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聽說紅革從河北迴來,海林立即趕來看他。

過去兩年海林可謂順風順水,自從與常慧確立戀愛關係後,他先從護林隊調到勁松林場機關,完成了從工人到幹部的身份轉換,接着離開林場去了城區鎮鎮政府,並很快被提拔爲副鎮長。

春風得意的海林並不願仕途全仗岳父蔭庇,很想憑自己的能力幹出些成績。恰值地區要求各林業局積極發展林下經濟,海林經過縝密的調查研究,向鎮領導建議在轄區內扶植一批木耳養殖示範戶,打響翠嶺發展林下經濟的第一炮。書記和鎮長大爲嘉許,不僅採納了海林的建議,還指派他具體負責這項工作。

就像海林給紅革信中寫的那樣,他第一個想到的示範戶人選就是紅革。海林見到紅革,略一寒暄便迫不及待地談起木耳養殖,幹這個行當是如何如何的利潤豐厚,如何如何的前景輝煌。

“養木耳這活兒我從沒接觸過,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能行嗎?”紅革不無疑慮。

“你放心,”海林說,“鎮裡對你們這些示範戶從菌種到技術都給予全力支持,你就擼起袖子放心大膽地幹吧!”

送走海林後紅革把養木耳的事同父母和妻子講了,徵詢他們的意見。

孫連福吸着煙思謀半天,開口說:“咱不當這冒尖的,誰願意當示範戶讓他當去,等他幹成了咱再跟着幹。”

“還是你爸說的辦法好,”姚淑蘭附和說,“咱先彆着急下水,站幹岸上看看風色再說。”

春枝卻表達了不同的意見:“老話說早起的鳥兒纔有蟲吃,當示範戶一來有政府幫扶,二來競爭也小,幹成了也就幹成了。如果等人家幹成了再跟着大夥一窩蜂地去湊熱鬧,風險是沒有,可也掙不着啥錢。”

紅革說:“聽海林跟我講的意思,當示範戶好多事政府都管了,不用多少投入,就算幹砸了賠進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氣。爸,媽,不然咱就試一回。”

孫連福和老伴對視一眼,在鞋底磕磕菸灰說:“我們老兩口歲數大了,思想有時候跟不上趟,大主意還是你們自己拿。你們真要乾的話我和你媽就當好你們的後勤,家務活兒和林興都交給我倆,只是你們做事千萬操心些,穩穩當當別有啥閃失纔好。”

春節過後十戶示範戶都被召集到鎮政府的會議室,參加木耳養殖的技術培訓。海林作爲鎮上的主管領導首先講話,他長篇大論地闡述了發展木耳養殖對突破“獨木”經濟模式,擺脫林區目前困境的重大意義,接着便請出一位年紀五十上下的高個子男人,向衆人隆重介紹:“這位是鎮政府從外地給大家請來的老師孔師傅,孔師傅是他們那一帶有名的木耳養殖大王,技術那是沒的說,希望大家跟着孔師傅好好學習,讓木耳養殖在咱翠嶺落地生根興旺發達!”

在熱烈的掌聲中孔師傅開始給示範戶們上課。這位孔師傅身材魁梧聲如洪鐘,像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模樣,然而他的表達能力卻實在差勁,講起課來不僅口頭語奇多,而且東拉西扯全無頭緒,直聽得下面的示範戶們雲山霧罩不知所云。

一個圓臉盤婦女忍不住站起發問:“孔師傅,剛纔你說把菌下到地裡,到底是啥意思?是說跟種莊稼一樣把種子埋地裡等它長出來嗎?”

“種莊稼?養木耳咋能跟種莊稼一樣?”聽了她的問題孔師傅知道自己半天工夫是白費了,急赤白臉地說:“我不講了好幾遍了嗎?先讓菌在培養基里長!”

一個老頭子舉手說:“孔師傅,我也有個問題,你總說養雞養雞的,咱不是養木耳嗎?咋總扯到養雞上頭?”

“不是養雞,是培養基!”孔師傅哭笑不得,“你們咋這麼笨呢?講了這麼長時間還不明白。”

“不是我們笨,是你講的不清楚!”圓臉盤婦女針鋒相對毫不客氣。

衆人也紛紛附和:“可不是,你一會兒說生菌,一會說滅菌,那到底是生菌還是滅菌呀?聽得我腦袋都大了。”

“鎮裡也是,找老師就找個說話明白點兒的,怎麼整這麼一個顛三倒四的老傢伙來!”

孔師傅被大家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一跺腳說:“我顛三倒四,那你們找不顛三倒四的來教你們,老子還不伺候了!”說罷拔腳便走。海林忙上前將他拉住,含笑勸解說:“孔師傅,別生氣,大家是着急沒學會技術,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孔師傅冷着臉說:“王鎮長,你啥話也別說了,馬上去給我買火車票,我明天就走。”一甩胳膊揚長而去。

孔師傅撂挑子不幹,示範戶們只好散夥。紅革回家吃過午飯,正在炕上陪兒子玩耍,海林上門來了。

海林跟姚淑蘭和春枝說笑幾句,又逗逗林興,才和紅革走進堂屋講他們的正事。

紅革從煙盒拽出一支菸遞給海林,說:“孔師傅不幹了,你這當鎮長的還得給我們再找個老師啊。”

“你當請個技術過硬的老師那麼容易,說找就找?”海林點上煙吸了一口,慢慢吐着菸圈說,“要說也怪,孔師傅私底下聊天嘴皮子滿溜的,誰知講起課來是這個樣子,看來老師也不是誰都能當的。”

“我知道了,他就是老話講的,茶壺裡煮餃子——有貨倒不出來。”

“倒不出來也得讓他倒,咱們學一點兒是一點兒。”海林思忖着說,“今晚我想請孔師傅吃頓飯,找你和別的一兩個示範戶作陪,一定把老師傅哄高興了,讓他明天繼續給咱們上課。”

紅革說:“行,你們負責說話,陪酒的活兒交給我,不把孔師傅喝得鑽到桌子底下,算我孫紅革沒本事。”

傍晚紅革如約來到飯店。海林訂的單間裡只坐着上午一起上課的圓臉盤婦女,海林和孔師傅還沒有來。

紅革和圓臉盤婦女隨意閒聊,圓臉盤婦女聽紅革說家裡開着租書店,試探着問:“你……是不是名叫孫紅革?”

“是呀。咱們以前見過面?”紅革在腦海裡搜尋關於她的記憶。

“你知道薛遠吧?我們倆是一家的,我是他媳婦董曉曼。”

“原來是嫂子呀。”紅革恍然大悟,“去年一年我都在外頭打工,回來也沒顧上去看看薛大哥,薛大哥挺好的吧?”

