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在南疆的荒郊野地裡的第一夜,紅妖做了一個內容甚奇詭的夢。
夢裡是燦燦的血光,浸染在一片氤氳的綠意裡,在灰色的粗糙的石盤的紋理裡漾開,前進,轉彎,最後繪成一幅瑰美奇異的符號,她盯着那唯一清晰的猩紅的圖畫慢慢洇開,奇異地專注。
有人用微弱的聲音喚她,她分不清那是誰,只是覺得熟悉,那聲音朦朦朧朧地飄過她心肝,便有陣陣痛楚從那深處不可抑止地傳來,是誰?
“你是誰?是誰?”
無人回答。
紅妖驀地睜開眼睛,眼波清亮,對上一輪明晃晃的月光,眼角劃下的水澤痕跡也是清亮的,一往無前地在她頰邊添了點綴。緩了緩跌宕心情,她沒去管那道淚痕,任由它幹了去,慢慢閉上眼睛。
夜,還很長。
一道清瘦的影子已經掠至她馬車之側,他在外面逡巡許久,希望這瑩瑩的滿月光輝能得她青睞換她下馬車來散心,可惜等到此時子夜也等不來她提着裙襬步下馬車的影子,只等到她夢中不安囈語,輕輕嗚咽傳來……卻最終,還是那道薄薄車簾,阻了他最後通向她的路途。他的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直到裡面又傳來她輕緩入夢的呼吸。
草葉尖的露水滴溜溜的清亮,像他眼裡倒影的她臉頰之傍的一點淚光。
纓清在陰翳的林中與廖燕交託事務,絮絮叨叨說上一堆,直說得廖燕呵欠連連。
“高僧,你要去雲遊便去雲遊,還非要拖家帶口的把那兩個要緊人氏也帶去,不是我不答應,你稍稍動動腦子揣摩揣摩也應當知道閣主她一定不會放人,萬一又鬧出什麼大事,比方說岳重雲又把那位怎麼樣了誰來擔責?”廖燕被他煩得心裡叫苦。
“年輕人,這是機緣,機緣懂不懂?”纓清依舊笑容滿面,好脾氣地繼續勸她,“是上天親自擬定的,煩人阻攔不得的命理所在,這二人必須同我一起去一遭,我這是在幫你的閣主大人化劫啊化劫。”
“您還是等到明日閣主醒來後親自與她商議好了,此事事關重大,我做不得主。”廖燕搖搖腦袋堅持拒絕。
纓清掐指不知是在算些什麼,廖燕只莫名其妙地聽他嘆息一聲,“那樣就來不及了啊……”
“廖燕。”纓清突然對上她目光。
“嗯?”廖燕下意識擡眼。
一道天光自星月闇昧處傾瀉,無聲地墜在她漸漸渙散的眼眸。
清風披拂,夜色濃涼,馬車骨碌碌地駛離視線,隱沒在月光無法照耀到的陰翳叢林中,向着既定的軌跡飄搖而去。
紅妖清晨起來伸着懶腰踱着步子聽到這個消息,呼吸之間是清甜溼潤的氣息,林間蟲聲淺淺,葉端帶露,溼潤微涼的空氣撲在臉上,分外滋潤妥帖。
“哦,我曉得了。”纓清作勢一向有分寸,她信得過他,他既然這般做了,一定有什麼必然的理由,追究無益,費力耗時。
這邊她舒展着筋骨,起竈搭爐的收拾包袱的護衛們一個沒閒着,只有一個人早早袖手站得遠遠的打量着她。
身邊一個小少年的影子耷拉着腦袋,時不時看上幾眼,有些畏畏縮縮。
“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不要緊,關鍵是看對誰。”南宮的話鋒涼涼拂過他耳側,小孩子又是一縮脖子。
“您教訓得是……”南宮炎寒喏喏開口。
“去跟她解釋清楚,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南宮炎寒,我看在她的面子上收留你,不是爲了有一天你屢屢試探我的底線。”他青色的袍袖在微微的風中翻卷着。
