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傳下去,跟上,別發出聲響!”前面傳來低沉的聲音。徐永晉揹着步槍微微彎着腰費力地前移,聽到命令,扭頭對後面低聲說道:“傳下去,跟上,別發出聲響!”

現在是凌晨四點,在過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漆黑的夜色中,五連成鬆散的一路縱隊朝前挺進,前面火光一閃照映天空一亮,不久,沉悶的轟隆聲從天際間滾滾而來,空氣裡混雜着一股硫磺味。北方天空急速升起一顆白點,在最高點停下,徐徐朝地面飄落,猛然一亮將大地照的慘白,如同白晝,正在行軍的五連戰士影子輪廓投在了大地上。照明彈漂浮幾分鐘後,熄滅了,四野又陷入黑暗。接着新的白點又很快竄了起來,再次將天地照亮。

在照明彈照耀下,戰士稚嫩面孔顯得很是蒼白,在他們身邊,地上到處遍佈大大小小彈坑,密密麻麻,讓人以爲自己置身荒涼的月球。藉助照明彈灑下亮光,五連戰士小心地在彈坑與彈坑之間尋找下腳點,以免自己被彈坑絆倒。身後紅光閃動,低沉的隆隆轟鳴聲中,一顆顆紅色、白色、綠色、藍色的流星從頭頂掠過,朝北方滑去,接着北方傳來密集的爆炸聲,機槍射擊發出單調的噠噠聲時不時響起。

徐永晉推了把前面的戰士,低聲道:“走快一點!進入前面交通壕我們就安全了。”

走在徐永晉前面的是磨磨蹭蹭拖在後面的姜國華,見徐永晉在後面催自己,姜國華將鋼盔朝後頂了下,滿不在乎道:“急什麼急?這裡又沒有落下炮彈,那麼急到前線幹啥!”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段路太危險,還是早點進戰壕裡更安全些,快走吧。”徐永晉話剛說完,天空傳來嘶嘶聲,聲音越來越響,他們前面不遠處電閃雷鳴,血紅的火球接連竄起,閃光讓人睜不開眼睛,熾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大地顫抖,讓人站立不住。嘶嘶聲越來越多,徐永晉臉色變白了,他聽出有大批炮彈正朝自己這邊飛了過來。

“炮擊!隱蔽!快隱蔽!”走在前面的五連連長周慈寧高聲喊着。聽到連長喊話,更準確的說是聽到炮彈飛過來嘶嘶聲,老兵連忙臥倒,藉助照明彈亮光,尋找周圍可以躲避的地方。

走在隊伍中間的新兵在聽到炮彈朝自己飛過來,一個個嚇的面無人色,茫然傻站在原地不知應該怎麼辦。在前面的訓練中,原本已經告訴過他們,遭遇炮擊時,如果沒有避彈掩體,爲了安全起見,要找合適的地方趴下來躲避。可這些新兵現在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就是想的起來,現在他們兩條腿也灌了鉛,動彈不得。

“趴下!快趴下!”周慈寧見新兵張皇失措站在原地,聽到命令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做,不由得如同暴怒的獵豹,猛撲上去將一個個新兵撲倒在地。

轟地一聲,周連長還沒撲倒幾個,炮彈落在了五連周圍,猛烈爆炸。世界發怒了,趴在地上的徐永晉看到熟悉的天搖地動,血紅的火球從地上翻滾着擴大開,從火球中分離出來的火星朝周圍四濺,濃黑煙霧朝周圍擴散開,炸起的沙礫泥土在空中張開黑色大口,猛地撲下來將周圍一切吞沒,地上稀疏的野草被炮彈爆炸所絞碎,吞沒,掀飛,噴撒向四方。鋒利的破片在空中放肆地衝過,帶動空氣發出尖利的獰笑。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迴盪,耳朵裡盡是蜂鳴。

炮彈飛來的越來越多,密集的炮彈將大地打成了洶涌海洋,幾個傻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戰士被火球吞沒,身上的衣服被撕裂,從他們主人身上脫離出來,在空中成了一塊破布隨着氣浪不停上下翻飛。衣服如此,人的肉體並不比衣服堅強到什麼地方去,人被炸成大大小小的肉塊混合沙礫一塊飛舞,殘破的步槍劃出一條白線,遠遠地落到其他地方去了。

炮彈掀起的氣浪混雜着沙塵朝周圍擴散開,趴在地上的徐永晉被弄了個灰頭土臉,好不容易將頭擡起來,想要打量一下週圍,咣地一聲,一塊炮彈爆炸後形成的破片從空中猛地落下,狠狠地砸到徐永晉鋼盔上,讓徐永晉眼前一陣發黑。等徐永晉清醒過來,他的腿上褲子好象被什麼東西撕開了,只是這時候徐永晉一動也不敢動,只能祈求炮擊快點結束。

一發炮彈在距離徐永晉不遠的地方爆炸,爆炸的巨響震的徐永晉耳朵失聰,好象有血從裡面流了出來,沙土鋪天蓋地落了下來,砸在徐永晉身上,讓他覺得生疼。能感覺到疼,徐永晉覺得這是好事情,如果什麼地方被大塊石頭砸到,自己卻沒有什麼感覺,那自己距離重傷也不遠了。徐永晉抖抖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將臉上塵土抹去,打量一下出現在面前的彈坑,一個翻身撲進彈坑裡。一般來說,炮彈不會落在一個地點,有經驗的戰士在身邊沒有避彈彈體時總是藉助彈坑躲避炮擊,當然,如果狹小的地帶遭遇到下雨一樣的炮擊,這個規律也就不成立了,只是這樣隨便你躲在什麼地方也不安全,有個彈坑可以暫時躲避一下總是能給人一點安慰感。趴在彈坑裡,周圍炮彈還在不停落下來,火星、沙礫、燃燒着的碎布片紛紛揚揚落在周圍,有的就落在了彈坑裡。炮彈爆炸形成的彈坑裡顯得有些火熱,讓人**在外面的皮膚被灼烤的十分難受,不過與外面煉獄一般相比,這裡已經是天堂了。如此密集的炮擊徐永晉已經有半年沒有經歷過,徐永晉有個錯覺,好象這些已經遠離自己。現在突然遭遇猛烈炮擊,徐永晉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噩夢中。以前戰鬥自己是不多的倖存者,不知這次好運是否還能陪伴着自己?

徐永晉暈暈沉沉等候着炮擊儘快過去,有人連滾帶爬翻身滾進他所呆着的彈坑,不大的彈坑擠進倆個人,顯得有些擁擠。來人好象沒有意識到徐永晉存在,縮着腦袋將頭往徐永晉懷裡躲,因爲恐懼,嘴裡一直瘋狂地尖叫着。給人當盾牌的感覺並不良好,徐永晉生氣地一把拎着那人後領,將他從自己懷裡拉了出來,面前人緊閉眼睛,只是張着嘴狂叫,他頭上的鋼盔已經不在。徐永晉伸出空着的手在那人臉上狠狠扇了幾個巴掌,想讓他清醒清醒,可徐永晉的巴掌和外面轟隆爆炸的炮彈相比,對這個戰士威懾力顯然不能相提並論。徐永晉正生氣地想要當臉給他狠狠一拳,拳頭舉起來又緩緩放了下來。躲到他藏起來彈坑裡的士兵是接受徐永晉訓練的新兵楊榮國。

