看着哱拜。
哱承恩同樣被驚得一跳,下意識的反問道:“咱們……真的要降麼?”
哱拜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轉頭對李登道:“你去帳房領二十兩銀子,好生下去休息,明日早點來,我有事找你去明營說話。”
雖然擔驚受怕的跪了半天,還真的象王爺說的有驚無險還有銀子拿,李登喜滋滋的應了一聲,站起來揚長而去。步伐匆匆,實在不能不急,因爲還有兩份賞錢等他呢。
睿王爺果然說的不錯,李登喜的都快不知所以了。
打發了李登,哱拜轉頭對土文秀喝道:“還不下去按我所說去安撫民心,非要激起民變纔算完事麼?”
土文秀這纔回過神來,連忙應了一聲,一溜小跑的出去了。
這下書房裡只剩下父子二人,說話再沒有任何顧忌。哱承恩急赤白眼道:“阿瑪,你當真要降?”
哱拜冷笑一聲,拍了拍放在案上的信紙,“有睿王這封信,便是降了也不打緊。”
哱承恩倒吸一口涼氣,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可是事到眼前,由不得他不服軟。救兵遙遙無期,城外大水逼境,城內人心動亂,形勢已經惡劣無比,無論那一種情況爆發,都是對自已這一方完全沒有好處的方向。
忽然嘆了口氣,提刀便往外走。哱拜急喝道:“你往那裡去?”
“不是說要投降麼?”哱承恩甕聲甕氣道:“我去殺劉東暘!”
“滾回來!”哱拜氣得眼前發黑,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他真是不知拿這個豬一樣的兒子怎麼辦,如果哱雲在該多麼好……
殺劉東暘急什麼哱拜心中顧慮的是那個小王爺是真心的要放過自已?還是在設計讓自已自相殘殺?腦海中再度浮起睿王嘴角那個狡黠的笑容,哱拜輕輕搖了搖頭,他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一切就等明天試過再說。
而此時李登已經來到劉東暘府上,因爲朱常洛給劉東暘捎的只是個口信,同樣也只是幾句話。“將軍乃漢臣,何必跟着別人造反,替他人頂罪,朝廷已經查明,殺黨馨乃哱拜指使,將軍只要殺掉叛黨,便可重歸朝廷。”
給了李登十兩銀子,打發他走後,劉東暘獨自怔然出神半晌,臉上陰晴變幻不定,忽然一掌拍到案上,大喝一聲:“操他娘,老子受夠了!愛誰誰,老子不伺候啦!”
這一晚的寧夏城註定風波浪涌,所有人都無法安息。
百姓們得了明天納降的信,一個個恨不得燒香祭天,早些結束這戰亂苦楚。
哱府書房內燈火通明,一夜不熄。
劉府中劉東暘手握刀柄,如同走馬燈般不停的轉圈。
衆人皆憂我獨喜,李登一臉春風的正向另一個人家中走去。
因爲他還有最後一個口信沒有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