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水生來到這裡已經一年了。因爲阿孃已經徹底不管蠱妹,她帶着水生參加了村裡的慶祝。
在互送禮物的環節,蠱妹送了水生一顆自己最喜歡的藍色石頭,而水生則送了她一對他捕住的黑白鴿子。
那對鴿子很美,就像是一對佳偶,彼此相依在一起。她記得阿孃也養了一隻鴿子的,一隻眼睛血紅的黑色鴿子,那白色鴿子呢?隨她爹一起嗎?
“你們的慶祝好熱鬧啊,我們那兒到了五月也是要慶祝的。”水生如數家珍的向蠱妹講述着。
“阿孃不喜熱鬧,尤其是今天,阿孃會把自己關在家裡一整天,我也是第一次參加活動。”蠱妹手裡揪着剛纔信手拽的草葉道。
“我們那兒的老人說,蠱娘都是在端午這天制蠱的,莫不是你阿孃就是個蠱娘?”他問道。
“你的傷還是阿孃救的,你怎的平白污阿孃清白?”盈妹想起蠱娘,想起那些白花花的蟲。
“好了,我不說便是。”他老實地閉上了嘴。可她突然開始覺得奇怪:“是啊,阿孃每年這個時候都在幹些什麼?”
還沒到午夜,水生還沉浸在節日的喧鬧裡,蠱妹突然想去看看阿孃她究竟在幹些什麼。
月如霜,蠱妹家一片漆黑,只有阿孃的房間透出淡淡的詭異的光,遠遠望去,搖曳得如同鬼火一般。
她用手在窗上戳了一個洞,見阿孃只是在打坐,香爐裡點着香,很是平靜。
突然,一聲莫名的銀鈴響,只見阿孃身前的一個矮矮的罐子開始不安分起來,接着發出一聲喵一樣的尖利鳴叫。
阿孃的細指挑開蓋子,一隻有牛鞭子那麼長的色彩斑斕的蜈蚣就那樣一路攀爬上阿孃的胳膊,而阿孃竟不害怕,甚至在餵食蜈蚣,只見蜈蚣的顏色明顯又鮮豔了幾分,然後消失不見,接着從那些瓶瓶罐罐裡陸續爬出些各色各樣的東西來,有巴掌大的蜘蛛,手臂長的蛇,手指粗的蠍子,還有好多好多叫上名、叫不上名的東西。
蠱妹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發出聲音。
阿孃似乎有所警覺,突然站了起來。
蠱妹嚇得頭也不回地往寨子裡跑去,自己的阿孃竟然真的是個蠱娘!
她跑啊跑,邊跑邊哭。阿孃是個害人的蠱娘,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突然一雙溫暖的手將蠱娘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水生。
“阿孃她真的是蠱娘,阿孃她真的是蠱娘。”蠱妹像受驚了的小獸撲進水生的懷裡,號啕大哭。
“跟我走吧!”水生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去哪兒?”蠱妹擡起朦朧的淚眼看着他問道。
“去梅鎮。”他抱緊她。
是啊,蠱娘都是害人的禍害,而蠱妹忘記了她是自己的阿孃。
事不宜遲,萬一阿孃發現他們就走不了了,兩人決定當夜就離開寨子。
夜裡的風好涼啊,被露水打溼的衣服開始泛起寒意,月光打在山裡的樹上,樹與草交織出斑駁的影子,時不時還有狼嚎聲傳來,讓蠱妹不禁握緊手裡的彎刀。
突然在前面點火的水生停了下來。他告訴蠱妹,他們就是在這裡被蠱襲擊了。
蠱妹順着他的火光望去,前面是林間的開闊地,看上去很是風平浪靜。
“我先過去,若是我有什麼不測,你就回寨子裡去,你阿孃會救你的。”他說完,欲一步一步往林子裡走去。
可是萬一呢,若是他再那樣的半死不活,估計阿孃也不會救一個拐帶她心愛女兒出逃的人吧,甚至連自己都不會救吧。
想到這兒,蠱妹突然生出視死如歸的勇氣。她擋住他,一步一步的走向那片空地,出乎所料,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吹過樹枝發出的嗚嗚聲。
一個錯覺,她竟覺得那聲音好像在呼喚自己,阿梓,阿梓。突然那個纖弱的身影涌現腦海,阿孃。
“阿梓,阿梓,快來!”水生在前面喊道。
蠱妹以爲他遇見了危險也追了上去,可他卻指着前方一片煙火通明之地告訴她,那裡就是梅鎮,他的家。
“阿梓,你願意嫁給我嗎?”水生突然看着她說。