“死了,死了!他們都死了!”面色雪白的楊榮國緊閉雙眼,嘴裡只是一直重複着叫喊同一句話。現在的楊榮國和訓練場上冷眼說傷亡的楊榮國相比,截然兩樣,彷彿是不同的兩個人。徐永晉能體會楊榮國的變化,他自己剛上戰場時表現也不比楊榮國好到什麼地方去。畢竟在後方聽到的那些戰鬥傷亡只是一個個枯燥的數字,你是不會有什麼感覺的。而戰場上傷亡卻時刻伴隨着你,那一塊塊鮮紅的肉塊,血糊糊的肉沫都代表了一條生命瞬間消失。看着朝夕相伴的戰友突然不見了,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成爲下一位不幸者。這種感覺非後面那些站在演講臺上大談愛國主義的那些人所能體會到的,死亡距離他們是如此遙遠,一邊吃的滿嘴流油,一邊指東打西過一把嘴上癮頭,反正死的不是他,隨便他怎麼說也沒關係。可上了戰場感受完全兩樣,那呼嘯而過的彈片天曉得什麼時候一個猛子扎進你肉體,將你軀體撕裂開,橫飛的子彈在打死敵人同時,也能打死你,很多時候你都不知道什麼地方竄過來一顆子彈奪走你生命。別人生命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總不能不在乎,面對死神獰笑,最好辦法就是將自己躲藏的越安全越好,可部隊的紀律又不允許你當懦夫,這讓戰士們再苦悶也沒有了。一上戰場對戰士只有兩個選擇,生存,或者死亡。徐永晉經歷了半年戰爭,這些已經司空見慣,而楊榮國他們作爲有理想的青年,現在滿懷熱血踏上征途,還沒進前沿就遭遇敵人炮火封鎖,這對他們震撼有多強烈,可想而知。

“沒事沒事,你不還活的好好的?”徐永晉拍拍楊榮國肩膀,將他摟在懷裡,儘量平和地安慰他,至於效果如何徐永晉無法知道。轉頭看了一圈,徐永晉發現在彈坑外一頂鋼盔正隨着氣浪滾動,看起來這頂鋼盔是楊榮國在翻進來時掉在外面的。徐永晉一伸手將鋼盔從外面揀了進來,想往楊榮國頭上戴,可戴了半天,不配合的楊榮國讓他根本無法將鋼盔戴到楊榮國頭頂。無奈下徐永晉只能將鋼盔戴到楊榮國撅起來的屁股上,這樣至少楊榮國的屁股得到了鋼盔保護,避免了屁股被彈片撕成四塊的危機。戴着的時候,一低頭,徐永晉見到楊榮國的褲襠裡溼漉漉的,看來強烈的刺激讓這個年輕人嚇得失禁了。

摟抱着楊榮國的頭,徐永晉將頭埋下來聆聽着炮彈飛過來聲音,有的炮彈發出吹哨子一樣聲音從空中落下,有的炮彈發出好像一架風琴被人用手指從高音到低音急速劃過琴絃,有的炮彈又發出好像野獸嘶吼般聲音,沿着一條弧線朝地面下墜。當炮彈落在地上,接連響起的巨響還在耳邊迴盪,又傳來下一發炮彈撕破空氣的聲音。沉悶的炮彈飛行聲與剛纔炮彈聲音不大一樣,接着傳來兩聲低沉的爆炸聲,聲音好像被人捂住了嘴,顯得又低又悶。

“毒氣彈!”徐永晉腦海中很快掠過敵人發射毒氣彈的念頭,半年前戰鬥中,徐永晉已經多次在前沿嘗過土耳其人毒氣彈滋味了,對毒氣彈爆炸聲十分敏感。

“毒……毒……毒氣!——毒氣!”徐永晉連忙從挎在腰上的盒子裡取出防毒面具,掀掉鋼盔將面具戴到了臉上。一低頭,自己喊了那麼長時間,楊榮國還嚇的發抖,根本沒有從腰間盒子裡取出防毒面具戴上。無奈下徐永晉只能幫他取出防毒面具給他戴在臉上。

被轟炸的地方到處響起呼喊毒氣聲,就連猛烈的炮火也沒有將聲音壓制下去。

在慘白的照明彈照耀下,橘紅的火球包圍中一股黃綠色煙霧貼着地面彷彿有生命緩緩擴張開,淹沒凸起的地表,懶洋洋地漫過沿途的彈坑,很快將徐永晉待着的彈坑吞沒了。徐永晉很想從彈坑中爬出去,不要待在這充滿毒氣的彈坑裡,可外面炮彈還在不停地爆炸着,現在衝出去,和找死差不多,於是他只能心如火燒繼續留在彈坑裡,祈禱菩薩保佑防毒面具不會泄露。

臉上戴着橡膠製作的防毒面具滋味並不好受,過濾過的空氣顯得十分細弱,細弱的讓人總覺得肺要爆炸了,炮彈轟隆隆爆炸產生的氣浪驅趕走清爽的空氣,補充進攙雜了硝煙的熾熱渾濁的氣流,空氣彷彿要燃燒,人緊繃着的皮膚上涌出大量汗珠,很快被高溫蒸發,留下粘糊糊鹽分十分不好受。防毒面具鏡片上產生了大量水汽,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徐永晉用手擦了擦,擡起頭望向外面。透過鏡片,一塊鐵片拖着青煙以極快的速度朝他飛來,一縮頭,彈片落在距離他不遠地方,插進土裡,只留下上面半截。一縷青煙從鐵片上冉冉升起。嚇壞了的徐永晉再也不敢將頭露在外面了,只是縮着脖子待在彈坑裡等候炮擊過去,沒多久,鏡片上再次佈滿霧氣。

大地狂怒地不停扭動着身軀,將土塊沙石掀到其他地方。躲在徐永晉懷裡的楊榮國也許覺得防毒面具阻礙了他呼吸空氣,伸手想要將面具摘下來,結果手被徐永晉死死按住了。楊榮國不解地擡起頭,看着徐永晉,從外面飛過來什麼一截東西狠狠打在楊榮國頭上,那截東西在撞了楊榮國頭後,滾落在彈坑裡。楊榮國捂着疼痛的頭部,低頭看是什麼打在自己頭上,一看從他的防毒面具裡傳出滲人的慘叫,雖然面具隔絕性很好,聲音還是傳了出來。

徐永晉也看到是什麼打在楊榮國頭上了,那是一截從人身體上撕裂下來的手臂,焦黑帶着血絲的殘缺手臂上還冒着一股青煙,如果沒有防毒面具,現在彈坑裡應該充斥着肉體燃燒的焦臭味。

懷中的楊榮國急劇扭動着,徐永晉再也抓不牢他,蓋在楊榮國屁股上的鋼盔在他掙扎時掉在一旁,手上一輕,楊榮國從徐永晉懷裡跳了起來,一把將防毒面具摘掉,慘嚎着從彈坑裡跳了出去,在外面瘋狂的亂跑着。徐永晉想跟着從彈坑裡爬出去,再將他抓回來,可身子一動還是縮了回去。現在出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發瘋的楊榮國你就是九頭牛來拉,也無法將他拉住。何況外面到處都是毒氣、彈片,沒有防毒面具,也沒有戴鋼盔,楊榮國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在徐永晉無助地視線裡,楊榮國一邊跑着,一邊用手狠狠地抓着喉嚨,窒息的毒氣讓他無法呼吸。那些炮彈彷彿追着楊榮國爆炸,在氣浪光圈下,楊榮國也許是無意識地躲過了一顆接着一顆炮彈,終於,下一發炮彈他無法躲過,一聲巨響,徐永晉痛苦地避上了眼睛,慢慢滑到彈坑裡。

天色已破曉,灰濛濛的光線透了過來,天空滾滾混雜了血色的黑煙凝聚成厚厚的雲層,遮擋住滿天未消失的羣星。東邊露出一抹暗紅色,陰暗的夜晚終於消退了。炮彈落過來越來越稀疏,空中還有咻嗉聲,只是這些聲音都是從徐永晉後面飛過來,朝北方而去。在北方傳來悶悶的連串爆炸聲,遠征軍的炮火將土耳其人火力壓制住了。一聲悶響,彷彿春節點放的禮花在耳邊炸響,硝煙擴散,這發榴彈落下來後好久不見有下一發炮彈飛過來。