“還是老樣子,白天在膠合板廠上班,晚上就寫他的破詩。寫也是白寫,往家裡掙不回一分錢。”

“可不能這麼說,寫詩是多高雅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比如讓我寫詩,就是殺了我也整不出一首來。”

兩人正聊得熱鬧,海林陪着孔師傅走進了單間,紅革和曉曼忙起身招呼。

四人落座,紅革將海林帶來的一瓶高檔酒啓開,依次給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滿。海林端起杯說:“我提議第一杯酒咱們三個敬孔師傅,正月沒過完孔師傅就大老遠地來給咱們做培訓,實在是對翠嶺木耳養殖事業的莫大支持!”

孔師傅並不舉杯,冷冰冰地說:“王鎮長,現在看你們是找錯人了,我講課水平太差,耽誤大傢伙了。”

見場面尷尬,曉曼站起來誠懇地對孔師傅說:“孔師傅,是我們不對,我們自己聽不明白,反而埋怨你講得不好。我代表所有示範戶給你道歉,這杯酒是我自罰的。”說罷舉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紅革也說:“孔師傅,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們一般見識。我也自罰一杯。”將自己的酒也一口乾了。

孔師傅見他們這樣,自覺找回了面子,臉上開始有了笑意,說:“不是我在這兒吹牛,我們鎮子幾十家養木耳的,就數我家產量最高質量最好,收木耳的時節有人家愁木耳賣不出去,來我家收木耳的老客排起了長隊。好多地方找我去講課我都不去,要不是你們翠嶺三番五次派人上門請我,我也不會來的。”

“那是那是,”海林陪笑舉杯,“孔師傅,我是打心眼裡敬重你,咱爺倆再幹一個。”

一晚上海林三人淨揀孔師傅愛聽的話說,哄得他眉開眼笑,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終於爛醉如泥歪倒在椅子上。

海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和紅革一起將孔師傅送回招待所,在車上孔師傅兀自口齒不清地嘟囔:“你們……翠嶺人酒……酒量可真……真不錯……”

以後的幾天裡孔師傅繼續給示範戶上課。由於得到海林措辭嚴厲的叮囑,示範戶們都老老實實地聽課,再不敢對孔師傅有絲毫不敬,遇有不明白的地方,也等課間休息時再好聲好氣地向他請教。孔師傅每日得海林好酒好菜地款待,心情舒暢,上課也便多了幾分耐心,有些養殖環節講一遍示範戶們不明白,他就多講兩遍,直到大家確實領會爲止。教者用心學者努力,等培訓班結束時,示範戶們對木耳養殖的工作流程已大體掌握。

養木耳需要很大的場地,這事若擱在以前着實讓人犯愁,但如今已不是問題。眼見林區經濟每況愈下,許多生計無着的人們選擇了逃離,在翠嶺的大街小巷,每棟房都可見一兩戶人家的大門上掛着生鏽的鎖頭,透過板障子縫隙往裡瞧,院內瓦礫遍佈雜草叢生,麻雀蹦蹦跳跳四處覓食,松鼠縱高伏低追逐嬉鬧,昔日人類的居所儼然已成爲鳥獸的樂園。本着物盡其用的原則,這些被人遺棄的房舍院落正是示範戶們養木耳的絕佳場所。

紅革看中的是前年搬走的西院王嬸家,一是走動方便,二來她家有個面積不小的菜園子可作爲菌袋露天管理的場所。紅革和春枝一起動手,將王嬸家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在兩人幹活的時候,有兩隻松鼠沒有逃走,一直躲在遠處不安向這邊窺視。紅革知道它們的巢穴就在這院子裡,欲找到搗毀,春枝勸阻說:“算了,讓它們在這兒住着吧,有松鼠當鄰居也挺好。”

紅革和春枝依孔師傅所教,將樺木鋸末、麥麩子等按比例攪拌在一起,做成培養基,再將這些培養基分成一個個小袋,放入蒸鍋燜蒸滅菌。等雜菌去除乾淨,兩人再小心地將木耳菌種接入小袋,讓它在其中萌發生長。

在滅菌接種的關鍵時刻,海林始終陪伴在側,遇到什麼過不去的關口,他便和紅革春枝一起研究,回想當初孔師傅是如何講的,集思廣益拿出最佳的解決辦法。紅革接菌成功,海林馬上走東家串西家將他的成功經驗向其他示範戶推廣,帶領大家一起前進。

五一後天氣轉暖,應該對菌袋進行露天管理了。紅革和春枝將菌袋從屋裡移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菜園裡,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只需早晚定時澆水,靜待耳片長成。

幾個月的辛苦勞碌,夫妻兩個都瘦了一圈,但眼見收穫在即,滿心滿眼都是掩不住的喜悅。

這天是星期日,紅革吃過早飯到菜園檢查耳片長勢,正彎腰細看,忽聽板障子外有人叫他,擡頭一看,原來是延峰。

延峰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姑娘。紅革笑着迎出來:“是延峰呀,你可好長時間沒來了。”

延峰向紅革介紹同來的姑娘:“這是陳玉嬌。”又向姑娘介紹紅革:“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孫紅革,我最好的哥們。”

紅革當然看出延峰和玉嬌的關係,笑道:“歡迎歡迎。這裡站沒站處坐沒坐處,還是到我家裡去吧。”

“不用了,這兒就挺好。”延峰說,“我們還想參觀參觀你養的木耳呢。”

紅革領着兩位客人進了院子,將菜園裡的菌袋指點給他們看。

“哇,這麼多木耳!”玉嬌面對密密麻麻的菌袋驚歎不已。

延峰也感好奇:“我原來以爲木耳是在樹上結的,誰知是長在地上。”

紅革介紹:“野生木耳確實是長在朽木上,我這裡是人工養殖的袋裝木耳。教我們種木耳的師傅說,常吃木耳能活血清腸,潤肺補腦,等我這些木耳下來,給你拿點兒吃去。”

延峰笑道:“好啊,你說話可要算數。”

“呀,是延峰來了。”隨着話音春枝跨進了院子。延峰把玉嬌向春枝介紹了,春枝上下打量着玉嬌說:“怎麼瞧着這麼眼熟,對了,你不是菜市場賣調料的那個姑娘嗎?”

玉嬌點點頭:“我初中畢業就在市場賣調料,已經好幾年了。”

延峰堂堂一個大學生,怎麼會看上做小買賣的姑娘?春枝心裡納悶,口裡問道:“延峰,老實交代,怎麼把這麼漂亮的姑娘追到手的?”