“……炎寒清楚,不會再犯了。”小小少年的嗓音已經開始變化,有些啞音,垂下的眸子裡也有漸漸沉澱的光芒。
“閣主。”
“還有什麼事?姓南的也跑了?唔,我很高興。”紅妖漫不經心。
“沒有,那位還在。”廖燕瞥見一邊招眼的兩道人影,“趕也趕不走。”
“讓他自生自滅去吧,與我何干。”紅妖淺淺一笑,帶些嘲諷。
“……”廖燕想了想,沒有接茬。看這情況,估計是閣主心裡還有別扭,放不下身段去和那位談一談,這有些誤會的解決還是需要旁人幫忙的,比如此時。兩人都太過驕傲和對對方自信,都覺得另一個人會相信自己,回來主動和自己和好。可感情之中哪有那麼些純粹的信任和交付,從來都是癡情男女的相互試探和打量。既然他們彼此放不下身段,那就讓她來促成這一步好了。
廖燕暗暗嘆了口氣,真是讓她操碎了心吶……
臨將起行,廖燕悄悄溜到了某輛馬車之側,隨着其慢慢走動。
“殿下,廖燕今天忽然想起個故事,關於閣主的,想講給您聽。”
裡面的人默了默,輕輕應了一聲。
廖燕就繼續說下去。
“幾年前的時候,有人在閣主那裡報告了我一個同胞妹妹的壞話,說她吃裡扒外證據確鑿,還擺了證據出來。閣主盯了那證據半晌,只好叫來我那妹子對質,我妹妹只是默認了那證據是真的。閣主一時氣急,把自己關了三天三夜,避不見人,最後還是我奉勸我那驕傲的自認清白無辜心無慼慼的妹妹在她門口等了一天一夜,最後換得入室暢談。然後,閣主出來之後就力排衆議將我妹妹拔爲護法,將那擺證據的轉而剔除出閣。”
簾內沒有什麼動靜,廖燕靜靜等着。
“南宮謝過廖護法點撥。”
“本分而已,殿下大不必如此,言止於此,殿下自己保重。殿下性子高遠,閣主臉皮薄,還望您日後多擔待着些,畢竟感情這東西,總歸是包容纔是要義。”
廖燕漸漸放慢了步子,默然轉回自己的馬車去。不憤不啓,不悱不發。她願意相信閣主一次就遇到良人,但是,若是此人對閣主真的有所虧待,她也自會想盡辦法地將之推得一遠再遠,閣主當年一力保舉選了她和廖鶯做了對敵這紅塵的屏障,這就是她終身不可推脫的責任。
有損她者,且逐之;欺她者,反辱之;傷她者,終滅之。
廖燕的身形一轉又轉,轉回了紅妖的馬車,一旋身躍上了車轅。
剛剛坐穩,裡面人就出聲喚她。
“廖燕。”
“在,小姐。”
“……沒事了。”紅妖微微闔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姐,男女之事,素來是不易看清理順的,不必過於憂心,柳暗花明罷了。”廖燕輕輕笑着勸解,她的氣大抵是已然消了的。
“或許我是該信他的,我是不是太過疑神疑鬼?”紅妖默了默。
“男女之情,哪有純然交託的道理,好事多磨,總要多些波折纔是有滋有味的。”廖燕的背影隨着馬行一晃一晃的,柔韌挺直。
“看來你出去那幾年收穫不少。”
“是啊,閣主,爲了您,廖燕必須是什麼都知道些的,男女之間的事情也是必須的。”廖燕苦哈哈地嘆口氣,逗得簾內人一笑。
“你說我是不是應當……”
“不,閣主,您雖不是尋常女子,可到底也應當是矜持些的,免得以後有人得寸進尺,你說是不是?”廖燕笑嘻嘻打消了紅妖先去示弱的念頭。
“……我那一下好像沒收住勁力,他無妨吧。”紅妖想想也是,只好乖乖再等等。
“沒有,太子殿下到底是有底子的,您就別擔心了。”
“嗯。”
日頭漸升,雲霧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