外面有零星幾個人影在移動,從鏡片裡,徐永晉看到有個年輕人已經不戴防毒面具了,那人彷彿在尋找什麼四處張望,沒有毒氣進入肺部,手抓喉嚨舉動,看來毒氣已經飄散了。徐永晉從彈坑裡費力地站了起來,挪動着痠軟的雙腿爬出彈坑。走出彈坑,徐永晉奮力將防毒面具拉了下來,手扶着膝蓋大口喘着氣。和剛纔藉助防毒面具呼吸不同,外面的空氣彷彿冰冷的涼水從嘴灌進了徐永晉身體,雖然裡面夾雜了大量炮彈殘存的硝煙,還有烤焦肉體氣味,至少比那種渾濁的讓人窒息的過濾氣體要舒適多了,眼前金星亂冒,人腦子裡缺氧感覺快要站立不住了。

用力吸了幾口沒有過濾的空氣,徐永晉直起身掃視一邊周圍。從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彈坑裡,五連將士一個接着一個灰頭土臉爬了出來,大家將防毒面具摘下來,露出疲憊蠟黃的面容。周圍到處是餘煙嫋嫋的彈坑,黃色的沙地上倒伏着幾個殘缺不全的屍體,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痛苦的呻吟聲,與其說是呻吟,不如說慘叫比較合適些。

“這個人怎麼了?”徐永晉拖着疲軟的雙腿,走到前面,問屈膝跪着幫躺在地上戰士裹繃帶的樑德忠,樑德忠只是一心在幫那名戰士包裹,並沒有回答徐永晉問題,看着地上面色慘白的年輕人,徐永晉俯下身,拉起他的手關切問道:“夥計,你傷在什麼地方?”那人只是微張着眼睛,張了張嘴,從嘴裡吐出一團血沫,無法回答徐永晉的問題。徐永晉低頭看了眼胸口,胸前粘滿血漬的軍衣已經被樑德忠撕開,繃帶正在一圈一圈的包紮,露在外面的繃帶被涌出鮮血染成了黑紅色,血還在繼續滲露出來。那人發出兩聲痛苦的呻吟,徐永晉輕輕拍了拍年輕人肩膀,這是一名胸部負傷的新兵,從丟在地上的防毒面具和還在涌出來鮮血看,他受傷時間應該不長。

樑德忠扭頭看着揀起防毒面具的徐永晉,嘴裡嘟囔道:“該死,下士你的繃帶有嗎?我的用完了。”徐永晉打開急救包,將裡面繃帶取了出來遞給樑德忠,彎下腰幫助樑德忠將繃帶給戰士包紮好。當繃帶繞到前面傷口處,年輕的戰士額頭上流淌出豆大的汗珠,臉上寫滿了痛苦。

“敷料給他上了嗎?”

“已經上過了。是否該找副擔架把他運到後面去?”

徐永晉爲難地看看周圍,這裡連草都被炸成了草屑,製造擔架的木頭不知到什麼地方去尋找。可胸部負傷他又經不起搬運,從他大量失血看,這個年輕人要是不馬上後送,他的生命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年輕的戰士眼裡都是痛苦,可憐兮兮望着自己,好像在請求他不要離開。這樣的事情徐永晉已經經歷過一回,當時剛上戰場時,迪迪負傷後不也是這樣望着自己?

“找衛生員吧,衛生員那邊有擔架。”

“可是衛生員剛纔躲避的彈坑被再次命中了,三名衛生員非死既傷。”

“這可糟透了!”徐永晉低聲嘟囔道。看着年輕傷員在自己面前露出痛苦樣子,徐永晉卻無法給他任何幫助,他在想爲了減輕傷員痛苦,是否應該送他一發子彈讓他徹底寧靜下來?如果現在不死,以後瀕死前痛苦還有的年輕人受的呢!最後這種念頭還是從徐永晉腦海裡消失了,好死不如賴活着,怎麼說自己也不能對自己人開槍。“他孃的!真是糟透了!”徐永晉再次重複道。

五連再次集結,一番炮擊過後,五連被炸死、毒死(中毒的都是沒有經驗新兵)二十四人,同時還有二十七人必須後送野戰醫院救治。他們還沒有到前沿,敵人的一頓炮火就拍掉他們三分之一兵力。尤其讓五連將士沮喪的是他們周連長爲了讓新兵臥倒,自己被炸的屍骨無存,而那名神志失常,無法理解連長命令的新兵卻因爲連長將他撲倒,被炮彈震傻了,當敵人發射毒氣彈時,又有人給他戴上了防毒面具,等敵人炮擊結束,他除了鋼盔被炮彈破片撞凹了一個印子外,身上什麼傷也沒有。等老兵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有些傻呵呵的這名新兵只知道渾身發抖,咧着嘴似笑非笑看着前方。戰士們告訴他連長爲了救他而犧牲,可他卻只是傻笑兩聲,其他什麼反應也沒有,看到這個士兵表現,那些站在他身邊的老兵恨不得一拳將他打到地核去。連長用自己寶貴的生命居然救了這麼一個廢物,那些老兵一想起來就覺得實在是太悲哀了。

周連長的陣亡讓五連在一年裡先後損失了兩名連長,先是王連長在解圍戰快要結束時受到重傷被送到後方醫院,後來聽說又轉送回國內了,現在周連長在五連剛上陣地的路上又陣亡了,說起來到五連當連長還真是多災多難。傷亡雖然慘重,五連還必須到前沿去,前面陸戰隊連隊在土耳其人進攻下傷亡十分大,如果不幫助他們守住陣地,那些該死的土耳其人就要突破防線了。雖然兵力不佔優勢的土耳其人就是突破防線也沒什麼,他們的兵力已經極大消耗在塹壕戰中,等後方一個反擊是可以將他們驅逐出去的。可現在遠征軍總部正在醞釀從卡爾巴拉朝巴格達發動攻勢,如果出發陣地被破壞,對總部發起總攻自然會造成一定影響。

收拾好東西,將死者身上身份牌收集起來,派人通知後方將傷員運送下去。活着並且沒什麼問題的戰士低着頭揹着槍默默踏上道路。徐永晉和那些老兵知道,這只是開始,而那些新兵卻從炮彈落下那一刻開始,對所謂的鐵與火產生了疑惑。戰爭,並不是他們想象的送給敵人鐵與火,自己收穫釀造好的果酒和美食。在國內接受並且認爲完全正確的那些愛國主義宣傳,在炮火面前顯得如此蒼白,脆弱不堪,現在他們期望的,只有在戰爭中活下來。

淡淡的灰白煙霧中,一串拖着尾巴的機槍子彈鑽了出來,將河岸打的泥土四濺。咻地一聲,一枚迫擊炮彈從空中落了下去,轟隆一聲猛地爆炸了。天空傳來嗡嗡聲,一架草綠色雙翼偵察機在兩架三翼戰鬥機掩護下,在煙霧裡時隱時現。空中傳來急速的划動風琴琴絃聲。

徐永晉半依着靠在沙袋壘成的掩體裡,掏出一支菸叼在嘴裡,面無表情地看着天空,炮彈劃過天空的聲音又輕到響,徐永晉還是沒有什麼躲避的念頭。這些炮彈他用不着躲避,這是從後方打向對面土耳其陣地的。幾天的炮戰後,在火炮校射機指引下,部署在幼發拉底河北岸的土耳其炮兵陣地被遠征軍重炮部隊轟的七零八落,失去戰鬥力退出了戰場,現在對面的土耳其人只能利用迫擊炮展開零星的遊動騷擾,偶爾打過來一兩發炮彈,就是這樣土耳其人也不敢讓迫擊炮在一個地方多待一段時間,萬一時間長了,馬上就會招來鋪天蓋地的遠征軍炮火。不光是火炮,在幼發拉底河北岸的機槍陣地現在非不得已也不會打出一發子彈,任何暴露自己的動作都會招致毀滅性炮擊。偶爾打過來炮彈對遠征軍而言,連威脅也談不上了。

在徐永晉前面不遠處裊裊炊煙緩緩朝天空升去,這是五連炊事員正在給待在前面連隊燒中飯。以前怕死的炊事員非要將炊竈放在敵人看不到的地方,等炮火停下來再將燒好的飯菜送上去,那麼遠的路,等飯菜送到前面早就涼了,這讓前面部隊怨氣很大。現在好了,沒了炮擊炊事員終於將炊竈移到戰線後面,前方將士可以吃到比較熱一些的飯菜。

“小徐。”前方有人在叫徐永晉。

“來了。”徐永晉從掩體裡躍出,朝炊煙方向一路小跑過去。“老韓,是不是有什麼好吃的?”

