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翠嶺紅革就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以後工資要停發了。

工間休息時建築隊的工人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這兩年獎金福利都不錯,林業局咋說沒錢就沒錢了?”

“這可咋辦?一大家子都靠我的工資養活呢。”

“我閨女今年好容易考上了中專,不發工資,我拿啥供她呀?”

不管人們如何惶恐抱怨,工資還是很快停發了。停發工資後建築隊開始還正常上山伐木,不久就接到上面的通知,林業局今年沒錢再搞什麼基建項目,也就不用備料了,所有人員設備都從山上撤回。

回到山下的工人們日子變得逍遙無比,每天上班不是侃大山就是打撲克,發展到後來有些人只是每天到單位點一下卯,之後便蹤影全無,不知搞什麼副業去了。

紅革屬於依舊老老實實上班的那夥人,到了單位他不聊天也不打撲克,只是悶坐在角落裡看他從海林處借來的武俠小說。有工友調侃:“咋啦?紅革,改行研究起文學來啦?”紅革笑笑也不搭理。

每天下班後紅革都來周老師家看看春枝,說起目前林業局的窘境,紅革嘆道:“你也夠背興的,林業局好的時候沒趕上,偏偏沒落時候嫁過來。”

“剛幾天發不出工資就叫沒落?”春枝說,“這麼大的林業局,總不會說不行就不行了吧?”

“也是這些年伐得太過了。”一旁看報紙的周老師擡起頭說:“本來剛開發的時候說是邊砍伐邊育林,青山常在永續利用,但國家蓋房子需要木材,造橋修鐵路需要木材,沒辦法,興安嶺的採伐量只能年年增長,育的速度遠遠跟不上伐的速度了。好在林區家底厚,山高林密,就是這樣伐也能堅持好長時間,可誰知八七年着了把大火,之後的搶伐燒死木又搶伐得過了頭,所有這些因素累加在一起,最後就落到了現在這樣連工資都發不出的局面。”

紅革說:“老師,你還漏說了一條,咱們林區這麼多人家,每年上山拉燒柴,對林子的破壞也挺嚴重的。”

“是呀,”周老師幽幽嘆道,“人的需求無限,森林資源卻有限啊。”

時近五月,春風又一次吹遍了林區的山山嶺嶺,青松白樺綻出新芽,小草從融化的雪水浸潤過的黑土裡鑽出,滿山的達子香如火一樣地盛開。自然界的春天來到了,但林區的經濟依舊停留在寒冬之中。

到建築隊上班的工人越來越少,當最後只有紅革等五六個人坐在隊部時,隊長陰沉着臉擺擺手:“明天你們也不用來了,什麼時候上班等通知吧。”

孫連福年過五十後被安排在建工處倉庫打更,暫時還有班上,他見兒子在家呆得百無聊賴,把他叫到倉房,指着牆角豎着的檯球案子說:“幹閒着好人也閒壞了,把這案子拾掇拾掇,推出去支上,好賴能對付個菜錢。”

這案子還是七八年前臺球風興起的時候買的,當時姚淑蘭早早推着案子出去,晚上披星戴月回來,上炕把挎包底朝上一抖,毛票硬幣能堆滿一大片炕面。然而這樣的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喜新厭舊的人們很快去追逐更新奇刺激的娛樂,聚集在臺球案子前的人日漸稀少,到最後除了幾家檯球室勉強維持生計,街面上的案子一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明知檯球生意早已過氣,紅革還是依父親吩咐將案子掃掃灰塵釘釘邊角,推到衚衕口靜待打球的顧客光臨——哪管一天只掙一塊錢呢,也好過整天閒在家裡無所事事。

春枝聞訊跑來,操起球杆比劃幾下,滿意地說:“這玩意挺好玩的。”於是提前進入角色,每天陪着紅革早出晚歸做起了檯球攤的老闆娘。

檯球熱雖然降溫,但羣衆基礎仍在,有閒人從衚衕口經過,見案子平整要價低廉,便耐不住技癢打上一杆兩杆。紅革和春枝偏又忙前忙後服務得十分周到,打了第一回免不了又來打第二回,這樣慢慢有了人氣,晚上收攤兩人算賬,一天多少有個十塊八塊的進項。

