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朔風正勁。城北三大營中校場上所有軍兵插天標槍似的站得筆直,千萬道眼神一齊凝視在校場高臺上那個清瘦的身影,孫承宗、麻貴、熊廷弼在他的身後一字列開,臉上都是一水的嚴肅。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過了今夜,明日就是新徵程。
朱常洛裹着一身狐裘,臺上一溜熊熊火把呼呼燒得正猛,一張臉在忽暗忽明的光線中棱角分明,只聽他朗聲道:“還是這個地方,諸位可還記得前幾個月來,我和你們說過的話?”校場上山風呼嘯尖銳,所有軍兵全都屏氣寧息,眼神熱切望着當今太子,就聽那琅如金玉的聲音再度響起:“今天我就再問你們一句,你們是爲了什麼當兵?”
這個奇怪的問題難不住訓練有素的軍兵,靜了一瞬之後,整齊劃一喊道:“保國衛家,靖邊綏民!”口號喊得整齊劃一,聲如雷動。朱常洛忽然笑了,看不見底的眼眸底有火苗跳動:“保國衛家,靖邊綏民這是你們入營時宣誓的話,這個不新鮮,今天我給你們說點新鮮的罷。”
“當兵,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種使命感!今天你們可能不理解我說的這句話,可是等明天你們上了戰場,就會知道我說的這個使命感是什麼意思。”全場雅雀無聲,靜靜聽着朱常洛講話,使命感什麼的很多人都不太懂,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們認真聽講。因爲他們知道,這位太子殿下今天說的話將和在場每一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
“使命感是什麼?當看着被你們救下來的大明子民感激表情的時候,當你們把那些亮着屠刀犯我邊境,姦殺擄掠的畜生們一個個斬殺的時候,你們就會明白那種感覺!保國衛家,靖邊綏民就是使命感!是你們身爲一個真正軍人的使命感!”
這夜星辰遍佈月明清冷,戰旗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寒風雖冷卻壓不住心頭熱血漸漸沸騰。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上了戰場,刀槍不長眼,難免有傷亡。我給了你們最狠最兇的訓練,給了你們最好最利的武器,這些或許可以讓你們百戰百勝,但卻不會讓你們不傷不死,我想問你們一句,怕不怕?”
熱血在寒風已被點燃,所有軍兵一齊大吼道:“不怕!”
“怕……”
衆兵一齊譁然,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喊怕,在這個神聖莊嚴的一刻有種莫名的喜感,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站在衆兵前頭的劉挺大怒,狠狠瞪大了眼:“丟人!怕給老子滾回家,剛是誰說怕的?”
一個梗着脖子瞪着眼的大漢很快被人推到前面,認得的這個人是五軍營中的名叫劉三炮。一見是自已營中人,劉挺不由得怒火上頭,上去就是一腳,罵道:“平時吃的時候誰他媽都沒有你吃得多,沒想到居然是個慫貨!”
“住手!”見太子朱常洛喝止,劉挺這一腳就沒踢得下去:“殿下,這種慫貨交給我來處理就成。”
“大可不必,他只是說了實話而已。”朱常洛笑着搖了搖頭:“人之本性趨吉避凶,面對生死關頭,怕是正常,不怕倒是不正常了。”
從高臺上緩步下來的朱常洛,與軍兵們面對面而視,“可是什麼叫兵?兵者,國之重器!當了兵,從拿起手中武器那一刻,你們就不再是普通老百性,你們是咱們大明朝最能玩命,最能不怕兇險的人!朝廷每年撥餉百萬,那都是百姓們的血汗銀錢,用來養你們這些兵,那麼在百姓與國家的危急關頭,你們就要用血來報!”
低頭看了一眼那個跪在地上呼呼喘氣的劉三炮,又掃了一眼全體軍兵:“實話和大傢伙講,這次咱們是真的要去打仗了,也是你們真正的試練就此開始,能不能成爲咱們三大營虎狼之師中真正合格一員,全在此一戰!”
“今天把話說透說亮,願意去打仗的原地不動,怕死不去的,就此退出。我以太子之名下諭:留下的歡迎,我領着你們殺敵去!不去的歡送,放下你們手中的兵器,回家好好種地去。只是有一樣,過了今晚,再有敢言貪生怕死者,一律軍法處置!”
朱常洛話音剛落,所有軍兵早已熱血沸騰,忍不住紛紛出聲大叫:“咱們誓死追隨殿下,浴血殺敵!”
“都是長鳥的大老爺們,怕什麼流血怕什麼死!媽的,沒卵蛋的太監才怕死哪!”
“殿下,咱們跟着你,你說打那咱們就打那!”
望着一片熱血沸騰的好男兒,朱常洛眼底閃着晶晶的光,幾步奔上高臺:“好,廢話不多說,這次出兵作戰,殘了大明養你一世,死了大明養你一家。你們記住,從這一刻起,你們就是咱們大明脊樑,雖死不折!”
氣氛在這一刻終於達到了最高點,所有軍兵一齊舉起手來,也不知是誰帶得頭,齊聲呼喊:“大明脊樑,雖死不折!大明脊樑,雖死不折!”
呼聲如雷中跪在地上的李三炮一個高從地上爬起,掉頭就往隊列中跑。劉挺手疾,一把抓住,喝罵道:“怕死的傢伙,滾回家去吧。”
卻不料李三炮一回頭,破口大罵:“誰……他娘……的怕死來着,老子什麼……什麼時候說過怕……死的!”
看着他瞪着一雙血紅的大牛眼,被他氣勢所逼,劉挺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李三炮接着磕巴道:“老子他孃的一激動就結巴……剛剛我要說的是,怕……怕……怕個鳥哩!”