蠱妹一驚,雖然早早想過他會如此問自己,卻也手足無措了些。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頭依偎在他的身懷裡。
梅鎮是邊緣小鎮,但是不似在山裡的寨落一般與世隔絕,很多外來的東西就順着水陸兩道流進這個小鎮裡。水生姓雲,他家就是跑水路漕運的。
在這個小鎮裡,蠱妹見過了很多她從前從未見過的稀罕玩意兒,也吃過了水生許諾給她的桂花糕、糖葫蘆,也見了水生的母親。
水生於一年前無故失蹤,如今歸來,老人家自是喜出望外,抱着兒子不肯放手。此後水生也跟她阿孃透露了要娶蠱妹爲妻之意。大抵是兒子失而復得,所以他娘對這位半路殺出來的姑娘也沒有爲難,只是拍了拍口蠱妹的手,囑咐她以後一定要照顧好他。
即將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家境殷實,婆母慈善,想想這些自己手下的繡活也加快了些,在紅色的錦帛上繡出一對並蒂的蓮花來。結婚的日子定在這月十五,因是無孃家可居,故從客棧出嫁。
於是十四,蠱妹便住到了福棧裡。
天氣微雨,涼風將白色的帳子吹得很漲,她躺在牀上睡着,做了一個夢。
從很小很小到很大很大,夢裡自己看見阿孃,還是那麼美,那麼溫柔的看着自己。
“是啊,阿孃,你在想我嗎?”蠱妹突然醒來,看見自己牀頭的橫杆上,站着一隻黑色的鴿子,正瞪着它血紅色的眼看着自己。
鴿子的胸前掛着一枚墜子,橘黃色琥珀中是一抹沒有隨琥珀凝固的殷紅。
“那麼,這是她送我的賀禮嗎?”
第二天,蠱妹從福棧出嫁,鮮紅鮮紅的霞帔,鮮紅鮮紅的蓋頭,將她的世界完全籠罩成了喜悅的紅色。
嗩吶鼓點響了一整日,轎子顛簸了一整日,蠱妹嫁入了雲家。對於一個女子,一生只有這洞房花燭夜纔算得大喜。
她就這樣坐在同樣紅得晃眼的新房裡等待自己的丈夫一整晚,一個人。
次日,蠱妹知道了,當天和自己一起進門的,還有一位,而水生在她那兒。
給婆婆敬茶的時候,那人沒有來,水生只是代她向婆母賠了個禮。而蠱妹連個眼神都沒有得到。
此後連續幾日她都沒有見過水生,而那女子更是一面未見過,但他每晚都歇在那女子的房間裡。
她聽僕從們說,那女子名喚心紫,是最有名的歌女,也是水生的意中人,可是不知怎麼了突然重病難愈,水生欲娶其回家,奈何老夫人不允,水生負氣出走云云。大抵,是因爲他母親不讓個風塵女子進門,所以才娶了自己。
他瀕死之時口口聲聲唸的是“心紫”而非“辛梓”。
蠱妹早已沒有喜色,心也死了一半,另一半卻還抱着有朝一日他能多看自己一眼的希望。
那是第七夜,她正卸妝,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了房門。
多日未見,他的面容依舊俊朗,卻露出憔悴之色,胡楂兒長了老長,雙目帶着血色,一副疲累的樣子,而他的手裡拿了一隻青瓷的小碗。
“心紫她,怕活不過三日了。”他低低的開口。
“哦,這與我有何干?”我沒有回頭看他。
“只有你能救她。”他的聲音很低
“你帶我回來,可就是爲了救她?”蠱妹垂下眼眸,停下手,只問了這一句。
“是!”他回答得很痛快,可她的眼淚卻無法控制,就恁地流下來。
“我可以救她,但我是你的正房夫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蠱妹彷彿聽見了尊嚴落地的聲音。
以後的日子,他從半月一次歇在自己房裡到三五日一次,再到夜夜歇在她房裡,僕人都說蠱妹手段了得,但無人知道在她的手腕上從此多了一條永不癒合的傷口。
婆婆不大管事了,蠱妹成了雲家的掌事人,在悉心經營下,雲家的漕運生意開始越來越順風順水,她亦不復當年天真的女孩模樣。而那位水生心心念唸的心上人在救命靈藥的滋潤下,似乎漸漸好轉過來,卻遲遲沒有甦醒。
每晚紅燭搖曳,簾帳輕舞。沒人知道看似恩愛的夜裡,他總會披起衣服,拿上滿了的青瓷碗離開蠱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