紅革檯球攤開張有半個月的時候,春枝的父母從蘭東來到了翠嶺。春枝媽得知紅革目前的窘況,心中頗有悔意:“原說讓閨女嫁到林區享福,誰知道這地方現在連工資都發不下來了,這不是出了虎口又進狼窩嗎?”春枝爸倒想得開,安慰老婆說:“嫁女首要還是看姑爺,孬人守着金山能把日子過窮了,好人守着荒灘能把日子過富了,紅革這人我是看好的,閨女跟着他一定不會遭罪。”聽丈夫這樣說,又見女兒和紅革如膠似漆好得如一個人的模樣,做孃的只好嘆氣認命。

姚淑蘭請人看了日子,紅革和春枝的婚期訂在了七月八日,陰陽曆都是吉數,且黃曆上標着“宜嫁娶”。

就在兩家人忙着準備婚事的時候,翠嶺的防汛形勢陡然變得緊張起來。今年入夏以來雨水異常稠密,大雨小雨一場連着一場,千溝萬壑的雨水匯入清水河,河面便眼看着一天天高漲。

“兒子,醒醒,醒醒。”

婚期前兩天夜裡紅革忽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瞧瞧枕頭邊的鬧鐘,才只凌晨兩點鐘,不滿地說:“媽,這麼早你折騰啥呀?”

“兒子,快起來吧,我和你爸剛纔聽外面鬧吵吵的,像是出了什麼事,穿衣出去一打聽,說是河西大堤眼看要被沖垮了,大夥都忙着往東山上跑呢。”

“真的?”紅革登時睡意全無,一骨碌爬起來,一邊蹬褲子一邊說:“媽,你們收拾收拾東西也上東山吧,我到周老師家看看。”說着話已衝出門去。

姚淑蘭搖了搖頭,對忙着翻找存摺房本的老伴和女兒說:“瞧見沒?有了媳婦就不管娘了。”紅心說:“媽,大國要是在翠嶺,也會先顧咱家的。”“大國?”姚淑蘭明顯不相信,“他哪有你哥那麼實心眼子?”

興安嶺地處北方邊陲,是全國緯度最高的地區,夏季夜晚極短,紅革出門時天際已現晨曦。他騎着自行車一路狂奔,不到一刻鐘已趕到周老師家。春枝一家三口和周老師正提着幾個大提包走出門,紅革讓他們把提包摞在自己車後座上,一行人直奔東山而來。

他們趕到東山山腳時天已大亮,只見一大面山坡上聚滿了人,呼兒喚女聲、親朋鄰里互相招呼聲響成一片,竟比過年看秧歌還要熱鬧。紅革將自行車停在山腳,和春枝一邊提包一邊照應着三位老人,沿山坡慢慢向上攀爬。正行間,春枝突向左邊一指:“看,紅心他們在那兒!”紅革順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見父母和紅心站在一棵大松樹下向他們這邊招手。

兩夥人會合到一處,春枝和紅心將一大塊塑料布鋪在草地上,讓幾位老人坐下歇息。紅心對姚淑蘭說:“媽,我去找找大國的爸媽。”自顧去了。

春枝媽疲憊地坐下身子,雙手揉着腳面說:“我們蘭東窮是窮點兒,可從沒有大半夜不睡覺起來跑水這種事。哥,親家,也難爲你們在林區呆了這麼多年。”

“哪能總有這事,偏巧今年被你們趕上了。”姚淑蘭忙不迭地解釋。

周老師也說:“守着河住,偶爾遇上發水也免不了。”他有意將話題引向別處:“後天婚禮上你們兩家家長都要發言的,老孫,你準備好了沒有?”