延峰笑道:“我是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延峰和玉嬌的愛情頗有戲劇性。翠嶺一中坐落在鎮北,延峰家住鎮南,每天上下班都要穿過鎮子中心的菜市場。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穿行中,他逐漸被賣調料的玉嬌姑娘吸引。也許是所謂愛情的魔力吧,玉嬌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讓他深深着迷,上下班匆匆看一眼看不夠,他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跑到菜市場站在玉嬌攤位對面,一眼不錯地癡癡張望。

玉嬌覺察到了,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但看人又不犯法,對他也無可奈何。

延峰這樣看了半個月辰光的時候,玉嬌把這事告訴了母親。玉嬌媽是個潑辣性子,等到延峰再來時徑直走過去問道:“小夥子,你爲啥總盯我閨女看?”延峰答:“我喜歡她。”玉嬌媽說:“喜歡?是想要娶她嗎?”延峰答:“是。”玉嬌媽說:“那好,說說你的個人條件。”

等延峰彙報了自己的基本情況,玉嬌媽滿意地點點頭:“回去跟你爸媽說,改天我們兩邊家長見個面兒。”

雙方家長會見的程序走完,延峰和玉嬌便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延峰每天早晨幫玉嬌出了攤再去學校,晚上下了班又到菜市場幫忙,他是個典型的書呆子,於買賣一路全無悟性,經常犯錯遭玉嬌訓斥挖苦,但卻十分享受樂在其中。

聽了延峰的羅曼史,紅革當胸給了他一拳:“真有你的,硬是拿眼睛看來個女朋友。”

延峰說:“我和玉嬌的喜日子訂在六月二十六,你和嫂子一定來捧場呀。”

“一定去,”紅革笑道,“就算你不來請,我們也要鬧你去。”

延峰和玉嬌走後紅革和春枝給菌袋澆了一遍水,等忙活完已是中午。兩人回到家,春枝忙去外屋地幫母親做飯,紅革從父親懷裡接過林興,讓看了半天孫子的父親喘口氣。

孫連福點上一棵煙,愜意地吸了一口,對兒子說:“我一個老戰友年前搬到山外去了,臨走時把他開的一塊菜地給了我。開春了,該拾掇拾掇了,明天你早點兒給木耳澆水,完事咱爺倆到地裡去一趟。”

紅革尚未答話,坐在他懷裡的林興嚷道:“爺爺,我也去,我也去!”

“你還太小,去不了。”紅革親親兒子胖乎乎的臉蛋說,“等你過兩年大點兒了,爸爸和爺爺再帶你下地,撒下籽,澆上水,到秋天呀,地裡就長出來個大南瓜!”

“大南瓜,真好玩。”林興拍手道,“爸,我要吃大南瓜!”

姚淑蘭端着一盤菜走進屋,笑眯眯地接過話說:“對,長出的大南瓜誰都不給,全都給我們林興吃,吃得飽飽的,讓林興的肚子呀,撐得像個小南瓜!”

第二天晴空麗日,正適合下地幹活,孫連福和紅革各在自行車上綁了鋤頭鐵鍬,一前一後向清水河邊的菜地騎來。

清水河東岸的一大片草甸子平整肥沃,又兼距鎮子不遠,林業局建局伊始就有人在這兒開荒種菜,三十年開墾下來,已發展成一塊挨着一塊的私家領地組成的大菜園。這在山外許多寸土寸金的地方簡直不可想象,但林區地廣人稀荒灘遍佈,官方雖有不許私自開荒的禁令,執行起來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會和老百姓較真。

孫連福領着兒子到了老戰友贈予的菜地,卸下工具開始幹活。積了一冬的白雪融化後將土壤浸泡得異常鬆軟,一鍬剷下去,一大塊泥土就被翻起來,黑油油的散發着土地特有的清香。初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旁的小樹林中不時傳出鳥兒的陣陣啁啾,在這樣的情境中勞作不再是受累,反倒變成了一種享受。

幹了一會兒活,爺倆坐在地頭喝水歇息。紅革舉起水壺咕嘟咕嘟猛喝了幾口,抹抹嘴角的水滴問父親:“爸,你說這塊地咱種點兒啥好?”孫連福手指土地彷彿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南邊那片都種上土豆,到秋起五六麻袋不成問題。北邊嘛,種上幾壟白菜,再種上幾排豆角,加上咱原先開的地的出產,今年一秋一冬都不用買菜了。”紅革感嘆:“土地真是個好東西,只要人肯花力氣,什麼瓜果蔬菜都能長出來。”孫連福很爲兒子悟出這個道理高興:“對啦,要不老話咋說人勤地不懶嘛。”

爺倆歇夠了,拿起鋤頭準備繼續幹活。就在這時伴隨一陣車鏈子的嘩啦嘩啦聲,幾輛老舊不堪的自行車順着運材道駛了過來。

一輛自行車在紅革家的地頭停下,騎車人斜跨在大梁上叫道:“紅革,鋤地呢!”紅革一看,原來是同一建築隊的大老趙,招呼說:“是趙叔呀。”

同是建工處的老職工,大老趙與孫連福也相熟得很,向他笑道:“孫哥,這點兒地讓大小子一個人拾掇得了,你老胳膊老腿的,不怕閃了腰?”

“別看我頭髮白的多,其實比你大不了幾歲,硬實着呢。”孫連福說,“老趙,你這是幹啥去呀?”

“炸魚。”

“炸魚?”紅革聽說過釣魚撈魚,卻不知道炸魚,問道,“趙叔,咋個炸法?”

“簡單得很,找個魚多的水灣子,往空酒瓶裡裝上炸藥,朝河裡一扔,就聽驚天動地一聲響,白花花的死魚馬上漂滿了河面。這時候你就下水撈吧,細鱗、滑子、柳根,什麼魚都有。把它們拉到菜市場一賣,嘿嘿,票子就掙到手了。”

紅革皺皺眉頭:“趙叔,都像你們這麼幹,咱清水河以後可就沒魚了。”

孫連福向兒子一瞪眼:“你趙叔是靠這個掙錢養家,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大老趙並不在意,說:“單位放假,領不來工資,咱們這些人只能是豬朝前拱,雞往後刨,各找各的活路了。孫哥,等哪天閒了我請你喝酒,你們爺倆忙着,我走了。”說完蹬車便走。

孫連福叮囑道:“整炸藥危險,千萬小心點!”

“沒事兒!”聲音傳來時人已去遠。

五月的前半段天天碧空如洗,中旬之後天氣驟變,五六級的大風席天卷地地颳起,救火車的警笛聲便開始響徹翠嶺的大街小巷。

林區的居民都知道,警笛一響就不許再生火做飯,於是各個食雜店的生意登時紅火起來,積存的麪包餅乾半天就被人們搶購一空,喜得老闆們只盼大風多刮幾日纔好。

林興一連吃了兩天干巴巴的麪包餅乾,嚷着要奶奶給他做熱乎飯。姚淑蘭犯了難,望着其他三個大人說:“不然趁天黑看不着煙囪冒煙,給孩子做點飯?”