“你怎麼總想着吃?沒有,前面又沒進攻,怎麼可能改善伙食?”炊事員韓波一把將徐永晉伸相飯桶的手打了回去。“小徐,你陪我一起把這些飯菜送到前面去吧。”

“又要我送?!我的天!連長不是說讓我到後面喂駱駝嘛,你怎麼總想着抓我公差?”徐永晉一聽要將飯菜送到前面去,如同兔子一樣朝後面逃去,一個骨碌翻進了戰壕。

“躲什麼躲?我要不看你可憐,跟連長說好話讓你給我幫忙,你現在早和那些羶氣薰鼻的髒駱駝睡一塊了,還能在我這裡享清福?……去不去?你要不去我跟連長說,讓他喂駱駝去!”

“去去!你可別跟連長再嚼舌頭了。”徐永晉從後面戰壕裡爬了出來,舉着手做投降狀。

韓波在徐永晉後背拍了一巴掌,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指着擺在地上的擔子。“別皮了……喏,這個擔子你挑,跟我走吧。”說着韓波壓着垂頭喪氣的徐永晉朝前線走去。

“吃飯了,吃飯了……弟兄們,開飯了啊!”人還沒到前面,徐永晉已經扯着嗓子喊了起來。徐永晉的喊聲還回蕩在戰壕上空,原本空蕩蕩的戰壕裡突然冒出無數戴着鋼盔的腦袋。

“嗬!永晉你又過來了?”徐永晉的老夥計馬永敏上士那張熟悉的笑臉出現在他眼前。

“是啊,我徐永晉又來了。”徐永晉將擔子放下,笑着和那些撲上來熟悉的戰友一一擁抱。

樑德忠那張臉出現在徐永晉眼前,笑道:“這話小聲點,要是連長聽到,你可就有麻煩了。”

手臂上掛着吊帶的姜國華從樑德忠背後露出半張小臉,捅了捅樑德忠腰眼。“你聲音也小一點,要是聽到你誹謗首長,永晉沒喂上駱駝,我看你要去幹這活了。”

“怕什麼?!真要喂駱駝我倒更安全了,也免得像現在這樣時刻提防被人家冷槍打中。”話是這麼說,樑德忠的聲音還是低了下來,腦袋探頭探腦朝兩旁張望,好像連長時刻會出現在這裡。

現在的徐永晉臂章上下士標誌已經取消了,他的軍銜成了二等兵。對徐永晉來說,從班裡下士組長降爲幫炊事班幹活的二等兵,這簡直是一場外人看起來的“噩夢”,至於“噩夢”之所以發生,完全是因爲新上任的五連連長王兆軍造成的。

在到前沿陣地道路上,五連遭遇土耳其人突然封鎖炮擊。這條道路上原本是比較安全的,在戰鬥打響後,這條路線沒怎麼受到轟擊,土耳其人不多的火炮主要用來轟擊遠征軍前沿陣地,爲了支援部隊衝鋒,他們抽調不出太多火炮封鎖遠征軍運輸線。所以五連纔會在夜裡沿着這條道路朝前運動,可沒想到土耳其人這天晚上不知發什麼神經,突然用猛烈炮火對這條道路猛轟了半個多小時,炮彈中還夾雜了一批毒氣彈,結果毫無防備的五連損失慘重不說,他的第二任連長周慈寧也在炮擊中陣亡了。爲了不讓五連羣龍無首,三十八團從國內補充過來的軍官中挑選福建人王兆軍上尉接任五連連長。

五連在短暫失去領導後,很快又擁有了一名新連長,本來是好事情。對徐永晉來說,壞就壞在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作爲老兵,徐永晉看不起王連長沒有經歷過戰鬥,卻妄自讓他們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替家人增光。同時他總覺得王連長名字不好,名字太像女人了王兆軍,怎麼念怎麼聽着是王昭君。自認爲自己在連裡是老資格戰士的徐永晉嘴巴一時沒有把門,把自己對新任連長的看法對其他戰士當笑話講了幾句。人的好運氣並非時刻伴隨一生,徐永晉的笑話讓連長聽到了。對自己的名字連長也覺得並不好聽,可這屬於私人隱私,是觸碰不得的,別人心裡想王兆軍管不着,可要是說出來,這就等於在打王兆軍耳光了,作爲連裡面一把手,王兆軍聽了豈有不報復之理?

一心想要伺機報復的王兆軍很快找到藉口:有新兵對王兆軍投訴說徐永晉和樑德忠在訓練中對他們進行了體罰。找到藉口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將徐永晉和樑德忠叫去一通臭罵了,很明顯,在軍方文件中是禁止對戰士進行體罰的,而倆個愣頭青居然敢違抗軍紀,要是不處分,軍紀被置放於何處?被王連長抓到痛腳的徐永晉當了沒幾個月的下士軍銜爲了體罰士兵被不名譽地撤除了。

作爲海邊長大的王兆軍對自己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坐騎——駱駝——感到氣味十分難聞,同時每天給駱駝喂草料在王兆軍眼中這簡直太枯燥乏味了。讓徐永晉整天圍繞臭烘烘的駱駝轉,王兆軍覺得這個工作倒很適合尖牙利嘴想要挑戰自己權威的徐永晉。至於樑德忠,一來樑德忠並沒有嘲笑自己是什麼“王昭君”,二來體罰戰士事件中,徐永晉是主犯,而樑德忠是從犯,一通訓斥後,對樑德忠也就從輕處分,關他三天禁閉了事。

在戰友們同情的目光中,徐永晉背起行囊垂頭喪氣到司務長那邊報到去了。徐永晉明白連長是在報復自己,在他印象中那些溫順的駱駝味道實在難聞,去伺候駱駝,對一名老兵而言,這實在太丟臉了。讓徐永晉意外的是,伺候駱駝並非他想象的那麼不堪。首先,後面那些喂駱駝的戰士一個個都胖嘟嘟的,並不是說部隊喜歡招胖子,這些戰士都是因爲喂駱駝而肥胖起來——他們吃的太好了,給駱駝的飼料分量很多,多到有充裕的飼料讓這些人賣給了當地的阿拉伯人,從他們那邊換取已經燒好的拷羊肉、烤魚和麥餅,除了這些還有極爲昂貴的豬肉。徐永晉一過去,爲了避免自己的小動作被徐永晉通報給上級,這些人爲了堵住徐永晉那張嘴,很樂意從自己口裡留出來一些阿拉伯美食送給徐永晉。徐永晉並非什麼聖人,有白吃的好東西,自己不吃這實在太對不起自己,誰叫連長送自己到這裡來增肥呢?於是徐永晉雖然沒有偷飼料賣給阿拉伯人,可那些戰士得到的好處,他也是很大方地笑納了。除了吃的,更大的好處是到了後面整天與駱駝打交道,自己避免了上戰場和敵人短兵相接的可能,陣亡對自己一時顯得如此遙遠,這簡直太意外了。與吃比較,安全對徐永晉顯得更重要一些,他可想着自己能在戰爭結束後平安回家。至於喂駱駝這些好處,徐永晉發誓打死自己也不能說出來,總不能讓白癡連長知道自己在後面活的很滋潤,再想什麼法子折騰自己。