未待孫連福回答,姚淑蘭搶先說:“還說呢,我們當家的想了一禮拜才整出幾句詞兒,在家裡拿腔拿調排練了好幾回。”說着便板起臉模仿丈夫的語氣說:“同志們,咳,來賓們,咳,老少爺們們,咳咳咳……”未說完自己先已笑倒。

周老師和春枝爸媽也被逗得前仰後合,春枝爸笑道:“親家講話還滿有官派的。”孫連福臊紅了臉:“別聽這老婆子瞎說,我哪有那麼多咳。”

五位老人東拉西扯談笑風生,紅革和春枝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聊他們自己的體己話。

春枝問:“紅革,要是大水真來了,我和你媽你妹都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這是每個男人都會面對的千古難題,紅革知道無論怎樣回答都有毛病,含糊說:“都救。”

“好好答,”春枝不依不饒,“必須選一個。”

“爲啥非選一個呢?”紅革笑道,“我左手拽着你,右手拉着我媽,腳勾着紅心,不一塊救上來了?”

春枝假作慍怒地擰了一下紅革手背:“不許賴皮,就得選一個,說,選我還是選你媽你妹?”

紅革騰地跳起身,笑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讓你賴皮!”春枝也站起來,跳着腳去追紅革,紅革忙轉身逃入一邊的白樺林。兩人嘻嘻哈哈地繞樹追逐,驚得林中的鳥兒蟲兒亂飛亂蹦。

正鬧間,伴着幾聲鳴笛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山腳,接着便見從車上跳下來幾名幹部模樣的人,其中一個舉着擴音喇叭向山坡上的人喊話:“我們是防汛指揮部的,剛從河西大堤過來,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咱們的大堤沒事!請大家不要相信謠傳,下山安心生活和生產!請大家不要相信謠傳,下山安心生活和生產!”

等了這許多時候也未見洪水漫上來,又聽政府的幹部如此說,人羣開始慢慢向山下移動。紅革和春枝也伴着幾位老人慢慢下山,一邊走春枝一邊兀自悄聲逼問紅革:“說,先救我還是先救你媽你妹?”

姜明廚師手藝學成後回翠嶺開了家小飯店,紅革這次請他擔任自己婚禮掌勺的大廚。七月八日這天姜明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帶領幾個幫忙的婦女在臨時搭起的蓆棚裡燉肉切菜,忙活得熱火朝天。到七點半鐘,之前找好的五輛接親車也已到位,在衚衕裡排了長長一溜。

接親車隊原本六輛,未按時到的是孫連福託老戰友找的最重要的頭車。孫連福和紅革爺倆不知哪裡出了岔子,跑到衚衕口一邊看錶一邊焦急地翹首張望。

兩人望了一會兒,沒等到頭車卻等來了孫連福的老戰友。老戰友見面連稱對不起,說自己找的是民政局的車,誰知民政局的領導今天會臨時用車。說完又是連連作揖道歉。

找好的車來不了,事到臨頭又到哪裡找頭車去?孫連福和紅革心中叫苦,急得在地上直打磨旋兒。

就在這時一輛自行車馳到衚衕口,車上跳下一人,卻是海林提早過來看有什麼可幫忙的。聽了紅革爺倆的煩難,海林一拍胸脯說:“叔,紅革,這活兒交給我,肯定不耽誤事兒。”說罷將車把一掉頭飛也似地去了。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一輛烏黑鋥亮頗上檔次的小轎車駛進了紅革家的衚衕,海林從車裡鑽出來,招呼尚在發愣的紅革:“快讓人把車打扮打扮,去接新娘子呀!”

紅心和幾個女孩子上來給頭車貼喜字綁氣球,紅革把海林拉到一邊,照胸脯就是一拳:“真有你的!說,這車從哪兒整來的?”

“你記得咱們去年從勁鬆回來碰到的常慧吧?她爸是林業局的副局長,派輛車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

“你現在跟常慧這麼熟?”

“紅革,跟你說實話吧,我再努把力,她就正式成爲我的女朋友啦!”

紅革驚異不已:“你連林業局領導的閨女都敢追!”

“別說她只是副局長的閨女,就是個公主,只要喜歡我也照追不誤!”

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枝邁進了孫家的大門。一個簡短的儀式後喜宴開席,紅革和春枝挨桌向來賓敬酒。

走到紅革的同學同事桌前,紅革舉起一大杯白酒說:“感謝兄弟們的光臨,多餘話我也不說了,都在酒裡面!我先幹一個。”

“慢着,咱先別忙喝酒。”順子攔住紅革,“你看,今天是你和春枝大喜的日子,你們倆甜甜蜜蜜,是不是也該娛樂娛樂大傢伙?”他轉向衆人:“讓新郎新娘給咱們表演個豬八戒背媳婦,大家說好不好?”