紅革說:“得了,媽,真被逮住被罰款不說,還要挨一頓尅,犯不着!”

“兒子,你不是說長大要當軍人嗎?”春枝蹲下身對林興說,“軍人打仗的時候經常沒有熱乎飯吃,你要當軍人,現在就是對你的考驗。”

林興想了想,大聲說:“我要當軍人,不吃熱乎飯!”

“好樣的!”春枝拍了拍兒子的小腦瓜,得意地向公婆和紅革擠了擠眼。

大風颳了幾日終於停歇,林區人鬆了一口氣,誰知進入六月氣氛再度緊張,幾處雷擊火同時在翠嶺地面上燃起,火勢熊熊,大片山林危在旦夕。撲火隊與駐翠嶺的森林警察部隊立即奔赴火場,很快林業局所屬各單位也接到命令,由於着火點分散撲火力量不足,要求他們組織人馬上山增援。

紅革在內的七十多名工人組成了建工處的撲火隊——建工處本是個兵多將廣的大單位,當初林業局紅火的時候,別說七十人,七百人也是招之即來,但近幾年全處停工停產長期放假,很多職工出外打工,能湊出現在這些人已是相當不易了。

兩輛卡車停在建工處機關大樓下,全體撲火隊員在車前站成兩排,聽候主任崔立民的戰前動員。

崔立民去年剛從別的單位調來,三十五六年紀,個頭中等身板粗壯,一雙銅鈴大眼炯炯有神。向大家簡明扼要介紹了火情後,崔立民高聲說:“爲了保衛國家珍貴的森林資源,保衛林區老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們一定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作風,堅決打贏這場撲滅山火的戰鬥!大家有信心沒有?”

“有!”隊員們的回答雄壯有力。

崔立民滿意地點點頭,一擺手:“領取工具食品,準備出發!”

紅革正隨着大家排隊領取工具,忽聽大門口有人叫他,轉頭看去原來是春枝。紅革跑到她面前問:“你怎麼來了?”

春枝將一個包裹遞給他:“這裡面是張狗皮褥子,夜裡山上冷,你睡覺時墊在身子下面。”

“我知道了。”紅革接過包裹,“你回去吧,告訴爸媽,別擔心我。”

“你千萬小心!”

“放心吧!”紅革答應着跑回了隊伍。

兩輛卡車出了鎮子,順着運材道一路北行,一個小時後到了着火點之一的飛龍山腳下。山下雖看不到火光,卻已感到熱浪灼人,四下瀰漫的濃煙嗆得人涕淚交流。

撲火隊員們跳下卡車,徒步趕往火場。

林區撲火的主力是森林警察部隊和專業撲火隊,他們裝備齊全訓練有素,每人持一臺風力滅火機,十幾人站成一排,敢面對火舌直接阻擊。至於建工處撲火隊這樣臨時組建的隊伍算是輔助力量,主要任務是在過火林帶撲滅餘火。

在密林中穿行一陣,建工處撲火隊到達了撲火指揮部指定的一處過火連帶,開始撲打地表上燃燒的明火。隊員們手裡的武器是用幾根自行車廢外胎做成的類似墩布的東西,打在火苗上立時煙消火滅。這種雖簡陋卻實用的武器被大家稱爲二號工具,至於一號,自然是專業撲火隊用的風力滅火機了。

隊員們揮舞着二號工具一番苦戰,將這片過火林帶的地表明火盡數撲滅。明火既除,下面的工作就是對付地下的闇火。

森林的地面是千百年來腐爛的落葉形成的腐殖層,闇火就在它下面緩緩燃燒,縷縷輕煙透過孔隙溢出地表。撲滅闇火當然最好是用水澆,但水源遠在山下運輸困難,只好採用土工作業,費力地刨樹根挖大坑,掘開腐殖層將火打滅。

幾十人幹了半天只清理了很小一塊區域的闇火,一名老工人向崔立民建議:“崔主任,這麼大片地方要全挖開得挖到啥時候呀,還是用水澆吧。”

崔立民擦着臉上的熱汗點了點頭,命令大家放棄挖坑,全部拎上水桶到山下溪流裡提水。衆人山上山下跑了幾趟,將大部分闇火都澆滅了,只剩最後一小塊地方還在冒煙。

崔利民說:“這屁大塊地方不值得再到山下提回水,乾脆大夥掏出傢伙來,用尿澆滅了它。”隊員們都笑着說好。

崔立民命令:“全體都有,解開褲帶,撒尿滅火!”話出口忽想起隊伍中還有幾名女士,忙補充說:“女同志們,請你們後退二十步,轉過身去!”

等女人們離開,大老爺們們嬉笑着解開褲帶,幾十只水龍頭同時啓動,立時把剩餘的一點闇火掃蕩乾淨。

崔立民命令大家就地吃飯休息。紅革和幾個同一建築隊的人圍坐在一起,從挎包裡掏出餅乾麪包狼吞虎嚥起來——儘管沒酒沒菜,食物又是乾巴巴沒有一點兒熱乎氣,這些因爲消耗了太多體能飢腸轆轆的人們照舊吃得香甜無比。

紅革一邊嚼着壓縮餅乾一邊偷眼望了望坐在不遠處的李艾。他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李艾,直到方纔撒尿滅火時崔主任讓女同志迴避,他才發現李艾也在隊伍裡。

眼前的李艾再不是當初那個青澀女生的模樣,完全變成了一位成熟幹練的幹部,此刻她一邊吃着東西,一邊和身邊的女伴說着什麼,不時發出幾聲輕笑。當初在豬場時她和紅革曾那樣親密無間地朝夕相處,如今兩個人雖仍在一個單位,但已完全成爲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若不是這次外出打火,甚至很少有見面的機會。

一些青年工人吃飽喝足,精神頭又上來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侃起了大山:

“咱林區年年着火,年年撲火,咋就沒個消停時候?”

“咋會消停呢?以前常因爲人抽菸、上墳燒紙引起火災,現在管得嚴了,這類事兒少了,但雷擊火、樹木自燃火又哪是人能管得了的?”

“聽說這些年的火災數八七年那場大火燒得最厲害,哪位老同志能講一講,到底咋個厲害法?”

馬上有人搭腔:“我給你們講!”