———
沒有辜負店老闆冀望,依舊是那個點,依舊是那個時間,沖虛真人準確的踏上這間酒樓。不知從什麼時候,沖虛真人養成了一個一切都按計劃行事的習慣,沒有人會知道,他這個習慣是從嘉靖四十五年那一天之後養起來的。從那時起,他就給自已設定很多的計劃,這些年來一直在一步步的實行中。戒急用忍,這四個字他一直銘刻在心頭,不敢有一分鬆槲。
固原是他這一路西行的最後一站,在這之前,他已成功策反了泰寧和朵顏部,沒想到在固原這裡很是卡了幾天。做爲昔日蒙古諸部中實力最強的插漢部,如今雖然式微,但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儘管風光不再,但眼下實力比起蒙古其餘殘部來還是高出不少,僅次於俺答一脈的黃金家族。
自從李成樑任遼東總兵以來,插漢部飽受李家軍的凌虐,幾十場大戰打下來,現任汗王貼木罕的膽子已經被打寒了,所以對他的攻明大計,顯得有些疑慮重重,舉棋不定,這讓沖虛真人相當不快。
在他的眼裡,象貼木罕這些草原土蠻看似兇狠,其實就是一羣鼠目寸光的不成器廢物,所以在沖虛真人的計劃裡,這些傢伙連棋子都算不上,真正的棋子在遼東。
沖虛真人心裡清楚,貼木罕就是一隻被李成樑打喪了膽的豺狗,他這些日子的躊躇不定,只是在伸長了狗鼻子四處嗅風聲去了,豺狗膽小又貪婪成性,一旦聞到了肉的味道,分分鐘就會忍不住。
儘管有些焦急,但是沖虛告訴自已要有信心,只要再忍耐幾天,一定會有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出現。
在他步上酒樓之時,苦着臉打着算盤的店老頓時笑得老臉開花,這位客人一連十幾天每天都在這個點固定來酒樓用飯休息,這個不是關鍵,在這個人越來越少的時候,這位出手闊綽大方,已經成了店老闆放在心尖尖上的貴客。
隨着帶着笑哈着腰的店老闆指引,沖虛真人坐到特地爲自已留出來的那個桌上,這個位置可以輕易的將店外風光盡覽眼底,隨手賞了店老闆一錠銀子,老闆的笑臉幾乎快跨到了地上:“老神仙,還是按老規矩來麼?”
沖虛真人恬淡一笑,伸手撫須,頷首道:“不錯,四個菜一壺酒,菜要清淡酒要熱,勞駕了。”
不用店小二插手,店老闆親自麻利的收拾着桌子,一邊倒茶一邊笑道:“今天特地給您準備了玉壺蓴,這是咱們固原難得一見的野味。這東西在咱們這隻有第一場雪後纔有,不是我誇口,今年要不是汗王忽然召兵集馬,咱這店裡人裡比往常少了七八成,要不這東西早就沒了。別看你老神仙雲遊四海濟世救人,這玩意別的地方你真的是吃不到的。”忽然嘆了口氣,“嗐,這剛太平了不幾年,看這光景又得打仗了。”
聽到店老闆在那碎碎的羅嗦,沖虛好脾氣的等他說完,在聽到打仗兩個字的時候,眼神有些閃閃爍爍的變幻不定,這纔開口道:“江山如畫,皇圖霸業,若是你家大汗得了天下,你這個酒樓也不必開這個地方,去中原開個大酒樓也是不錯。”
聽他說的風趣,店老闆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苦着臉笑道:“承您老吉言啦,咱可不敢這麼想。明軍可不好惹,這麼多年打了多回了,那一回勝過了?”隨即低聲抱怨道:“越打越窮,越窮越打,去中原開大酒樓不敢想,只求老天爺長眼,在這裡能端上飯碗就算有福了。”
果然什麼大汗什麼子民,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成器,沖虛真人微微一哂,喝茶不語。
店老闆許是寂寞的久了,話匣子打開了就住不了頭,神神秘秘的附耳過來:“老神仙,這幾日您可小心着點,我聽說這次咱們汗王不知聽了那個天殺的挑撥,正在猶豫着要不要出兵攻明呢,聽說這次陣勢挺大哪……”
沖虛真人沒有再聽下去的興趣了,淡淡道:“時候不久了,快下去準備吧。”
店老闆一腔賣好的心頓時被滅了七七八八,這個時候如果再沒眼色,那這店估計也就開到頭了,壓住心裡怨念,灰溜溜的滾下樓催菜去了。
其時窗外朔風忽起,轉眼就是雪花飄飄。
一邊想着心事,一邊淺啜慢飲,不知不覺茶杯已幹,沖虛真人正要拿起茶壺,忽然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鎮定自若的臉瞬間變色。
“……師尊,您真的讓我好找。”自身後傳來的聲音好象來自地獄,帶着無盡的森寒之氣透骨生寒。
沖虛真人緩緩收回手,也不回頭:“不愧是我龍虎山最得意的弟子,你能找到這裡來,很不錯。”
葉赫沉默不語,來到沖虛面前,怔了一晌後忽然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沖虛真人臉上帶着笑,可是眸底早已變冷,淡淡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什麼時候和師尊這麼生份了?”
葉赫不答話,站起身來,臉色神古怪:“師尊,我有幾個事情要問。”
窗外的雪已經開始變大,風好象也緊了許多,一直望着窗外的沖虛真人沒有再看葉赫,良久沒有答話,葉赫也不催問,直起的身子如劍如鬆,眼底全是寧折不彎的堅定和全然無懼的冷漠,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阻止他想要的答案。
當店老闆興沖沖端着菜上來的時候,忽然驚訝的哎了一聲……酒樓上空空如也,已經沒有任何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