“好!”衆人都歡笑鼓掌。

順子和海林擠上前,一個在紅革的每隻耳朵上都夾了片報紙,一個往紅革嘴巴上套了個紙筒,讓他背起春枝繞場走了一圈,纔算放過兩位新人,讓他們挨個敬菸敬酒。

席終人散,喝得醉醺醺的紅革被春枝攙進新房,一頭倒在了炕上。開始他還和春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漸漸就沒了動靜,春枝過去一看,發現他已經睡着了。

昏黃溫暖的白熾燈光充溢了整個屋子,門邊新打的橘黃色的衣櫃、牀頭大紅的喜字、牆上年年有餘的年畫,無不透着一股安寧恬淡的氣息。春枝坐在炕沿上,望着酣眠中的紅革棱角分明的面孔,只覺心中異常的踏實。她知道,從今以後自己將和身邊這個男人聯爲一體,她就是紅革,紅革也就是她,一道生兒育女,奉養雙親,過那無數平平常常的日月。

“春枝!”紅革突然在睡夢中喚了一聲,擡起胳膊翻了個身。春枝一笑,展開棉被小心蓋在他身上,自己也挨着他身畔慢慢躺下來。

紅革婚後半個月日日都是大晴天,雖早晚依舊涼爽,中午前後則烈日炎炎燥熱無比。

一天午後紅革正守着檯球案子百無聊賴,沿街道搖搖擺擺走來一個胖子,穿件髒兮兮的跨欄背心,腳下趿拉着懶漢鞋,走到案子前停住,大聲叫道:“打球!”

紅革瞧這胖子有幾分面熟,再仔細打量想起來了,兩年前自己曾和他在臺球室見過,當時他和順子混在一起,聽順子稱呼他金剛。

紅革拿起根球杆遞給金剛,問:“你的伴兒等會兒到?”金剛說:“我跟你打,打臺主!”

打臺主是林區流行的一種檯球玩法,客人和臺主——即檯球攤的攤主對陣,如果是客人贏,就算臺主陪他白玩,倘若輸了便需如數付錢。因臺主整天泡在臺球案子上普遍技藝精熟,是以敢打臺主者都是有些道行的。

“成啊,”紅革也抄起根球杆,“那咱倆就打一杆。”

“不是一杆,是好多杆。”胖子從褲兜裡摸出兩張嶄新的十元紙幣,用力拍在案子沿上,“有能耐你今天就把這些錢都掙去。”

紅革的檯球攤近來生意清淡,這二十塊錢足抵他幾天的進項,當下精神大振,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說:“好,咱倆今天就痛痛快快打一場!”

紅革將球擺好,兩人便你一杆我一杆地較量起來。紅革見這金剛果然不是善類,球風走的是剛猛一路,射起門來又準又狠,於是不敢大意,使出看家本領沉着應對。

幾桿下來兩人互有勝負,四點鐘的時候春枝出來替換紅革,見他和金剛這般情形,便站在旁邊凝神觀戰。每當紅革打出一記好球,春枝都禁不住歡呼喝彩,金剛不高興了,橫了她一眼說:“老孃們家家瞎吵吵啥!”春枝有些慍怒,待要回嘴,想到和氣生財不能得罪客人,只得強忍住了。

姚淑蘭做好了晚飯,見兒子兒媳一個都不回來吃飯,便打發老伴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孫連福出門後姚淑蘭又等了些時候,不僅等不來兒子兒媳,連老伴也一去不復返,她心裡惦記坐立不安,索性關好院門自己也奔了檯球攤。

到了衚衕口,姚淑蘭見兒子在和客人打球,老伴和兒媳在旁看着,正欲發作,春枝扯了扯她衣角,指着案子沿上的鈔票悄聲說了緣由。姚淑蘭面色登和,自己也不回家了,留下來和老伴兒媳一同觀戰。

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球也看不清了,春枝回家取了兩隻手電筒,和婆婆各持一隻,分站在案子前後給打球的兩人照亮。

一直打到十點多鐘,紅革終於贏了金剛四十杆,一杆球五毛錢,二十塊錢掙到手了。

金剛哈哈一笑,拿起案子沿的錢拋到姚淑蘭懷裡:“給你們吧。”

姚淑蘭喜滋滋地摩挲着鈔票說:“小夥子,像你這樣拿十塊二十塊打球的可真不多。”

“我的錢來得容易嘛,撿兩個下水道的井蓋賣給收廢品的,票子就到手了。”金剛張嘴打個哈欠,“今兒玩得過癮,走了!”