衆人一看說話的是崔立民,領導要給大家講故事,哪個不要來捧場,立時一大羣人圍攏到主任周圍。

“八七年的春晚上,有個挺洋氣的男歌星唱了首歌,叫做《冬天裡的一把火》。那歌馬上就流行開了,走哪兒都聽到有人在吼:‘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誰知道在那年春天,咱興安嶺真就應景似的着了一把火。”

“我家當時還沒搬到翠嶺,就住在燒得最慘的那個鎮子。頭一天山上兩個林場着了火,各單位組織的撲火隊一批批上去了,開始傳回的消息是火勢己經控制住了,後來聽說又燒起來了。到5月7號吃晚飯的時候,鎮裡己經能看到西山的火光,因爲從沒有過山火進城的事兒,大夥當時還不怎麼害怕。可過了一會兒風向突然變了,大火藉着風勢一下子撲進了鎮子,房子燒着了,柈子堆燒着了,電線杆也燒着了,人們慌慌張張從家裡跑出來,孩子哭大人叫,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火光把整個鎮子映得好像是白天,一排排房子着起來了,電器的爆炸聲響成一串,幾個汽油桶燒着後炸成好多個大火球,飛到哪裡哪裡就變成新的火海……”

“後來統計,那場大火興安嶺五分之一的林子過了火,五萬多人的家被燒掉,二百多人被活活燒死,三個林業局夷爲平地……想起這些事,我現在心還在發抖……”

天黑下來,隊員們各尋地方安寢。紅革將狗皮褥子鋪在一棵燒得焦黑的松樹下面,合衣躺了下去,翻個身覺得冷,又把軍大衣裹在了身上。他雖四肢百骸疲乏得很,一時卻沒有睡意,看着四周黑黝黝的大山,耳邊彷彿聽到了十幾年前燃燒的房舍倒塌的轟響,男人女人絕望的號啕——興安嶺開發三十年的歷史並不全是乘風破浪高歌猛進,也有許多悲酸的往事讓人思之神傷……

第二天醒來大家吃罷早飯,又按照撲火指揮部的電臺指示趕往下一個火場。翻過兩座山頭,隊伍來到一片沼澤地前。沼澤地裡年復一年的腐草凝結而成的塔頭一個連着一個,塔頭間涌動着暗紅泥濘的漿水,一旦掉下去勢必遭遇滅頂之災。

如同武俠電影裡的跳梅花樁一般,大家排着隊小心地從一個塔頭跳上另一個塔頭,慢慢向對岸挪動。

女隊員小蘭平日膽子就小,此刻踩在滑溜溜的塔頭上更是膽戰心驚。好容易走到沼澤地中間,她見自己腳下的塔頭距下一個塔頭足有一米寬,哆哆嗦嗦不敢邁步。前面的李艾見狀,伸出手說:“別怕,你大膽朝前邁,我接着你。”

小蘭一咬牙一閉眼,伸腿邁了過去。李艾一把抓住小蘭伸過來的手掌,小蘭的腳面也踏上了塔頭,可誰知道她落腳處沾滿露水的草葉異常溼滑,腳底一出溜竟拉着李艾一起掉進塔頭下面的沼澤。

見此情景隊員們驚叫起來,正慌亂時紅革抄起一柄鐵鍬幾個箭步奔過來,把鍬柄伸向李艾。已污泥沒腰的李艾雙手抓住鍬柄,兩個男工人幫着紅革一起拼命往上拽,拔蘿蔔般將她拉上了塔頭。三人又依樣葫蘆救起了小蘭,受驚不小的兩個女人被男隊員攙架着來到對岸,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離開沼澤地隊伍繼續前行,走到一片開闊地時崔立民下令休息。紅革正坐在地上拍打褲腳上的泥土,一個人走到他面前,伸手遞過來一件東西:“給你。”紅革擡頭一看,見竟是李艾,手上拿的是一瓶水果罐頭。紅革愣怔一下,擺手說:“不用了,我帶着好多吃的呢。”李艾沒再說話,將罐頭放到他腳邊轉身走了。

休息之後衆人又走了一個小時,來到第二個工作點。有了昨天的經驗,隊員們有的撲打明火,有的提水澆滅闇火,分工合作效率倍增。

下午時風大起來,跟着風向也有了變化,忙着打火的隊員們突然感覺不對,向遠處一望不由大驚失色,原本燒過去的火頭竟殺了個回馬槍,再次向這片林子撲來。

一些隊員立時慌了,扔下工具掉頭就跑。“給老子站住!”崔立民橫着鐵鍬將他們攔下,喝道,“你們兩條腿能跑得過火頭嗎?大家跟着我一起對着火頭猛打,誰敢裝孬老子一鐵鍬拍死他!”

既爲崔立民神威所懾也爲保命,隊員們揮着二號工具迎着火頭狂撲猛打,真如戰場上與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白刃格鬥。有的隊員衣服燒着了,在地上打個滾抄起工具又奔向烈火,有的隊員不小心被枯枝敗葉絆了一跤,差點被捲進火頭,爬起來又繼續投入戰鬥。火頭終於被撲滅了,劫後餘生的人們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才發現每個人的面孔都被濃煙薰得烏黑,衣服褲子上也滿是灰土,狼狽得如同從閻王殿裡跑出來的小鬼。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爲惑也,終不解矣。……”

翠嶺一中的教室裡,延峰正在給學生朗讀課文,他念得抑揚頓挫鏗鏘有聲,學生們也配合地搖頭晃腦陶然若醉,師生共同沉浸在唐宋大家的古風古韻中。

下課鈴響延峰走出教室,課代表張春曉追了上來,叫:“李老師,等一等。”

“哦,你說。”延峰停下腳步,以爲他有什麼問題要問。

“李老師,我要轉學去山外了,謝謝你這一年對我的教導。”春曉說完向延峰深深鞠了一躬。

“你要去山外?”延峰登時呆住,春曉在語文方面極有天賦,寫的作文曾在地區比賽獲獎,這樣優秀的學生從自己手裡流失掉着實讓他吃驚不小。他問春曉:“好好的爲什麼走?”

春曉低頭囁嚅說:“我爸說咱們一中的師資越來越差,再讀下去會把我耽誤的。”

“那……好吧,祝你在新學校學習順利。”

延峰對春曉雖然不捨,卻說不出半句挽留的話——春曉父親說得沒錯,翠嶺一中的師資水平確實一年不如一年,就拿春曉所在的班說,從高一入學到現在五門主科老師調走了三個,還有一個正在辦理調動手續。這些有經驗的教師留下的空缺只能由初中校老師甚至後勤人員填補,誤人子弟自然是不消說了。

延峰滿心鬱悶地回到辦公室,拿起紅筆正準備批改作業,教數學的馬老師跨進門來,興高采烈地向大家宣佈:“河北沙城中學的校長剛給我打來電話,說同意要我了!”

老師們一聽,紛紛表示祝賀。

馬老師豪爽地說:“今晚我在站前飯店請客,各位一個不落都得去呀!”一個老師說:“當然得去,這回不好好吃你一頓,等你走了就沒機會了。”衆人都笑。

一名化學老師說:“老馬,你到了沙城幫我打聽打聽,看他們還要化學老師不?”