不過徐永晉喂駱駝沒喂多少時間,五連有些膽小的司務長韓波總覺得挑着擔子將飯菜送到前沿十分危險,見老兵徐永晉被連長處分,從前面送到後方,韓波打起了徐永晉主意。徐永晉畢竟是刀山火海中活下來的,這樣的人對如何保護自己很有一套,有這麼個人給自己幫忙,韓波覺得自己安全感多了不少,真要前面打的炮火連天,大不了讓徐永晉當自己替死鬼把飯菜送上去好了。

在任何一個連隊裡,司務長和連長的關係總是特別密切的。司務長主管一個連伙食,油水自然很多,而作爲一個連頭頭,司務長不過動動小指頭,連長吃的就比其他人好太多,同時連長還能從司務長那邊得到不少好處。這個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卻誰也無能爲力,很多事情你就是財務公開也無法監管,尤其是伙食這種東西,戰士們只要自己能填飽肚子,偶爾再改善一下伙食已經心滿意足了。爲了讓徐永晉給自己當下手,韓波找到連長說是自己腰骨有問題,想讓徐永晉給自己幫忙,王兆軍原本並不想讓徐永晉離開“臭烘烘”的駱駝,在韓波保證徐永晉給自己打了下手後,很快又會回去喂駱駝,並且贈送給連長兩條香菸後,王兆軍這才同意徐永晉在喂駱駝空閒時間到司務長那邊幫忙。於是徐永晉沒喂幾天駱駝,又失望地離開了王連長強加給自己的“噩夢”(徐永晉所謂的噩夢,說是好運更合適些。),跑到另外一個油水很足的地方幫忙去了。 ωωω_ TTκan_ co

對喂駱駝和給司務長打下手如此美差,樂不思蜀的徐永晉自然不想告訴這些同樣很想離開危險地帶的戰友,駱駝畢竟是有限的,燒飯也用不了太多人,他們要是下來了,自己到什麼地方去?

“呵呵,吃你們的吧,哪那麼多廢話?”徐永晉笑的十分燦爛,將遞到自己面前的飯盒盛滿了飯菜,同時給他們每人遞過去一包劣質菸葉製造的香菸,外加兩塊水果糖——香菸和水果糖是每天必須供應戰士的口糧,如果不是在*地區,這些戰士還有酒好分配。

“這什麼東西?”樑德忠看着碗裡的肉片,臉皺成了苦瓜臉。

徐永晉怪模怪樣的惡笑起來。“羊肉燉粉絲,大補啊!”

“又是羊肉?天哪!”周圍一片哀嘆聲。整天吃羶味很重的羊肉,這些戰士現在只要一聽“羊”,馬上就條件反射開始了反胃。羊肉本身是個好東西,可每天送到前線的這些羊肉並沒有加什麼香料,掩飾特有的羶氣,整天吃加點鹽的羊肉對這些沒有豬肉吃的以非*爲主體的遠征軍將士來說,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混蛋了。

對戰友的怨言,徐永晉只是嘿嘿笑笑。徐永晉對羊肉以前也是十分反感的,不過在後面待了這麼些時間,現在他的觀點有了很大改變。和那些貪嘴的傢伙在一起,徐永晉吃的羊肉都是加了香料烤出來的,隔三差五他們還有豬肉吃,這讓徐永晉覺得待在後面實在其樂無窮。不過關於吃的方面貓膩徐永晉不敢說出來,說出來那還不捅了天,徐永晉相信要是司務長和喂駱駝的那些人知道自己嘴巴不嚴,把一切漏出來了,他們要是不暗殺自己纔有鬼呢!

袖手沒事情的韓波見戰士們對自己燒的飯菜很有意見,叼着根香菸走了過來,眯縫着眼睛瞪着這些不識擡舉的戰士。“有什麼好抱怨的?那些被抓獲的土耳其俘虜看到羊肉,哈喇子飛流直下三千尺,人家那叫狼吞虎嚥啊……同樣的東西,他們吃的很香,你們有什麼好唉聲嘆氣的?”

有新兵用筷子敲着飯盒,不滿地衝韓波嚷嚷道:“土耳其人是土耳其人,人家整天就吃這東西,習慣成自然了嘛!總不成非洲黑人喜歡吃螞蟻,你也讓我們吃螞蟻?”

“真要只有螞蟻好吃,你們也只能吃螞蟻。”

“要是這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呢!”

“要是可以選擇戰場,我現在倒寧願在日本作戰,聽說那邊的生魚片很好吃。日本料理……聽聽就讓人食慾大開。”

“日本料理有什麼好吃的?我聽法蘭西裔的同桌說,法蘭西大餐比我們中國飯菜還好吃。要是打到法蘭西,我們就能吃到烤牛排了!”

“到意大利也不錯啊,聽說意大利的通心粉也不錯,反正不管到什麼地方,總之都比在這鬼地方要強上百倍……不,上千倍!”

“羅剎國也不錯啊,魚子醬、伏特加,都是好東西。”

說到吃的,這些戰士一個個變成了熟悉世界各國不同風味美食的專家,在他們嘴裡,全世界哪都好,就是美索不達米亞不好。徐永晉知道其實這裡也有不少好吃的東西,自己在後面吃的夠美了。他相信這些戰友也知道這一點,只是軍方供給十分死板,就是有好吃的,軍方也不會從集市購買——這麼大軍隊要是完全依靠當地市場,這裡就是東西再多,也要給蝗蟲一樣的遠征軍一掃而空。對其他國家的嚮往大家也就說說而已,按照軍方慣例,真要到日本、法國、意大利或者俄國,戰友們想象的那些美食也不是他們可以享受到的。

韓波聽的不耐煩起來,瞪着圓圓的眼睛道:“行啦,按照你們說的,等美索不達米亞打完了,咱們再到日本打,吃夠了生魚片,我們再吃法國牛排,然後是意大利通心粉,吃飽了咱們再喝羅剎國伏特加……只要你們****運夠好,能一直活下去,戰爭結束後這些東西你們都能享受到。”

對吃的不滿是不滿,可戰士們對司務長也沒轍,真要惹毛了胖乎乎的司務長,說不定晚上飯菜裡面他給你下一點特別作料(如口水、鼻涕什麼的噁心東西)也說不定。戰士們只能看着讓人反胃的羊肉燉粉條,皺着眉頭拿到一旁,努力消滅這些該死的極爲難吃的東西。

咻——空中傳來一聲尖厲的嘯音,幾個正吃着飯菜的戰士聽到聲音,丟下飯盒很利索地趴在戰壕裡。一發炮彈拖着白煙自空而降,轟地一聲,在戰壕前面不遠的地方爆炸開了。掀起的灰塵朝四周擴散開,蔓延到戰壕邊滲透下來,讓人們眼前灰濛濛一片。炸飛到天空的沙石、鐵片噼噼啪啪落了下來,只是這些對五連戰士來說,沒什麼殺傷力,連嚇唬一下他們都辦不到。煙塵還沒有散盡,戰士們已經若無其事從戰壕裡爬了起來,揀起丟在地上的飯盒,將上面灰塵沙石挑去,繼續皺着眉頭吃這頓飯菜。

剛纔聽到迫擊炮彈飛過來的聲音,徐永晉一個前撲下意識撲倒在戰壕裡,等炮彈爆炸了,等了一會兒,沒聽到空中傳來第二顆炮彈飛過來聲音,徐永晉緩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灰塵,扭頭尋找領導他的司務長。找了半天徐永晉也沒在周圍找到韓波,徐永晉記得剛纔韓波明明就在這附近,讓他不明白的是,怎麼一轉眼的工夫一個大活人就憑空消失了?看着前沿不遠處餘煙裊繞,那發炮彈並沒有落在這裡,說是炮彈將司務長炸沒了,這也有點太離譜。

找了半天,徐永晉看到戰壕裡韓波一直帶着的一口行軍鍋倒扣在地上,那口黑漆漆的行軍鍋微微抖動着。剛纔他看到這口鍋,不過視線只是掃了一眼就將重點放到行軍鍋周圍了,現在徐永晉心裡有個很滑稽的想法。三步並做兩步,走到那口鍋面前,徐永晉明白自己猜測並沒有出錯,一掀開行軍鍋,鍋底下一個人捲曲成一團,正瑟瑟發抖——這人不是韓波還是誰?