金剛這話一聽就不實,下水道的井蓋好端端安在馬路上,怎能隨便就撿兩個,十有八九是他夜裡去偷的。紅革鏖戰七八個小時掙了二十塊錢,本來十分歡喜,現在知道這錢很可能是金剛偷盜得來的贓款,歡喜頓時化作了彆扭,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說:“收攤吧,我肚子都餓癟了。”

像金剛這樣肯花大錢打球的豪客畢竟難遇,多數時候紅革和春枝巴巴守了一天案子,掙到的一點錢還不夠買一瓶醋——工資繼續拖欠下去,人們的日常生計都艱難,哪還有閒錢打什麼檯球呢?當有一天兩口子從早到晚只掙到幾毛錢時,紅革對春枝說:“算了,咱找點兒別的活路幹吧。”

海林給紅革出了個主意:“你把我家的幾大箱武俠小說拿去,和嫂子開個租書店得了。我家西頭就有個租書店,每天來租書的學生成幫結夥,你家離學校那麼近,生意一定只強不差。”

春枝和姚淑蘭收拾出一間閒屋,紅革靠牆釘了個簡陋的書架,將海林贊助的小說擺上去,又在大門口掛一塊“孫家租書店”的牌匾,買賣就算開張了。

紅革是個武俠小說迷,守着這麼一大堆書自然是要看的,《神鵰俠侶》第一部沒讀完,屋外傳來一陣犬吠。春枝忙去開門,邊走邊高興地說:“這麼快就有顧客上門了。”

來人卻不是租書的,而是她的舅舅周老師。周老師手裡拎着兩個大提包,累得額頭上熱汗直流,春枝問包裡是什麼,周老師答:“書。”

大提包拎進屋裡,周老師將拉鍊拉開,露出捆紮得整整齊齊的文學名著和各類文學期刊。他喘着粗氣說:“你們幹別的買賣我幫不上忙,開租書店倒是能提供點兒圖書。”

紅革和春枝連聲道謝。周老師擺擺手:“跟我還客氣啥?租書這行好,又掙了錢,又能爲人們提供精神食糧,典型的文化和市場相結合。”

與看臺球案子相比,開租書店守家在地輕省了許多,春枝一人完全支應得來,閒下來的紅革便琢磨着再做點兒什麼別的營生。

一天紅革去家門前的食雜店買東西,見一個小夥子正把一箱箱菸酒副食扛進店裡。紅革問店主老金:“金叔,新僱了個夥計?”老金笑道:“我這小買賣還請得起夥計?是這小夥子主動找上我,說以後我這店要進什麼東西,他都可以送貨上門,價格只比批發價多上一毛兩毛,也就是讓他掙個辛苦錢,我一想滿划算,就應下了。”

紅革心中一動,覺得這活兒自己也可以乾的。他和老金說了,老金說:“那你得到犄角旮旯的食雜店去攬活兒了,我們這些好地段的店應該都有人幹了。”

紅革騎着自行車找了幾家鎮子邊緣的食雜店,老闆們聽他來意一概搖頭——這些店地處偏僻利潤本就微薄,實不願再拿出一點兒分給別人。紅革沒有辦法,只好將運費一讓再讓,才最終說動三四個老闆答應以後由他供貨。

紅革花幾十元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此後隔三岔五跑一次土特站上些菸酒百貨,再分別給幾家食雜店送去。幾家店分佈在鎮子的東西南北,紅革又是搬貨又是蹬車,一圈兒跑下來常累得腰痠腿疼,但好在年輕,晚上睡一覺醒來依舊生龍活虎。

這天紅革送貨回家,見紅心正坐在堂屋裡和父母說話。紅心已在哥哥婚後不久和大國辦了喜事,紅革以爲她只是回孃家坐坐,招呼說:“紅心,來了?”紅心卻看着他滿面愁容地說:“哥,我和大國要去山外了。”紅革登時愣住:“去山外?”