“沒問題,”馬老師一口答應,“我算是探路的,那邊條件確實好,大家爭取都調過去!”

聽同事們談笑風生,延峰手裡的紅筆越寫越是沉重,最後推開作業本,仰頭從心底發出一聲長嘆。

延峰連着幾天心情都不好,這天下班後海林邀他和紅革去一家露天燒烤攤喝酒,幾杯啤酒下肚,延峰向兩個老同學講了學校里老師學生雙雙流失的窘況,慨嘆說:“我現在懷疑自己當初回翠嶺的選擇是不是錯了,照這樣發展下去,翠嶺的教育還有啥前途?”

“我覺得你的選擇沒錯,”紅革說,“能去外頭唸書的學生都是家裡條件好的,沒條件的人還得留下來,這些學生也得有人教不是?”

海林說:“講到底還是經濟問題,經濟不好,教育、衛生肯定也跟着走下坡路。但國家不會對咱林區撒手不管的,前幾天我去地區開會,有領導透露了個消息,說上頭正醞釀推出一項政策,停止天然林採伐,拿出資金給林區輸血,從根本上解決林區的問題。”

“真的嗎?”

“沒譜的事兒領導不會說。”

“那太好了!”紅革和延峰都喜形於色。

三人正聊着,身後突然響起音樂聲,原來燒烤攤的老闆爲招徠顧客,搬來一臺大電視和一套音響擺在攤位前,供食客們隨意唱歌消遣。

紅革他們的鄰座坐着幾個姑娘,其中一個穿着紅裙子的姑娘經不住同伴慫恿,站起來走到電視機前,唱了一首時下流行的《快樂老家》。她未經雕琢的嗓音乾淨圓潤,天生帶有一種空靈之美,一曲唱畢四座掌聲雷動。

電視屏幕顯示下一曲目是《知心愛人》。紅裙姑娘對着麥克風說:“這首歌得男女一起唱,哪位男士願意上來?”

延峰伸手推推海林:“你去。”海林天生一副好嗓子,從上學到工作一直都是學校和單位的文藝骨幹,此時正有些技癢,見延峰攛掇,遂起身走到紅裙姑娘面前,說:“我和你唱。”

音樂聲響起,紅裙姑娘首先開唱:“讓我的愛伴着你直到永遠,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爲你擔心,在相對的視線裡才發現什麼是緣,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個知心愛人。”

海林接唱:“把你的情記在心裡直到永遠,漫漫長路擁有着不變的心……”

兩人不僅歌聲珠聯璧合,表情動作也配合得默契無間,樂聲停下,觀衆掌聲比上一次還要熱烈。

海林與紅裙姑娘相視一笑,都有知音相遇之感。他們將麥克風交給別人,海林主動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王海林,在鎮政府工作。”

紅裙姑娘讓海林握了一下自己纖細的手掌:“段麗麗,紅玫瑰歌舞廳的。”

海林聞言一怔。翠嶺地處偏遠封閉落後,從沒有歌廳舞廳這種娛樂場所,去年電影院虧損倒閉,一個山外來的老闆將影院一層租下來,花大錢裝修得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又從外地招來一批伴舞小姐,在震身欲聾的鞭炮聲中在大門口掛上了“紅玫瑰歌舞廳”的牌子。從此地處鎮子中心地帶的電影院夜夜輕歌曼舞紙醉金迷,儼然成了翠嶺走向開放的象徵。

“你是歌舞廳的人?”海林眼神中的失望顯而易見。

“是啊,歡迎你有時間來我們紅玫瑰跳舞。”

“嗯。”海林應付地點點頭,坐回自己座位。

儘管喝酒喝到很晚,第二天海林依然準時早起,準時出現在單位,這是他給自己立的規矩——必須時刻在領導和同事面前保持勤勤懇懇遵規守紀的形象。

海林在辦公室看了會兒省裡和地區的黨報,然後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鎮長辦公室,向鎮長關雪梅彙報近期木耳養殖示範戶的幫扶工作。

“不錯嘛,”聽說再有一個月示範戶的耳片就能收割,關雪梅滿意地點點頭,“海林,有個事兒跟你說一下,林管局下來通知,說是新上任的朱局長準備下到各林業局走走,做些調查研究,第一站就來咱翠嶺。林業局領導的意思是從示範戶裡選一家,作爲朱局長這次來的一個考察點,你看選誰好呢?”

海林想了一下說:“我覺得孫紅革比較合適,他養殖規模大,養的木耳品質也好,有代表性。”

“那好,就選孫紅革。這段時間你主要就抓這件事,幫助孫紅革做好接待工作,一定要通過考察,讓上級領導充分感受到咱翠嶺大力發展林下經濟的決心!”

海林說:“關鎮長,你放心吧!”

海林下午就去了紅革家,將地區領導要來他家考察的事通知了紅革。

紅革聽了忙推辭:“別,別,我笨嘴拙腮的,也不會說個場面話,咋接待領導。你還是找別人吧。”

“不會說我教你。紅革,我可跟你講,這次不單是接待地區領導,同時也是提高你們家木耳價格的好機會。”

“提高木耳價格?啥意思?”紅革不解。

“這你就不懂了吧?”海林給老同學上課,“領導來那天我讓鎮裡管宣傳的同志多拍幾張照片,等老客來收木耳的時候,你就把照片拿出來給他看,絕對能把老客鎮唬住,把收購價往上提提。”

紅革笑了:“行,讓地區領導來吧,我儘量接待好。”

按照海林的要求,紅革和春枝兩口子將養殖點的門窗擦了又擦,屋裡屋外掃了又掃。海林又嫌院子的板障子太破太舊,找了些工人三下五除二將它們拆掉,全部換上了飄着松油香的新木板。春枝喜滋滋地摸着煥然一新的板障子,調侃說:“幸虧來的是地區領導,要來的是省裡的領導,海林,你不得把我們這房子推倒重蓋呀!”海林笑而不答。

十一

終於到了地區領導來視察的日子,一大早紅革和春枝就守在養殖點恭候領導到來。

七點鐘的時候一輛吉普車停在了衚衕口,夫婦倆忙迎上去。車門打開,下來的卻是關雪梅和海林。海林將紅革夫妻向鎮長做了介紹,關雪梅慰勉了他們幾句,叮囑了一些事項,又由海林陪着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紕漏,這才放心地上車離去。

九點鐘時林管局朱局長終於來到。他神采奕奕地下了車,關雪梅將紅革帶到他面前,告訴朱局長這就是這家木耳養殖示範戶的戶主孫紅革。

頭次見這麼大的領導,紅革禁不住有些手顫心跳,隨即暗罵自己:“領導也不吃人,怕什麼!”然而事實上朱局長異常和藹,親切地和紅革握手,表揚他敢於嘗試新鮮事物,大膽邁出翠嶺發展林下經濟的第一步。

紅革領着朱局長一行在養殖點慢慢轉悠,一邊走一邊細緻講解,看着密密麻麻的菌棒,朱局長連連點頭。轉了一圈回來,春枝拿出幾張小凳子擺在樹蔭下面,請朱局長等領導坐下休息。

朱局長招呼紅革坐在自己身邊,問:“小孫呀,目前還有沒有什麼困難需要政府幫助啊?”