“司務長,起來吧,炮擊已經過去了。”看着刺蝟一樣趴在地上的韓波,徐永晉強忍住笑意上前拉着韓波手臂把他攙扶起來,以儘可能平緩的聲調對他說道。

“過去了嗎?……孃的,該死的土耳其人!什麼時候不好開炮?偏要在我到前面來時放炮,想炸死我咋地?”韓波從地上哆嗦着爬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見自己毫髮無傷,忍不住氣憤地指責土耳其人實在不地道,看來他的狼狽樣並非自己膽小,而是“該死的土耳其人”造成的。

“過去了,過去了。”徐永晉笑呵呵幫肥胖的韓波拍去身上塵土。“司務長,您還是先回去吧,我想和這裡兄弟聊聊天,等下馬上回去。”

“那好,記得快點回去,我那邊還有一堆土豆等着你刨。還有今天晚上飯菜你送過來,我就不來了。”韓波不敢在這危險的地方多待片刻,也不管徐永晉自己轉身先下了前沿。後面事情雖然很多,可那些事情對一名刀山火海闖過來戰士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做好,至於乾的是否精細,對男人而言,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問題。“又不是雕花,幹嘛那麼認真?反正物資多的是,浪費一些也沒什麼。”韓波對徐永晉說的這句話十分認同。

如果不是徐永晉太笨,學不會燒菜,韓波倒很想讓閒極無聊的徐永晉連燒飯也幫自己幹了。現在只能讓他打打下手,看哪天可以教會這個認爲“女孩子做的事情,男人不應該做”的徐永晉學會自己手藝,自己好徹底輕鬆。不過在這之前,讓徐永晉替自己做更危險的事情更重要些,爲此有時候滿足一下他的要求也是十分必要的。

看着韓波腆着大肚子笨手笨腳沿着交通壕朝後方走去,徐永晉笑着搖了搖頭。畢竟不是合格戰士,一聽到打炮就六神無主了,徐永晉暗自好笑。

“嗨,德忠,我們偉大的連長怎麼不在這裡?”徐永晉看了半天也沒看到王兆軍的身影,走到樑德忠身邊蹲了下來,撥弄着戰壕邊的沙土問道。

“王連長?你不知道嗎?團部召開連以上軍官會議,他被叫去了。”樑德忠不屑地說道。

“到團部去了?”徐永晉疑惑地問道:“是不是要進攻了?”

“誰知道呢,反正對我們來說,不管是進攻還是原地駐守,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也許真的要進攻了。”姜國華湊了過來,嚴肅地說道。“你沒聽說嗎?國內對我們這麼長時間還沒拿下巴格達極爲不滿,聽說議會已經有議員徵求意見,說是要彈劾軍方作戰不力了。”

“那些議員?議員算老幾?只知道坐在椅子上指手畫腳,讓我們這些當兵的給他們送死。他們要真有能耐,幹嘛不到前面來端着步槍衝鋒?我就看不慣這些自以爲自己比誰都牛的混帳東西。”徐永晉一聽姜國華提到那些送他們上戰場的議員就一肚子不爽。

樑德忠一本正經地說道:“議員們都是國之棟樑,豈能輕易在戰場上舍棄他們高貴的生命?他們是蟻王,咱們是兵蟻。爲了保障蟻王安全,兵蟻自然有衝鋒在前,撤退在後的義務了。”

姜國華笑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外敵面前,大家應該團結一心消滅敵人才是。至於議員不到戰場,這個嘛,社會是平等的,但分工是不同的。那些議員的工作是動嘴,咱們的工作就是舞槍了。而且按照議員們所說,我們的戰爭是還世界一個和平,爲了讓戰爭遠離國家纔打的……嗯,‘當德國滅亡比利時時,比利時離我們遠,我們無動於衷,任憑被滅亡,當德國滅亡法國時,法國離我們很遠,咱們默不做聲,當德國滅亡俄羅斯時,我們還事不關己,那麼等德國打到國境線時,世界上已經沒有盟友了。’這是袁將軍在議會裡作證時說的。還有‘在國外打仗,我們平民不會有什麼傷亡,要是戰爭引到國境線來,我們公民不知要付出多少犧牲,財產不知要損失多大,爲此,必須要將侵略扼殺在搖籃中。’德忠,這是誰說的?”

“還有誰?回家養病的高上將唄!要把侵略扼殺在搖籃的上將,現在自己回家搖搖籃去了。”樑德忠掏出徐永晉剛纔分給他的香菸,撕開了抽出三根,遞給面前倆人,剛纔的臥倒將香菸壓在了下面,現在香菸皺巴巴的。徐永晉謝絕了樑德忠好意,從挎在後面的揹包中抽出一包好煙,遞給樑德忠。“長城煙?……好傢伙,你小子怎麼能抽這樣香菸?”

“給司務長幫忙,多多少少總有一點好處,這包算我送給大家的。”徐永晉平淡地說道,他也不想在這方面多談,言多必失,這是徐永晉經歷過教訓後得出的結論。“這事情要爭論永遠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我只知道在前面送死的是咱們,而後面那些議員每當我們打了一個不管多大的勝仗,只要動動嘴皮子,說上那麼兩句輕巧話,就能成爲民族英雄,愛國人士。真好享受啊!”

“唉,這就是命了。”姜國華臉色難看地嘆了口氣。

“不過就是進攻你們也別太擔心,現在這裡咱們不是彙集了不少部隊嗎?聽說第二集團軍已經在國內集結完畢,馬上就要登船奔赴這裡了,現在咱們面前的土耳其人已經吃不住勁,等第二集團軍到了,這仗估計就好打多了。”

“你倒說的輕巧,你在後面整天刨土豆,子彈打不着你,炮彈炸不到你,自然可以說的輕鬆一些,我們呢?就是土耳其人炮兵被消滅了,挨不了敵人炸,可他們手中總有步槍吧?天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裡飛過來一顆流彈要了你性命!我現在期盼的是最好就在這裡一直守着,我們不進攻,土耳其人也別來搗亂。真要進攻,還是等第二集團軍到了,讓他們攻去,這些功勞咱也別跟人家搶。”樑德忠說完拍了拍徐永晉肩膀,羨慕地說道:“老兄,我現在可真羨慕你啊!甭管前面打的怎樣了,你總是待在最安全地方。孃的,該死的連長當時爲什麼不連我一同處分喂駱駝去?”

姜國華看樑德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現在後悔了?當初我怎麼看你如釋重負?”