紅心說了原委。大國從畢業上班工資便開始拖欠,至今工作都半年了沒往家拿回過一分錢。他牢騷滿腹鬱悶難平,眼見周圍同事有棄了工作舉家遷往山外打工的,便也生出這樣的心思,要帶着紅心去山外闖一條活路。

姚淑蘭說:“你兩個冒冒失失的,又都沒出過遠門,咋讓人放心得下?聽媽的,你回去勸勸大國,還是別走了吧。”

“別攔着了,”一直悶頭抽菸的孫連福開了口,“樹挪死人挪活,年輕人出去闖闖也好。”

紅革說:“媽,我也同意讓他們走。去年春節我出去走這一趟,瞅山外天大地大,掙錢的路子也多,大國腦瓜賊奸賊靈的,興許真能闖出點名堂呢。”

姚淑蘭見老伴和兒子都這樣講,只得擦着眼淚說:“走就走吧。不管能不能掙到錢,先把自己照顧好。常寫信回來……”

紅革剛送走妹妹妹夫,姜明也來找他辭行。在林區經濟一片蕭條的背景下,姜明的飯店生意始終冷冷清清半死不活,全家人一商量,決定舉家遷到山外去,在山外重打鼓另開張。

紅革心裡不好受,面上強顏歡笑說:“你小子在外面混好了,別把我們這些林區的兄弟忘了。”

“忘不了!”姜明動情地說,“我家雖說是沒戶口的盲流,可我生在翠嶺長在翠嶺,翠嶺就是我的故鄉,等過些年林區再興旺起來,我一定回來!”

時令過了寒露,天氣一天天冷起來,紅革早晚蹬三輪送貨已感寒風打腿,春枝將家裡一張狗皮褥子剪裁了做成兩個護膝給他套上,這才少受些風寒之苦。

這天紅革照例拉了滿滿一車貨物去順和食雜店送貨,結清款後女店主說:“小孫,下次你不用來了。”紅革奇怪地說:“咱們不是一直合作得挺好嗎?嬸,我有啥錯處你只管說。”女店主說:“實話跟你講吧,昨天有人來店裡攬送貨的活兒,運費比你要的還低。小孫,這麼長時間咱娘倆挺處得來的,可你知道我這小店本小利薄,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紅革捺下心中不快,說:“嬸,沒事兒。”轉身上車奔向另一家食雜店。

令紅革想不到的是,他送貨的幾家店竟都和順和食雜店的女店主一般說辭,也就是說有人以更低的出價將紅革的所有送貨生意一起撬了。此時即便紅革脾性再好也壓不住火氣,到底是哪個缺德的王八羔子,欺負人也不帶這樣欺負的!

又到了送貨的日子,紅革早早來到順和食雜店附近守着,想看看撬自己生意的究竟是何許人。

不多時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從巷口慢慢駛過來,在食雜店門口停下,一個身形瘦小的青年下了車,費力地將一個個沉重的啤酒箱子卸到地上。紅革徑直走過去,厲聲說:“你這樣搶人活路,心裡不愧得慌嗎?”

青年聞聲回過頭來,紅革見他面貌依稀相識,再看到他殘缺了幾個指頭的左手,立時想起:“你是自強?”

郝自強是紅革的小學同學,他幼年喪父,擺地攤的母親一個人帶着他艱難過活,性格內向加上手有殘疾,使他常常淪爲同學們戲耍捉弄的對象。紅革看不過眼,經常挺身而出,打得那些壞小子落荒而逃,讓自強少受了許多欺辱。自強感激之下,常常將母親地攤上的瓜子糖塊帶到學校送給紅革,學習上也和紅革互幫互助,相處得十分要好。小學畢業後兩人去了不同的初中,就此斷了聯繫,哪知今日卻在這種情況下再度相遇。

自強也認出了紅革,一時大窘:“紅革,早知道是你,我就不……”