紅革待要說沒有,忽然注意到朱局長身後的關雪梅和海林使勁向自己眨眼,一下想起早上關雪梅教他的話,於是說:“朱局長,養木耳前期投入很大,要不是鎮政府幫扶,我們示範戶根本幹不起來。明年我們要擴大再生產,要帶動更多的人家參與進來,還得依靠鎮政府的大力支持呢。”

朱局長沉吟說:“近幾年翠嶺的經濟形勢不樂觀啊,發展木耳養殖只靠林業局和鎮政府的力量怕是不行。這樣吧,張主任,”他回頭望向一名幹部,“等回到地區你跟財政方面說一下,讓他們爭取給翠嶺劃撥一筆扶持木耳養殖的專項資金。”

張主任連忙掏出筆記本,記下局長的指示。一旁的翠嶺大小官員無不喜笑顏開。

十二

最近翠嶺接待頻繁,朱局長前腳剛走,後腳又迎來了省作協秘書長鄭石帶隊的作家採風團。對後者的接待規格當然遠遠比不上朱局長,林業局的主要領導只在接風宴上露了個面,其餘的陪同工作全部交給了宣傳部門。

採風團先在城區鎮和周邊幾個林場轉了幾天,然後向宣傳部門的同志提出希望深入接觸林區普通百姓的生活。在當前積極發展林下經濟的形勢下,最宜宣傳的人物首推木耳養殖示範戶,經過宣傳部門與城區鎮溝通協商,王海林副鎮長便擔任了作家們的專職陪同。

自己負責的工作剛被林管局局長考察,現在又進入省城作家的視線,海林內心的興奮自不待言,他殷勤地領着作家們走東家串西家,真正走入示範戶們的生活和勞作之中。

這天海林陪着鄭石等幾位作家轉到了董曉曼家。曉曼熱情地帶這些省裡來的貴客看地裡的菌棒,又請到屋裡喝茶歇息。

幾位作家一邊品着茶水,一邊詢問曉曼養木耳之前做什麼工作,收入多少,爲什麼養起木耳等等。

曉曼奇怪地問:“你們這些政府的人可真逗,檢查木耳工作就說木耳的事兒,老調查我幹什麼?”

“你誤會了,”鄭石笑道,“我們不是政府部門的,是省作家協會的作家,到翠嶺這兒蒐集創作素材。”

“作家協會?”曉曼問,“是專門管作家的單位嗎?”

“沒錯。”

“寫詩的人管不管?”

“也管。”

“那好,你們等着。”

在衆人錯愕的目光中曉曼走向牆角的書架,翻了半天找出一沓塑料繩捆着的信封。她把信封拍在桌上,臉上帶着慍怒說:“你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我們當家的花那麼大工夫寫的詩,憑啥不給發表?”

作家們拿起信封一看,原來都是文學刊物的退稿信。鄭石儘量委婉地說:“你愛人喜歡文學創作是好事,但雜誌社對稿件是有要求的,不能說投稿就一定給發表,比如我們,剛寫東西的時候也收到過好多退稿信……”

曉曼打斷鄭石:“能不能夠上你說的那個要求,我拿來你們自己看。”

曉曼找出丈夫的兩本詩稿,鄭石是著名文藝評論家,另一位被衆人尊稱爲何老的老作家是享譽文壇的詩人,兩人各拿起一本,認真品讀仔細玩味。良久兩人放下詩稿,得出了基本一致的判斷:薛遠的多數詩作表現了人與自然的關係,在面對自然的謙卑中又充滿着生命的激情與渴望。尤其難得的是,他的詩作十分講究韻律和節奏,因而從頭至尾始終流淌着一種音樂之美。

曉曼聽得似懂非懂,惴惴地問:“薛遠寫的詩……水平到底咋樣?”

鄭石說:“相當不錯,給薛遠退稿的編輯,確實不是能識千里馬的伯樂。”

何老嘆道:“現在好些雜誌社只認作者名氣,普通作者的稿件往往不經細看就扔進了廢紙簍,像薛遠這樣有才華卻被埋沒的作者真不知有多少!”

“我們今天既然發現了一個,就不能讓他繼續埋沒下去。”鄭石轉頭問曉曼,“薛遠什麼時間下班?我們想見見他。”

曉曼看看牆上的掛鐘:“現在是三點半,六點他就回來了。”

海林敏感地意識到此時正是薛遠命運轉折的機會,說:“薛遠不就在膠合板廠上班嗎?我去把他叫回來。”出了屋子騎上曉曼的自行車一溜煙去了。

工夫不大穿着一身破舊工裝的薛遠跟着海林進了家門。接下來薛遠和鄭石等人談經歷講文學,一直聊到日色西沉,他給幾個作家看了自己上中學時發表在報刊上的詩作,參加青少年詩歌大賽的獲獎證書,以及高中剛畢業時主編的《中學生校園詩刊》。

幾位作家翻看《中學生校園詩刊》的撰稿人姓名,不時有驚喜的發現:“這個,現在是大海一所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這個,是位當紅編劇,再看這個,不就是那個西北作家的本名嗎?”

末了鄭石合上詩刊感嘆:“你當年這些中學生撰稿人,好些人已成了文藝界響噹噹的人物,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你這位主編。”

“個人辦刊困難重重,《中學生校園詩刊》僅辦了三期就堅持不下去了,再說人也不可能永遠停留中學時代,我們這些大江南北的詩友有的升學,有的工作,各奔前程,也就作鳥獸散了。過了這麼多年,可能只有我還把這幾本刊物當寶貝一樣收藏着,別人手裡的早就當垃圾扔掉了。”

“你這些詩刊還真是寶貝,千萬不能低估了它們的價值。”何老鄭重地說,“小薛,我有個建議,今後你不僅要寫詩,還可以做一下八十年代詩歌史的研究,我們以往的研究對中學生詩歌創作這一塊關注非常不夠,你完全可以利用手裡的資料做些有價值的工作。”

“我確實可以做。”薛遠說着跑進裡屋,捧着一大抱書刊走了出來。他將書刊攤放在牆角的牀上,氣喘吁吁地說:“這些都是當時全國各地的詩友寄給我的,有公開出版的詩集,有油印的文學社社刊,還有不少手寫的稿子。”

作家們聽說,忙離座湊到牀前,一邊翻看一邊嘖嘖讚歎:“寶貝,都是寶貝呀!”

