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懸的性子很對莫彥的胃口,多年未動武,一上來就大動筋骨,十分爽利。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放在蘇阿懸身上再適合不過。
莫彥是個好相與的,從不擺師父的架子,兩人相處,更像朋友。蘇阿懸除了定期進洞,還會帶些她用得着的胭脂水粉、珠釵掛件,修飾那張蒼白慘淡嚇死人的面容。女人果然是愛美的,哪怕無人欣賞,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本以爲學藝之路就此起步,但近些日子,不是在冰棺上彈琴就是在冰棺上下棋,蘇阿懸心裡苦不堪言。
“東西找到了麼?”莫彥上一秒還坐於棺槨,下一秒便如幽靈般飄到蘇阿懸身邊,若非熟稔之人,必會被嚇得魂飛魄散。
蘇阿懸習以爲常,淡淡回了一句:“還沒有。”
“不急,興許是換了地方。”莫彥吩咐的事情從無來由,她不多說,做徒弟的也不好多問。
莫彥瞧見蘇阿懸肩頭有片花瓣,取下放在手心說道:“呀,書院的梅花開了。”
蘇阿懸進洞時沒發現,應是來的路上沾到的:“師父喜歡的話,徒兒下次摘幾株放在玉瓶給您帶來。”
莫彥側臉一瞥問道:“你剛稱呼我什麼?”
蘇阿懸反應過來,及時改口道:“樑夫人。”
“做我徒弟記性要好,”莫彥飄回棺槨上對着手心輕吹一口氣,花瓣隨風而落,“不是我喜梅花,只是想起當年,我和你阿爺在寒山練劍時,我父親有座梅園,我們倆得空就愛往裡鑽。寒山劍法有一招‘破雲橫空’我始終沒摸透精髓,你阿爺那個二愣子說要言傳身教,騰入空中唰唰唰幾下,整了一出亂花迷眼,落英繽紛,景是真美,可曇花一現,非但我沒學成,還留下大片禿頭樹。我家老爺子對梅是情有獨鍾,往日裡都是親自養護修剪,誰都碰不得,這下倒好,一眨眼功夫,花沒了。你阿爺又是他最器重的徒弟,捨不得數落,把氣一股腦兒地全撒在了我頭上,要我定期定量施肥澆水等到來年梅花開了纔可。你阿爺對不住我,將梅花晾曬託廚房製成了梅花羹,寒天裡給我送來暖胃說是向我賠罪。吃人嘴軟,我哪還會真生他的氣。‘梅花落已盡,柳花隨風散。’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也不知寒山上的梅樹還在不在。”
“寒山在陬涼域以北,花開得遲些,但花期更長。當年我阿爺也是好心辦了壞事,“蘇阿懸寬慰師父的同時不忘給自己阿爺辯白,沒想到她阿爺年輕的時候這般傻里傻氣,忽覺她阿爺與師父關係如此密切,又豈會落得個踏出師門自立門戶的地步,問道:”我阿爺爲何會離開寒山?”
莫彥擡頭朝向一處棺槨柔聲細語道:“我父親膝下無子,只有我一個女兒,見你阿爺刻苦踏實,天資又是師兄弟中最高的,可堪大任,有意將我與寒山都託付於他。你阿爺對我好,是把我當親妹妹看待,從無非分之想。我懵懵懂懂,覺着你阿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父親要我嫁他,我也沒有不嫁的理由。師父有命,弟子不敢不從,可惜他心裡一直有你祖母,人一旦有了執念,八匹馬都拉不回你阿爺那頭倔驢。老頭子以師徒之名作要挾,他都沒鬆口,一氣之下,讓他滾出寒山。你阿爺死心眼,不會說句服軟的話,跪下叩了三個響頭就走了。”語氣中沒有責罵,倒是平靜許多,似是在敘他人故事。
後來的故事,她蘇阿懸是知道的,蘇長風走後五年,掌門就仙逝了,莫彥帶着所剩無幾的老人童子歸隱深山,不再問江湖事,曾經風光一時的寒山派就此隕落。
在這件事上,她阿爺是有錯的,他若不情願,寒山掌門也不會不明事理,非逼着他娶女兒不可,這般意氣用事,陬涼域趁着勢頭以高官俸祿拉攏江湖人士,引得衆多師兄弟輪番離開,寒山派子弟凋零,她阿爺要負一定的責任。
蘇阿懸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您怨他嗎?”
“怨他拒婚?怨他棄寒山派不顧?大可收拾你那同情的眼神,我莫彥還不至於此。當年我是喜歡你阿爺不假,世間之大,我一黃花大閨女也犯不着非掛在他一棵樹上。江湖有大義,亦有兒女情長,你阿爺性情中人,追求摯愛,沒有比這更尋常的事。我家老爺子不開竅,掌門之位必須傳予男子,才落得這副田地。寒山劍法二十七式,師兄弟們哪個能比得過我?就連你阿爺,對我也是心服口服。我就不信,他傳予我,我會撐不起這寒山派?怪只怪造化弄人,我氣他攆走了你阿爺,擅自跑下了寒山幾年沒音訊,就連老爺子的最後一眼都沒見着,多半是被我氣死的。”莫彥比蘇阿懸想象的要豁達開明許多。
莫彥與寒山派是蘇長風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想必掌門的死也在莫彥心中留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傷痕,蘇阿懸勸慰道:“父親是永遠不會怪罪女兒的,您走了,掌門老爺爺多半是掛念,擔心您路上吃苦,您千萬別想多了。”
也不知這安慰的話管不管用,莫彥發着呆沒有說話。
這段時間莫彥總是盯着一處的棺槨自言自語,有時說着說着就開始發愣,一愣就好幾個時辰不再說話。
等不來莫彥的迴音,蘇阿懸飛上另一具棺槨,睡在裡面的是位耄耋老人,面慈得很,不教人害怕,隨後取下“不絕”,盤腿而坐,彈了起來。
石室的每具冰棺皆有主人,這裡氣溫低下,屍身尚未腐爛。對於蘇阿懸而言,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不足爲奇。
莫彥悄無聲息地躺回棺槨中,說了句:“到了時間就自行離開,別誤了時辰。”右手一揮,棺蓋便自動掩上了。
彈琴復彈琴,何時才能瞅一眼那寒山派的武功啊,蘇阿懸略顯失望地轉弦撥軸。
在冰棺上彈琴下棋絕非易事,要耐得住性子,差不得琴藝,還要有極其深厚的內力抵禦極寒之冰,否則不出片刻便會四肢僵硬而亡。蘇阿懸從起初頃刻間雙手麻痹,全身顫慄,近乎不省人事,到現在能輕鬆堅持到第二日離開,沒有苦練和毅力是不行的。
許是太久沒睡,精力耗竭,蘇阿懸彈着彈着便把自己彈睡着了,莫彥再見她時,她悠悠然躺在冰棺上入眠,氣息沉穩緩慢,欣慰道:“該是練成了。”便由着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