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原本就在氣頭上,一聽說知府老爺回來了,非但不喜,反而給一股子不爽找到了發泄口。她氣沖沖出門,醞釀好了內力,正準備一記河東獅吼,不想還沒過垂花門,就見自家老爺神清氣爽地迎上來,精氣兒十足,竟沒有半分醉態。
知府大人一見白夫人出來了,一臉受寵若驚:“夫人怎麼出來了?爲夫正要去給你賠不是,今日遇上些公事,回來晚了,險些誤了夫人壽辰。哎,爲夫罰酒三杯,任憑夫人發落便是!”
知府大人笑容可掬,竟讓白夫人火氣一蔫,愣在原地。
白瑞嬌本來還擔心母親要大鬧一場,一見父親如此配合,忙打圓場:“父親說的哪裡話,母親若生氣,又怎會親自出門相迎。不過,這自罰三杯卻是要的,我和母親可是等父親等了許久,滴米未進呢。”
見愛女如此識大體,知府大人笑得更是開懷:“女兒說得是,外面風大,我們回去說。夫人慢走,爲夫扶你。”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白夫人得了臺階,又見知府老爺一身清爽,並沒有酒氣,也不似剛從脂粉堆兒裡爬出來,面容便也微微緩和。
“剛纔是哪個報信的,說老爺是出去吃酒了?亂嚼舌根兒的,該打!”
是了,她可是賢妻,之所以一臉怒容,自然是受了下人的挑釁。
知府笑道:“卻是有些事,只是卻不是吃酒,是有人來求爲夫主持公道。”
“噢?”白夫人疑惑,“是什麼天大的冤情,要這時候來尋老爺,就不能明日一早再說?”
“是綵衣坊的劉老闆,說是新出的料子花樣兒被抄了。”
白夫人和白瑞嬌面面相覷。
這也能抄?
或者說,這也能叫抄?
還真是聞所未聞。這布料上每年時興兒的花樣兒不就那幾種嗎?家家兒都是一樣的,沒聽那家就說自己是獨創,若這也要叫抄,那天下的布莊都不要開了。
白夫人嗤笑:“這劉老闆是越活越回去了,什麼事都要計較,我看他就是沒事找事。”
“夫人明智,可不就是這麼回事?他們這些商戶,整日就知道爲些蠅頭小利爭來爭去。這不,那劉老闆把本老爺堵在衙門口,唸叨了一晚上,又送了好些絹緞,定要本府給他做主。”
白夫人一聽到有禮物,面色微動,只是她面上還是矜持着,道:“老爺可不能隨便聽信了,還要好好查實才是,這些商人最是狡詐,莫不能因爲幾匹料子,便壞了老爺的清名。”
“夫人至賢,爲夫受教。”知府老爺做出恭敬的樣子,又道,“不是什麼大事,幾匹料子也算不得什麼,我做主留了兩匹。回頭夫人和瑞嬌兒一人做套衣裳。”
有了這句話,白夫人面上越發晴朗了,便是最後那點兒風雨的痕跡也散去。
“你呀,我和瑞嬌兒在後院,並不少吃穿,你何必如此?不過就是晚回個把時辰,我又不會介意。”
“哎,今日乃是夫人壽辰,送些禮物是應當的,況也只是借花獻佛,回頭兒我再叫人去鋪子打一套頭面回來,給夫人補上壽禮。”
白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只覺得自家老爺溫柔體貼,是將她放在心窩裡的良人,又覺得之前的事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難免有些內疚,於是斟酒佈菜,格外熱情。白瑞嬌見父母和好,也是鬆了口氣,不過她到底留了個心眼兒,在父親的笑意裡看出點兒言不由衷來。
只不過此時此刻,她還是做個乖巧的女兒,不要多嘴的好。
男人哪個不是三心二意,家裡一套,外面一套?只要父親不傻到自毀前程,偷吃記得擦嘴,她也懶得多管閒事。至於母親,她管得了家裡,管不了外面。若是父親真在外頭養了人,以母親重視名聲的性格看,最終也只會在家裡鬧鬧,奈何不了父親什麼。既然如此,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白瑞嬌對知府老爺袖口的那一抹胭脂紅視而不見,笑盈盈地爲母親祝壽,卻在瞧見那方纔七歲的庶出妹妹時,眼神一冷。
男人花心固然有錯,但那些勾引有婦之夫的女人也通通是賤人。不過是個陪嫁的丫頭,母親被名聲壓着,居然也同意爹爹將人給納了?說什麼日後必定老實本分,呸!老實本分怎麼會爬了他爹的牀,不過是踩不了正室出不了頭,才委曲求全罷了。母親竟也容那賤人在身邊這些年,還親自養她的女兒,看着這張和她那賤人娘如出一轍的臉,母親難道就不覺得扎眼?
若換了她……哼!