樑德忠將放在徐永晉肩膀上的手縮了回去,振振有辭道:“當初我又沒想到喂駱駝居然有這麼多好處,看看永晉兄,渾身透着油光不說,待在後面,身上一根毫毛也不會少,說起來我那時侯腦子進水了,不然怎麼着也要爭取一下,看看是否能跟永晉兄對調一下。”

“這話你還是不要說的太早,萬一連長當時想到的懲罰是排地雷,我看你小子就有難了。”

樑德忠連朝地上吐兩口唾沫,忿忿道:“呸呸!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寂靜的夜幕下,一顆顆照明彈升到高空,有氣無力地朝地面垂落,快要接近地面時,照明彈熄滅了,大地又陷入黑暗中。大地上鑽出一串流星,在空中拉出一道道亮麗的光絲,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

徐永晉垂頭喪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仔細盯着前方,一串串機槍打出來的子彈從頭頂上方不高的地方飛過,曳光彈告訴他那些子彈快要貼着他頭皮了,這種感覺對徐永晉來說極爲不舒服,這讓他覺得自己距離死亡居然如此之近。當照明彈再次竄上天空,猛然點亮,將四周照的一片通明,徐永晉連忙匍匐前進,奔赴自己剛纔觀察到的位置,小心地拆除什麼。

現在徐永晉連怨氣也無法發泄了,一切的一切都怪姜國華那張烏鴉嘴。徐永晉現在深深相信,人是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在徐永晉給前面送飯菜那天,姜國華曾經說過連長要是想到用排地雷當作懲罰,樑德忠要是要代替徐永晉就有難了。現在樑德忠沒難,徐永晉倒享受到恐懼每時每刻伴隨自己的滋味了。湖北佬姜國華預言還真準,徐永晉現在的工作就是:排雷。

徐永晉不知哪個該死的王八羔子在連長那邊多舌,讓連長知道自己不光不爲喂駱駝感到苦不堪言,恰恰相反,卻對離開前線十分享受。別人這麼一多嘴,倒黴的就是徐永晉,醒過味來的王連長並不想讓徐永晉待在後方一個人偷偷樂,爲了讓徐永晉體會地獄一般的感覺,王連長將他從後面抓了回來,送到前面負責排地雷,摸俘虜,或者敵後偵察這些極爲危險的任務。

徐永晉大嘆自己除了沒有被打死,其他運氣實在是糟糕透頂,別人完成一次如此艱鉅任務,完後可以好好休息一天,自己卻必須日復一日做下去,體力、精神方面損耗不是喊兩聲苦就能過去的。尤其讓徐永晉生氣的是別人完成任務,勳章不一定能指望上,戰鬥獎章總能撈上一枚,可他都幹了五天了,到現在連獎章影子在哪裡都沒看到。至於沒撈到獎章原因很簡單,連長要是不把自己朝上面彙報,那些整天看材料的官僚又怎麼可能知道下面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攤着這麼一位連長,讓徐永晉鬱悶的想要殺人。如果有可能,徐永晉很想在戰場上朝王兆軍背後放冷槍,讓這個小心眼的上尉下地獄跟閻王爺比試誰更狠。反正戰場上兵荒馬亂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連長要是中了流彈陣亡,也用不着大驚小怪。

將地雷緩緩從地下起了出來,拆除引信,徐永晉重重出了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上汗珠,剛纔精力都集中在很難伺候的地雷上了,要是一個不小心,該死的地雷就會引爆,到時候自己丟條胳膊算是萬幸,搞不好連腦袋也找不到了。過度緊張下,連身上衣服什麼時候溼透徐永晉也不知道。現在這枚地雷靜靜地躺在徐永晉手裡,再也不會發脾氣了,徐永晉一輕鬆這纔有工夫擦拭臉上汗水,至於溼透了的衣服,還是讓它繼續溼下去吧。

一發照明彈升到空中,點着了,周圍被照的一片慘白。前面響起操作機槍聲,正在擦拭汗水的徐永晉停下了動作,不敢動一下等候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熟悉的爆豆般機槍射擊響了起來,噠噠聲中,前面不遠的沙地上被子彈打的火星四濺,剛緩口氣的徐永晉連忙將頭深深貼在地上,感受夜晚冰涼的沙地。看樣子敵人並沒有發現遠征軍部隊正在排除部署在前沿的地雷,機槍掃射不過是用來給他們壯膽。只是剛纔那串子彈打的離徐永晉實在太近,讓徐永晉體會到現在自己正在土耳其人鼻子底下做着極爲危險的工作。

等機槍掃射過去,徐永晉微微轉了下頭看看周圍,眼前一片沙地上長着幾撮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特有的野草——說是美索不達米亞特有野草,不如說這是半乾旱地區沙土裡長出來枯黃的野草更合適些,只是這裡更多一些。——平緩的沙坡上,好象沒有一點生命存在的痕跡。

徐永晉明白看似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沙地上現在匍匐了不少的遠征軍戰士,這些戰士現在正和他做着同樣的事情。不過與徐永晉一樣,這些戰士身上都披了用於僞裝的僞裝網,上面還植了零星野草。夜晚不要說粗略看看,你就是走到戰士身前仔細打量,也很難將戰士與大地區分開來。

後面天空升上了三顆紅色信號彈,徐永晉可以感覺到前面不遠處,土耳其陣地上一陣忙亂,天空傳來一陣嗡嗡聲,接着幾顆小小的亮點出現在空中。光點移動速度很快,聲音也變成了錦帛被人撕裂那種聲響,幾個紅點拖着一條條尾巴從空中急劇墜了下來,落在沙坡後面。沙坡後驟然一亮,懸掛在空中的照明彈在光線反襯下,顯得黯然無光。轟隆隆幾聲,大地劇烈震抖,讓徐永晉覺得自己要被震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在雷鳴般聲響和地震一般震動下,橘紅色火球與滾滾黑煙從後面升起。

前面沙坡戰壕裡傳來尖厲的哨聲和急促的喊叫聲,守侯在戰壕裡的士兵零亂腳步聲透過滾滾悶雷傳到了徐永晉耳朵裡。

撤離的時候到啦!徐永晉長出一口氣,將地雷原封不動隔在地上,只是將引信收進自己口袋裡,用手檢查一下僞裝,準備悄悄撤離前沿了。按照事先約定,當時間差不多時,後方會朝天空連打三發紅色信號彈,爲了避免戰士過分投入到排雷工作裡,沒有注意到後面打上天空的信號彈,同時也爲了避免無故打到天空的信號彈引起土耳其人懷疑,配屬三十八團的炮兵將以火力對土耳其人進行一番急促轟擊。和土耳其人現在的炮火相比,這種急促轟擊改叫飽和轟擊也可以。前幾天都是如此,今天也不例外。當然,有了防備的土耳其人在看到三發紅色信號彈從遠征軍方向升到空中,他們已經做好了轉移到避彈掩體的準備,炮擊不會對他們構成太大人員殺傷,不過這樣一來,戰壕裡沒了敵人,前面工作的遠征軍戰士撤離出來也方便了許多。

東邊青灰的天地交界處露出魚肚白,灰黑色的雲彩邊緣顯出一抹絢麗的玫瑰紅色,太陽快要出來了。晨風拂過大地,人們大口呼吸着從沙漠中來含有沙塵味道的微風,風裡除了乾燥的沙土味,還夾雜了濃濃的硝煙味,雖然如此,微風有些清涼,當太陽出來後,這樣的風將不再有,那時侯風將熾熱的讓人想要跳進前面不遠處的幼發拉底河。

朝霞將徐永晉映紅,渾身痠軟乏力,人慾軟癱在地一睡不醒的徐永晉微微合着眼,跟着和他一樣在前面排了整夜地雷的戰士滿臉疲憊越過前沿朝後面走去,如果問徐永晉現在最幸福之事是什麼,他一定會回答說是睡覺,哪怕天塌下來在睡夢中被砸死也是好的。

“嗨!徐永晉!”

迷糊中,徐永晉覺得有什麼人在對自己說話,想了半天,這才肯定真的有人再朝自己自己說話。強打精神睜開眼,身前不遠的戰壕拐角處,出現了他所熟悉的人。徐永晉有些驚訝地說道:“繁蔚?!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孟繁蔚親熱地拍拍徐永晉肩膀,將香菸遞給他,幫他點着後道:“上級命令我們連過來,我總不能不來吧。怎麼,你怎麼還是二等兵?”

