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恆冷漠的臉上有了一種熱切,他盯着侯三,那雙素無感情的眼睛像是要把侯三看穿了。
侯三在他的注視下哆哆嗦嗦的掏出懷裡的薄紙,這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汗流浹背了,溼黏的掌心攥着這張紙,侯三不放心的又確認了一遍,“真是秋恆老爺吧?”
他平常不是個磨磨唧唧的人,但這次卻莫名察覺到了水面下的暗涌,生怕走錯了一步賠上自己還連累別人。侯三小心翼翼的觀察着秋恆的臉色,他以爲這位難伺候的老爺會直接上手來搶……他雖然將信死死的捏着,但也防不住這些會武功的人。
侯三的戒備心很強,秋恆看得出來,但他也沒有強逼的意思,信紙已經露出了頭角,秋恆雖然心裡着急,但還拼得一等。
一個端着銅盆過來打水的丫頭剛巧路過,偷偷往馬廄裡看了一眼,她方纔明明瞧見裡頭有兩個人影,但現在卻只剩下那瓜頭瓜腦的馬奴一個,正在有板有眼的給馬梳毛。
小丫頭心裡奇怪,只當半晚的風吹亂了樹枝,她自己看花了眼。
秋恆吊在馬廄的頂上,背貼着茅草的屋頂,暫且躲過了一劫。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侯三的腿肚子都在打架,整個人幾乎趴在馬背上才能站住了。
經過這麼一遭,侯三才總算想明白了,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人要是想殺自己,簡直輕而易舉,但他卻始終在等,等自己慢慢打消疑慮。
“這封信……是醫館的小葵姑娘託我帶給你的……”侯三說着,神經質的往馬廄外面張望着,等他再回過頭,趴在屋頂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秋恆並不認識什麼小葵,醫館更談不上,自從到了太谷城,相府裡還沒人生病受傷。但秋恆心裡明白,慕雲深要是想給他傳遞消息,一定會深思熟慮且迫不得已,這侯三大概只用來進行其中一環,就算被發現了,也是一問三不知。
他手裡的這張紙飽受摧殘,有些墨跡已經暈開了,但還看得清楚,秋恆將它放在蠟燭焰上燒成一撮灰燼。
華燈初上,整個相府陷入一種安靜中,秋恆坐在書房的屋頂上,整個人和夜色融爲一體。他在這羣人裡資歷最老,對自己也最狠,當年體現出來的忠心耿耿,和之後的捨身相護,讓秋恆一躍成爲段賦的左膀右臂。
所以今晚這個重要的時刻,自然還是要秋恆親自守着。
段賦混了這麼多年,混出個位高權重,欺上瞞下來,自然不是什麼缺心眼,頭頂上安排的是秋恆,四面八方還另外穿插着人,雖不至於蚊蠅不進,但要想偷聽也得冒着生命危險。
從醫館出來的時候,蕭爻這心裡還頗有點忐忑。
也不知道今天慕雲深是怎麼想通的,非但沒提要跟過來,還正兒八經的替蕭爻拉了拉衣服,叮囑他小心行事。
蕭爻身上的這件衣服跟前幾日那粗製濫造的夜行衣可不一樣,慕雲深想出來的主意,小葵扯的布,無所不能的楚婷親自給他縫的——一件黑色的官服。
細看自然不能跟相府裡的綢緞針繡相比,但粗略一眼,加上夜晚光線不好,很難瞧出區別。
相府的屋頂都比其他地方高出半丈有餘,秋恆威風凜凜的往上面一杵,老遠跟支桅杆似的,迎風招展。
蕭爻一回生二回熟,忠肝義膽的祖祖輩輩裡出了個叛徒,竟然有做賊的天賦。
秋恆這麼招搖就是在告訴蕭爻,相府中藏龍臥虎,除非打草驚蛇,否則其他地方都行不通,但這屋頂卻可以留給他。
三更未至二更將盡,安靜的夜色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鞭炮聲,離相府很近,這鞭炮是特製的,聽起來像什麼東西轟然倒塌,饒是黑衣人們身經百戰,也在這瞬間愣了一愣。
隨後,他們有條不紊的相互示意,抽調出兩個人來出去查看,其他人則瞬間調整位置,彌補缺口,也在這一眨眼的功夫裡,屋頂上已經換了一個人。
單看身形,秋恆與蕭爻之間還有些差距,但鞭炮聲後,屋頂上的人趴伏下來,這差距也就自然而然的掩蓋住了。
書房中燈火通明,段賦坐在書案上,他這兒遭過賊,損失的東西重新替換過,比之前用的還要好,連蠟燭都是帝王將相墳墓裡頭長明不滅的,現在用也不怕折壽。
段賦的姿勢很隨意,一手拿着書,一手撐着頭,天色愈晚,他輕輕打着哈欠。約好的人還沒現面,他也不着急,攏了攏身上的衣服,開始閉目養神。
