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嗎?”
景仁帝問。
石聆花了些時間才平復了內心的震撼, 這一刻她不得不臣服於命運,有些事註定要發生,並不會因爲一些命運的意外而改寫。如果她真的是石琮秀, 大概會不甘, 會委屈, 甚至會憤恨, 報復, 可是這些情緒她通通沒有。
她是來自現代的石聆,她不反感石琮秀的老路。
“臣,願意。”石聆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陳貴妃面露喜色, 剛要開口,卻見到石聆的眼神後, 一怔。
那姑娘面色平靜, 絲毫沒有半點兒羞怯, 倒不如說好似接受了一份責任。她到底知不知道,皇上在許諾她什麼?從此以後, 她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這樣,她還能如此平靜嗎?
石聆直起上身,道:“石聆蒙陛下厚待,此後必在戶部兢兢業業, 爲朝廷鞠躬盡瘁。”
景仁帝嘴邊的笑容一僵, 他微微陳下聯:“你說什麼?”
“臣願意繼續在朝爲官, 爲明珠略儘自己的綿薄之力。”
“石琮秀!”景仁帝一拍軟塌, 胸腔微震, 咳嗽起來。
陳貴妃忙送來茶水,扶着景仁帝潤喉。
“石姑娘, 你真是……”陳貴妃想到她家六兒每次提到石琮秀時的興奮勁兒,不禁也心疼起自己的兒子。
這姑娘分明是借裝傻之名,行拒絕之實。
石聆不語。
她不畏懼石琮秀的老路,也有信心走得更好,但是不代表她會接受。她是來自現代的石聆,她有自己獨立的靈魂,她也有心悅之人,並不會因爲“石琮秀”的這一部分而改變。
“是因爲淮陽世子?”景仁帝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朕遷怒於王煥?你就不怕害了他的前程?”
石聆不以爲然。
“陛下嚴重了。王煥只不過是世子,雖然爲皇上辦了幾件事,臣也不認爲他適合在官場;他繼承的是王老將軍的衣鉢,志在保家衛國,而軍營裡的功勞都是一刀一槍砍殺出來的,他的前程在自己手裡,皇上不是會虧待功臣的人。”
王煥會有恃無恐,多半也是早就悟透了這個道理。
王老將軍本就是明珠第一武將,他是王家後人,自幼又跟在老將軍身邊,耳濡目染的也不是官場上那一套,讓他呆在京中才是受罪。
“你倒是瞭解他。”
景仁帝把杯子一推,茶水濺了幾滴在被褥上。他渾不介意,又靠回軟塌,倒好似個賭氣的孩子。
“朕的兒子有什麼不好?你可想清楚了?”
“陛下美意,是石聆辜負了。”
景仁帝不再說話,陳貴妃也不插嘴。石聆又跪了許久,直到他以爲景仁帝已經睡着了,軟塌上的老人才緩緩道:“下去吧,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
盡心盡力,鞠躬盡瘁。
從今以後,她不再是這個明珠朝的過客,而是這裡的子民,這裡的一員,趙氏朝廷因這個承諾,有她一份責任。
“是。”
石聆怔忪答覆,好似在領命一般。
望着女子纖瘦的背影,陳貴妃嘆了口氣。
“真是個倔孩子。”她低頭,略有些埋怨,“皇上,你怎麼就鬆口了?”
他的六兒有多喜歡這個姑娘,只有她這個當孃的才知道。
景仁帝搖搖頭:“她這個性子,不如放在她該在的地方。”
皇后是天子的賢內助,要的是賢,而非智,皇后太過強勢,對天下而言並非好事。趙六這孩子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但其實心思過深,容易走極端,石聆也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這二人未必是良配。還不如賣淮陽侯家一個人情,當初他沒能護住王燦,如今總算能給王煥一個前程,九泉之下,也算對王老將軍有個交代。
石聆離開御花園的時候,路過了承乾殿,不由放慢了腳步。
此刻她不必再被囚禁東宮,也用不着往邊州逃命,因此她纔有心情觀察四周,這讓她十分觸動。
承乾殿外跪着一個人。
這個人依舊穿着四爪蟒袍,只是周身卻再不復昔□□人的貴氣。他髮絲凌亂,頹敗地跪在承乾殿外,沉默着垂首。
聽見腳步聲,他擡起頭來,看向來人。
石聆也停住腳步,靜默相對。
月前還趾高氣揚的男子此刻一臉陰恨,他冷冷地看着石聆,突然極爲輕蔑地笑了。接着,他的嘴巴動了動。
“石女官,咱們走吧?”領路的小公公見狀,小聲提醒。
石聆“嗯”了一聲,隨即向遠處的太子拱了拱手,一言不發地離去。
只是,想起太子方纔的話,心中卻已然不復方纔的平靜。
即便距離不近,她也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說:“我還沒輸。”
他還有皇后,皇后還有沈氏,而沈氏的人脈均在西南軍中。沈氏若反,趙氏未必不能鎮壓,只是免不了一場兵荒馬亂,而此刻靺鞨虎視眈眈,拓國敵友不明。明珠內部一亂,正趁了他們的意。
就不知道景仁帝還有什麼後招。
石聆終於平安回到了石宅,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一臉憔悴的石琮禮。
當初她走得匆忙,石琮禮又剛好不在家,她只來得及留書一封,而後更是被囚禁東宮,兄妹倆竟然已有月餘不見。
石聆避重就輕地說了自己的經歷,好不容易纔勸自己這個哥哥放下心來。而後她也終於知道了這些日子外面發生的事。
臘九居然受了重傷,若不是初十及時出現,此刻一條小命大概已經交代了。似玉此刻也從安陽郡王府回了來,她逃命的時候與臘九失散,被郡王府的人所救,這會兒才被放出來。
石聆看着這些爲她操心爲她受苦的人,便是性情寡淡如她,也難不感動。她何德何能,讓人如此對待,即使再怎麼逃避,她到底還是在這個時代欠下太多的感情。
初十這時候又問道:“姑娘,我們還走嗎?”