孟繁蔚是徐永晉在潯陽一中的同班同學,當時倆人關係雖然談不上有多親密,可也不是十分生疏,只能說大家彼此之間保持着普通的同學關係。與徐永晉一樣,孟繁蔚也在中國對同盟國宣戰後報名參加了軍隊,並且分到三十八團,只是他和徐永晉不是一個連隊,倆人平常也就沒有什麼機會見面,現在在戰場上相見,心情自然有些激動。

徐永晉扭頭看看周圍,旁邊戰士都不是他們五連的,慢慢滑坐在戰壕裡,用力吸口煙,提了提神,沮喪地說道:“別提了,老子說話不小心,給人抓住把柄坑了一把。……你小子混的不錯啊?現在都已經是上士了!孃的,我在被降職之前也不過是個小小的下士。”

“好什麼好?我們連一仗打下來,能活着靠自己力量走下來的也不過二十來人,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進了醫院,死那麼多人,新兵都可以當上士官了,我這上士算不得什麼。何況整天管着這些新兵,煩也煩死我,倒還不如當名上等兵,自顧自更舒服些。”

徐永晉不屑地哼了一聲。“別假惺惺了,有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嗎?瞧你小子臉色就知道對當這麼個鳥上士正沾沾自喜,哪有什麼懷念上等兵的日子?以前在班裡你不是總想當個小組長,好管八個人嗎?現在一下子十五個人歸你管理,屁股後面尾巴都露出來啦!還裝什麼裝?”

孟繁蔚臉有些微紅,略顯不滿地說道:“你這人……我當年在學校的時候怎麼沒看出來?嘴巴這麼粗魯!以前你在學校裡面不是文質彬彬跟個大姑娘似的?現在怎麼突然變了?”

“這沒辦法,整天耳朵裡灌滿了槍炮聲,看着戰友和敵人一個個倒下,要還能慢條斯理說話,老子也不是人,是神了。對了,班裡面其他同學現在怎樣了?”

“其他同學?唉,我知道的不多,和我一個連的高明在去年戰鬥中受傷,撤離戰地時被流彈打死了。聽說在九連的張小波只剩下兩條腿,被送回國內。”

徐永晉一聽樂了。“只剩下兩條腿?你小子長了三條腿還是四條腿?”

“哈,張小波兩條腿是沒什麼事情,可他這裡少了一條腿。”說着孟繁蔚指了指襠部。

徐永晉眼神暗淡下來,看起來他那些在鐵血青年團的同班同學命運都不怎麼樣,和高明、迪迪相比,張小波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爸媽這下不知道有多傷心。”

孟繁蔚晃了晃腦袋。“打仗嘛,總是有傷亡的,我當時也懸着呀,要不是子彈撞在鋼盔上,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等戰鬥結束了才醒來,現在我在什麼地方還難說的很呢!當時子彈要是再低一些,恐怕今天我就看不到你了。對了,看你眼睛這麼紅,喉嚨特別沙啞,晚上沒睡覺嗎?”

徐永晉打個哈欠。“我不是跟你說了讓人陷害了嘛,現在每天不是排地雷,就是抓俘虜,要不是聽說土耳其人對付戰俘極爲殘忍,整天沒日沒夜的真想舉手進戰俘營算了。”

孟繁蔚咒罵一通陷害徐永晉的“混蛋”,用力吸口煙,悵然吐出菸圈,看着徐永晉問道:“我聽家裡面同學說迪迪死了,是不是真的?你不是和他一個連嗎?”

徐永晉默然片刻,回答道:“去年剛到這裡時,頭一次戰鬥就被被人家機槍打中,背上中了三發機槍子彈,搶救下來沒多少時間就死在我懷裡。”

孟繁蔚將香菸狠狠在戰壕上撳下去,摘下鋼盔丟在一旁懊惱道:“唉,他不是體育比我們誰都好嗎?怎麼會這麼倒黴?看他那麼寬的肩膀,我還以爲子彈都打不進去。這麼說來,咱們班裡一塊參軍的現在就你我還有田雞在這裡了,其他人不是傷重回國,就是戰死在這兒。”

徐永晉見孟繁蔚摘下了鋼盔,善意提醒道:“你還是將鋼盔帶好,雖然土耳其人現在沒什麼火炮可以轟擊了,可保不準什麼時候突然掉過來一發迫擊炮彈,有鋼盔總安全一些。”

“怕什麼?大不了一死而已,整天待在這鬼地方不曉得什麼時候讓人家突突了,與其這樣提心吊膽,還是早死早安生。”話是這麼說孟繁蔚還是將丟在地上的鋼盔揀過來,隨意扣在腦袋上。

“田雞還好嗎?他在炮兵部隊應該沒吃什麼苦頭吧?”

孟繁蔚點頭道:“我前兩天還看到過他,這傢伙比學校時候壯了許多,聽他口氣,他對咱們這些步兵十分不滿,說是他們炮兵每次都將人家炮火壓制住,還擊毀了敵人火力點,咱們步兵只要上去接受陣地就成了,可咱們就是無法拿下來……孃的,這混帳東西以爲自己是什麼人?他要是到前面端着刺刀衝鋒一次,就知道自己那些炮彈都打了什麼狗屁東西。”

徐永晉笑道:“他是沒看到我們前面打的有多辛苦。也難怪他會這樣說,你沒看那些新兵家書?我前段時間訓練的那些新兵,他們家裡面寫來家書說是讓他們爲國效勞,將那些無能的土耳其人趕下大海,最好帶點土特產回去。他們以爲我們是在這裡旅遊?真想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會如此想的。和這些以爲我們吆喝幾句敵人就投降的愛國人士比起來,田雞還知道一定要炮火壓制敵人,這還算是好的了。”

“好什麼?奶奶的,我的這些新兵現在還以爲我們是來旅遊,總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想要把腦袋伸到外面給人家當靶子,要不是我在這管着,天曉得這些傢伙會做出什麼愚蠢事情。”說着孟繁蔚瞪了眼看到班長和一個二等兵談話,好奇不已想要上來聽聽的戰士,那些戰士在班長凌厲目光下一縮頭,退了回去。

“怎麼,你們到這邊來的路上沒遭到敵人炮擊嗎?”

“沒有,昨天晚上我們才從卡爾巴拉那邊過來進入陣地。別說炮擊,連敵人機槍掃射都沒怎麼聽到。”孟繁蔚手指了指外面幼發拉底河對岸。

“有夠好運了,我們連上來時,給人家炮火加毒氣一下子拍死了二十多,有的新兵當時就神經崩潰了,真羨慕你們連啊。不過沒看到死亡,你的這些新兵成熟不起來,真要讓他們衝鋒,可能衝出去幾步有些人就要兩腿發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孟繁蔚瞪着眼睛哼道:“他敢!誰要是衝鋒時候想要當逃兵,老子非一槍崩了他個狗孃養的不可!既然爲國效忠來了,總得敢於面對死亡。怕死還是縮在家裡當烏龜好了。”

“這話還是等一仗打下來再說吧。”說着徐永晉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伸展一下腰肢。

見徐永晉很疲憊站了起來,孟繁蔚這才從同學見面喜悅中醒悟過來,與他不一樣,徐永晉整夜都沒有休息。看着徐永晉,孟繁蔚一臉歉意道:“我倒忘了,你剛從前面回來,一定很疲勞吧?快點下去休息,從現在開始我們連就駐守在這裡,要是沒什麼事情過來走走好了。到時候大家老同學再好好聊聊天,要是田雞也能過來,那可更理想了,呵呵。”

“這個很難保證,你又不是不知道,前沿如果不是沒有任務是不允許隨便亂竄的。至於田雞,他要到前沿來,那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等戰鬥結束吧,結束後我們再看看是否有機會聚一聚。只要不是醫院相聚就成。”

孟繁蔚笑罵道:“烏鴉嘴!走你的吧,我可不想被人家擡進醫院去。”

離開孟繁蔚所在戰壕,徐永晉一直朝後方走去,擔任夜間敵前排雷又辛苦又危險,唯一的好處就是白天可以待在安全的後方好好睡個安穩覺,用不着擔心敵人炮彈什麼時候落在自己頭頂上。不然如此工作將沒有什麼人願意去做。王兆軍連長雖然動機不良,讓徐永晉一再擔負極爲危險的工作,可在這方面,他也不能做的太過分。不然徐永晉的日子還要更加難熬,說不定現在就神經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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