錦繡坊的書房裡,石掌櫃彷彿提筆又放下。
研好的墨汁已經乾涸了大半,石聆懸筆的手腕隱隱發酸,信紙上卻依舊空無一字。
雖說了要寫信,可是真正要落筆的時候,石聆還是有些茫然。
她本來覺得,王莞若是失了自由,即便她送了信,她也未必能收到,不如給袁清去一封信,問問京裡的情況,也問問自己的身世可有消息。可是原本想好的話,一落到筆尖,卻是怎麼也寫不出來了。
他應該很忙吧?
聽說王氏在京城有不少的產業,他本就不會經商,這會兒恐怕已經暈頭轉向了吧?給他說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給他寫些經商的訣竅,倒能幫上忙。她到底手把手教過袁清一陣子,雖然效果甚微,但她至少知道袁清有哪些是極爲不擅長的。
這樣一想,石聆突然便覺心中敞亮,再沒什麼奇怪的糾結了。
她只當自己是在寫教材,一股腦地寫了許多處理賬本的基礎和技巧,計算的方法,淺顯可套用的公式,一不小心居然寫了□□頁紙還未寫完。
最後,石聆看着這厚厚一打紙,不由失笑。
寫這麼多,他能看進去嗎?自己逼着他學的時候,他都能想出一百零八種理由跑路來,何況是逼他自學?
真是犯傻了。
石聆自嘲一笑,到底把那堆紙丟在一邊,又重新鋪展開一張,閉目片刻,開始落筆:莞妹謹啓……
石聆先是問了王莞的近況,又隱晦地說了些自己的事。
她最近時不時會做夢,夢見家裡的人尋她不見,爲她擔憂,夢裡她能看到一點家鄉的景色,和這裡完全不同,那也許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吧,又或者她根本來自另一個空間。她也不知怎麼跟王莞解釋‘空間’這個概念,只是有這種推測而已,可惜再多的,她依舊想不起來,她是怎麼來這裡的?又該怎麼回去呢?
這些是她其實思索已久,只是怕被當做妖怪,並不敢亂說,再者面對面的講這些怪力亂神的事,石聆總覺得不好意思,如今對着書信,倒是把壓抑許久的心事藉着故事之名都倒了出來。
阿莞年幼單純,大概也看不懂許多,不會細想。
之後,石聆想到王莞也許在家裡正經受着某些不如意,或者又鑽了什麼牛角尖,便在信的最後寫了一句——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腦子裡突然蹦出來的句子,夾在白話裡不倫不類,石聆想寫便寫了,也不去管它。反正以王莞的性格,是絕對也不會笑她的。
摺好信紙,封入信封,石聆正要交給臘九,卻聽前院傳來喧譁聲。
石聆皺眉,不等臘九來尋,信步朝前院走去。
錦繡坊門口黑壓壓地圍了一羣人,這場景與上次孫家來要鬧事時有些相似。
只是,泰和商行和錦繡坊到底是生意關係,孫家人多少有所收斂。這一次卻是不同,那人羣中站着個穿得奼紫嫣紅的婦人,身後跟着個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擺明了就是回來找事的。而這婦人石聆也認識,便是近日專門跟錦繡坊作對的綵衣軒老闆娘,劉大娘子。
見這陣仗,店內的人早已走盡,還有那好事兒的,也只敢遠遠在外圍看熱鬧,大家都知道如今晉陽最有名的兩家布莊之間不對付,石聆年紀輕,之前名不見經傳,幾乎是憑空裡冒出來的,劉大娘子卻是遠近出了名的潑婦。那是個能豁出臉面來鬧的,如今她找到錦繡坊門上來,怕是有好戲看了。
石聆走到門口,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眼衆人,卻並不理會氣勢洶洶的劉大娘子,轉而問臘九:“怎麼回事?”
臘九如今也算見過陣仗的人,倒沒像上次一般失了方寸,一五一十地給石聆說了。
原來今兒一早,庫房送了坊中新染的一小批布樣上店裡,不想纔剛擺上貨架,還沒等賣出去,這綵衣軒的劉大娘子便帶着人上門了,說要討個說法。
“什麼說法?”
“掌櫃的,她說咱們自家染的布抄了她的花樣兒。”
臘九頗爲不屑。
她們家的?這劉大娘子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綵衣軒扒了她們家多少樣子,他們還沒說什麼,她倒是賊喊捉賊起來!
石聆聽了,心裡也嘆了聲煩。
敢上門來尋釁,多半是有備而來。
她看向攤子上的一批布,問:“就是這匹嗎?”
臘九道是,抱了布過來給石聆看。
石聆只掃了一眼,便笑了。
劉大娘子也真會挑,這匹布還真就跟別的不一樣,的確是她“抄”來的,只是她抄誰,也絕不可能抄了綵衣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