石聆看他:“王煥怎麼說?”
初十似乎有些爲難:“世子只說要屬下保護姑娘,並沒有交代其他。但是……屬下斗膽,希望姑娘依舊照原計劃隨屬下去邊州,與世子匯合。”
石聆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我走不了了。”
從一開始她就走不了的。
如今見了景仁帝,她才後知後覺,王煥,趙幼賢,自己,原來一開始就在景仁帝的算計當中。當日太子囚禁她時動用了禁軍,禁軍能輕易爲太子所調動,這裡面未必沒有景仁帝的安排。
王煥拿走了虎符,西北大軍算是交給了王家。景仁帝到底是不放心,刻意放縱了太子的行爲,爲的就是將她扣在京城之內。淮陽侯府他不能動,一個石琮秀他卻可以握在手心,用以牽制王煥。如今她更是親口承諾了日後會留在戶部,爲朝廷做事……看來一開始景仁帝就算準了皇后這個位子她不會要,當然,他也不會給。
在後宮供着一個和手握實權的大將軍有糾葛的皇后,趙幼賢這個皇位怎麼可能坐得穩?
腦海中有浮現出了景仁帝的話。
——這個天下,必須平平安安地交付。
西北西南互相牽制,王家爲他所用,自己也身陷入朝廷,他與王煥就是爲了自己,也必然會和趙幼賢站在同一陣線,和沈氏鬥到底。至於外患……
很快,石聆就知道了景仁帝的“後招”。
翌日,景仁帝上朝,下了一道雷霆旨意。
秦公公宣讀廢太子詔書,將太子樁樁件件的惡形惡狀一一誦讀,最終以太子無德,枉顧聖訓,不堪社稷之託爲名,昭告天下,天地,宗廟,廢除儲君之位。
景仁帝並未將太子貶爲庶人,依舊保留了他皇子的身份,日後出宮,依照郡王制式,只要太子能安分守己,依舊可以做一個安樂的閒散王爺。但是對於曾是國之儲君的太子而言,又怎會因爲這一點點的留情而感到高興呢?更不要說他身後的沈氏。
聽聞沈國公臉色極其難看,幾乎當堂翻臉,隨即又苦口婆心,以父子之情勸景仁帝息怒,從長計議,最後更是以景仁帝子息單薄爲由,發難立儲大事,不可兒戲,而其他皇子年紀尚幼,不堪大任。
對此,在朝廷上當了一輩子和事老的景仁帝只涼涼地說了一句:“年紀尚幼可以慢慢培養,朕又不是明日就要死了。”
這話一出,羣臣再無人敢進言,沈國公一張臉更是憋成了豬肝色。而景仁帝病危公佈趙幼賢認祖歸宗一事,這也算是當下對趙幼賢的一種保護。只是讓石聆怎麼也沒想到的是,景仁帝接連又下了第二道旨意。
“五公主趙月瑤,生母容氏,行端儀雅,賢良淑德,今下旨賜婚拓國大皇子申屠信,晉封明月公主,賜冊賜福,垂記章典。望謹遵婦德,揚明珠良風,結兩國萬世之好,勿負朕意。”
石聆腦中一片空白,看着一身禮服的五公主濃妝豔抹,神色莊重地跪地接旨。
有些話就在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五公主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擡起頭,對她勉強一笑,便再度低下頭去,彷彿生怕目光動搖向其他的地方。
而即便不用擡頭,石聆也知道她在躲避什麼人,又是什麼人在追逐她的身影。
她萬萬沒有想到,景仁帝居然會通過這種方式來修復兩國之間被太子和申屠信破壞的關係——沈氏支持申屠威,他便嫁一個真正的公主給申屠信,讓申屠信有了雄厚的資本跟其他爭褚之人鬥爭,拓國儲位之爭的勢力被洗牌,新的制衡開始,自然也沒有經歷再插手明珠靺鞨之戰。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五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