沒有美酒,也沒人說話,蕭爻舔了舔乾澀的雙脣,隨着段賦打盹的動作也止不住的有些犯困,幸好風夠冷,透過單薄的衣服往裡鑽,蕭爻吸了吸鼻子,念着要慕雲深賠償自己三大缸的好酒,這事兒纔算完。
又過了一會兒,這纔看見個青衣白靴的男人走了進來,蕭爻這個角度只能勉強看見他的下半張臉,鬍子拉碴的,卻不顯的邋遢或憔悴,反而很有精神,這男人的腳步很輕。
——在深秋的季節,就算勤於打掃也是枯葉夾道,但這雙白靴走過的地方卻點塵不驚。
“這應該就是沈大俠了。”蕭爻的內心小小雀躍一下,來來回回聽上無數遍的名字,今個兒終於要見到真人了。
相較於冷漠的慕雲深,驕縱的阮玉和不苟言笑的秋恆,這位沈言之卻親和許多,臉上似乎永遠掛着笑容,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和“溫柔”掛的上邊的魔宮人。
他趕了很久的路,難免有些風塵僕僕,青色的胡茬從下巴上冒了出來,有些不修邊幅,但其實人還算年輕,比魔宮宮主慕雲深尚小三年有餘,不足而立。
沈言之推門的聲音很小,沒有打擾到淺眠的段賦,他也沒有急於喊醒正在休息的人,反而去了一身江湖氣,逐漸融入這書香氛圍當中。
蕭爻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從段賦手中將書抽出,又將燈火移開了點,將身上的斗篷脫下來蓋在段賦身上,做完這一切後,沈言之垂手站在書桌旁,似乎在等段賦自己醒過來。
講道理,段賦雖然權傾朝野,但逍遙魔宮的勢力範圍卻遊離在法理邊緣之外,不受任何管控,江湖中且懼且畏,而作爲宮主,沈言之根本不需要對段賦如此恭敬。
屋子裡燒着火盆,看上去便暖烘烘的,裡面的人不捱餓不受凍,所以悠哉悠哉的陶冶會兒情操或是躲會兒懶打個瞌睡,蕭爻哆哆嗦嗦的搓了搓手,再凍下去都快腫了。
又白白喝了半個時辰的西北風,打磨着蕭爻的耐心,把支撐天地的不周山都打磨成了繡花針,段賦才慢慢睜開了眼睛——清癯矍鑠,蕭爻都懷疑這麼半天他老人家是在裝睡。
“言之回來啦?”段賦招呼他坐下來,“久等了吧,不用這麼拘束。”
沈言之看上去的確有些拘謹,和方纔隨性大方的舉止形成了落差,在段賦將斗篷遞給他的時候,沈言之的身形明顯僵了僵。
“父親……”
這個稱呼傳進蕭爻的耳朵裡,轟隆一聲像是炸開了花兒,慕雲深心心念念提防着段賦,卻讓他的兒子潛伏在身邊這麼多年,蕭爻也不知怎的心裡有股火氣,恨不得跳下去揪住這位沈大俠,質問他爲什麼要騙慕雲深。
“要是讓他知道,一準又要傷心了。”
這個念頭在蕭爻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等回過神的時候,沈言之和段賦已經說到了“魔宮現狀如何”。
“我目前還能掌控……只是最近有個傳言,魔宮裡有些不太平。”沈言之每說一段話,都會停下來看看段賦的臉色,見他無意阻止才接着道,“說是慕雲深還沒死。”
當初策天師推卦怪力亂神,投胎轉世,爲的是找個藉口,將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世家集合在一處,將計就計搓其銳氣,讓逍遙魔宮聲威不墜,令人畏懼。一切出自沈言之的授意,他本人自然不信。
但尤鬼之死以及漸漸豐盈起來的“復活”之說,就算沈言之明白慕雲深的的確確已經挫骨揚灰了,也無法杜絕悠悠之口。
“跟慕雲深打交道其實很愉快……”段賦忽然嘆了口氣,似乎對慕雲深的死還有些惋惜,“若不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怨就怨蕭故生和威遠鏢局……”
話音一轉,段賦又道,“你確定當年死的是慕雲深嗎?萬一……”
“沒有萬一。”沈言之是個很溫柔的人,聽他的嗓音,娓娓道來,但這一句卻十分果斷,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我確定是他,我也確定他死了。”
意識到失態的沈言之沉默了一會兒,蕭爻從他挺直的身軀上看出了一種頹唐。沈言之低着頭,口中的絕對成了一種歉疚,“慕雲深”這個名字像是他站着的那道山脊,兩面都是懸崖。
“好好好,”段賦笑了起來,“爲父也沒有懷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