十三

商家的嗅覺是最靈敏的,聽說翠嶺養出了木耳,一些提着黑提包的山外老客不請自到。

第一個上紅革家的老客聽口音是內蒙來的,他漫不經心地拿起一片晾曬好的耳片看了看,皺皺眉頭說:“肉太薄,顏色嘛……也不正。”

紅革初養木耳,對自家木耳品質如何並不託底,聽老客如此說心裡不由一沉。春枝也是一樣,但她比紅革多了個心眼,怕老客欺哄他們,分辯道:“誰說顏色不正,這不挺正的嘛!”又拿出林管局朱局長與紅革親切敘話的照片:“看,因爲我們家木耳養得好,地區領導還特意來視察過。”

老客對照片看也不看一眼,嘿嘿冷笑說:“你覺得好就行,等着賣個大價錢吧。”扔下耳片拍拍巴掌揚長而去。

之後來的兩個老客也大致這個做派,彷彿不是來買木耳,而是專門來挑毛病的,搞得紅革和春枝越發心裡發虛。

第四位老客上門的時候,紅革兩口子一邊給他看木耳,一邊緊張地等待他的評判。

“這木耳嘛……”老客擡起頭,正看到紅革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擦汗,他瞪眼盯住紅革,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兄弟,你兩年前是不是坐火車出過門?”

紅革被他問得一怔,答道:“去過,怎麼?”

“你還記得我不?”

紅革仔細端詳,搖了搖頭。

“哎呀,你好好回憶一下,當時你和另一個小夥子住旅店,同屋一個做藥材生意的人着了壞人的道兒,所有錢都被騙光了,你倆好心幫了他,想起來沒?”

紅革努力搜尋頭腦中的記憶,問:“你是……那個賭錢被騙的大哥?”

“可不是我咋的!”老客滿臉抑制不住的激動,握着紅革的手搖晃不止,“兄弟,老哥一直念着你們的恩呢,可沒有姓名地址,也不知到哪裡去找,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春枝搬來兩張小凳子放在地上,紅革和老客坐下來親熱攀談。紅革得知老客名叫羅振江,原本做藥材生意,後來見收購山貨來錢快,便轉行當起了老客。

羅振江打聽同樣幫過自己的姜明,紅革告訴他姜明已經舉家搬到山外去了。

“那就是沒緣了。”羅振江遺憾地搓搓手,“兄弟,咱們這輩子再見不着面就算了,今天既然遇上了,老哥說啥也要表示一下。這樣吧,今晚我請客,就去你們全鎮最好的飯店,你們兩口子務必賞光。”

紅革推辭說:“羅大哥,真的不用。”

羅振江臉一板:“你們要不去就是看不起我。”紅革見他一片赤誠只好應允。

傍晚紅革用自行車帶上春枝,夫婦兩個一起來到公園邊的碧水餐廳。羅振江早已候在門口,見他們到來忙讓到訂好的包間。

羅振江是收購木耳的老客,紅革兩口子是木耳養殖戶,聊着聊着自然就說到木耳上頭。紅革問羅振江:“羅大哥,來我家看木耳的老客究竟是咋回事兒?來了不說買也不說不買,只站那兒雞蛋裡面挑骨頭。”

羅振江身子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道:“那是我們老客事先商量好的,瞅準你們翠嶺人頭一回賣木耳,沒有啥經驗,所以故意給你們下個套兒。”

“下套兒?”紅革與春枝對視一眼,問,“下啥套兒?”

“一個老客說你們家木耳成色不好,你可能不信,第二個第三個都這樣說,你還能不信?因爲怕自家木耳賣不出去,談價錢的時候你們各家養殖戶一定會比着落價,一個比一個出價低,老客們呢,則穩坐釣魚臺,只要價碼不落到讓他們滿意的地步,決不出手買貨。兄弟,弟妹,你們可要知道,讓老客滿意的價碼,就是這半年你們幾乎等於白乾!”

紅革和春枝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紅革嘆道:“你們老客肚子裡咋那麼多彎彎繞呀。”

春枝說:“羅大哥,你幫人幫到底,給我們指點個法子,怎麼才能不被老客算計了。”

“其實也不難,關鍵看你們這些養殖戶能不能齊心。”羅振江抿下一口酒,“只要你們合起夥來咬死一個最低價,憑老客咋煽惑誰也不落一分錢,老客就徹底沒戲唱了!”

第二天紅革就將老客的手段告知了海林,當然隱去了情報提供者的姓名。海林憑藉自己在養殖戶中的威信,組織大家建立起了牢固的價格聯盟,在這樣的聯盟面前老客們無計可施,最終以較優渥的價格將所有示範戶的木耳全部收購。一個老客事後與人感嘆:“原想到這山溝溝大撈一票,誰知道沒佔到半分便宜!”

十四

老客付的都是現錢,紅革將五千多塊錢攤放在炕上,一家人喜滋滋地圍坐在錢堆前,手指蘸唾沫數了一遍又一遍。林興光着小腳丫滿炕亂跑,邊跑邊喊:“咱家有錢啦!”

紅革問父親:“爸,你說這錢咱用來幹啥?”

未待孫連福回答,姚淑蘭搶先說:“幹啥?存起來!以後你兒子上中學上大學,用錢的地方多着呢。”

“你媽說得沒錯,別有點兒錢就瞎拋撒。”孫連福說,“老話說倉裡有糧,心中不慌,現在是存摺裡有錢,心中不慌!”

明天去銀行存錢,今晚把錢收在哪兒呢?春枝說就放櫃子裡,姚淑蘭連連搖頭,說晚上進來賊咋辦。紅革提議擱牆洞裡,孫連福斷然否決:“咱家有耗子哩,你不怕夜裡把錢給嗑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還是姚淑蘭一錘定音:“塞我枕頭底下吧,我覺輕,有點兒動靜就能醒,這錢管保沒不了。”

熄燈躺在牀上,春枝越想越覺好笑,低聲對身側的紅革說:“咱們是沒見過錢呀,爲這五千塊錢,小心成這個樣子。”

“咋能不小心?”紅革說,“那錢每一分每一釐都是咱們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掙來的,真丟了不得心疼死!”

春枝笑道:“我試試媽的警惕性。”故意把枕頭邊的掃炕笤帚推下炕去。紅革待要阻止已來不及。

笤帚一落地小屋的姚淑蘭立時驚覺,喊道:“誰?”紅革忙應聲:“媽,沒事兒,是我不小心把東西碰掉了。”說完擡手照春枝的屁股蛋打了一巴掌。春枝只是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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