紅革看着昔日同學可憐巴巴的神情和殘疾的手掌,擡頭望望灰濛濛的天色,不禁悲從中來,一擺手:“算了!”轉身大踏步走遠。

紅革心中煩悶難解,晚上約了海林延峰出來喝酒。聽紅革說了自強的事情,海林嘆了一口氣:“唉,說起來也是被逼無奈。壓支這麼長時間,人人口袋裡的錢只出不進,都想着乾點兒什麼貼補貼補,可翠嶺屁大點兒地方,有幾個板廠製材廠也是靠着林業吃飯,林業不行也跟着倒了,除此之外還有多少掙錢的門路呢?”紅革一大口酒灌進肚裡,抹了抹嘴巴說:“我真想學了我妹妹妹夫,也帶着春枝到外面闖闖,再苦再累也比一幫人爲一點兒送貨的生意搶來搶去的強!”海林說:“走,咱一塊走!天天苦巴巴地上班,最後別說獎金,連工資都領不回來,我在翠嶺也呆夠了!”他轉頭對延峰說:“事實證明你回林區是徹底回錯了,跟我們一起走吧,你是有文憑的大學生,到外面比我們好混多了。”

延峰畢業回到翠嶺後被分配到一中做了老師,他聽了海林的話,沉吟着說:“我就不信林區真的不行了,是,現在樹砍得差不多了,林區在走下坡路,可如果做好養護,過些年新一茬樹木長起來,林區不就又興旺了?”

“別忘了咱這兒是高寒地帶,樹木生長期長,等小樹長起來,林區人已不知餓死幾回了!”海林毫不客氣地揶揄了延峰一句,又說:“延峰,你是知識分子,滿腦子理想主義,我倆可是現實主義者,只能顧眼前。紅革,咱說好了,準備準備過完年就走!”

紅革應道:“沒問題,走!”

然而最終紅革和海林都沒有走成。自從那次從勁鬆車站回來的路上結識常慧後,海林便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但可惜剃頭挑子一頭熱,姑娘始終與他若即若離,態度不甚明朗。春節時海林受一部小說裡的情節啓發,花了幾天工夫給常慧寫了一封長長的情書,歷數兩人交往過程中的點點滴滴,表達自己濃烈的愛慕之情,字字含情,句句有淚,寫完後又請延峰做了進一步地修改潤色,纔將書信鄭重交給了常慧。

情書成功打動了姑娘的芳心,常慧終於同意接納海林。海林和心上人難捨難分地沉醉在甜蜜的愛情世界,所謂去山外闖蕩自然成了一句空話。

紅革沒有走是因爲春枝懷孕了。春枝推遲一個禮拜沒有來紅,姚淑蘭心裡已經有數,讓紅革陪兒媳去醫院一檢查,果然是懷上了。老太太喜不自勝,開始忙前忙後爲孫子的降生做各種準備。紅革心裡卻又是歡喜又是惶恐:“自己這就要當爹了?”

丟了給食雜店送貨的營生,紅革一時也尋不到別的活路,既然春枝懷了孕他便把租書店的事情都接過來,讓春枝安心養胎。

在紅革打理租書店的時間裡,一個叫彭傲的六年級小學生成了店裡的常客。這孩子是個武俠迷,隔三岔五就跑一次租書店,磚頭厚的武俠小說租了一本又一本。開始時他每次還書都能如數交付租金,後來有一天他對紅革說:“叔叔,我原來用來租書的錢都是我媽給我的早飯錢,現在我媽知道了這事兒,每天起早給我做飯,不給我早飯錢了。以後我能不能在你這兒賒賬,等有錢再還你。”說話時眼睛裡滿是求懇和期待。

紅革也經常讀武俠讀得廢寢忘食,倒能理解這孩子寧願不吃早飯也要看小說的癡迷,見彭傲這樣求自己,也就點頭答應了。

彭傲這一賒開賬不要緊,過些日子春枝無事翻看帳本,發現彭傲竟欠下了十二塊錢。春枝說:“他一個孩子欠這麼多錢,啥時候能還上呀?”紅革說:“還不上就還不上,咱租書這生意也沒啥成本,不用和一個小學生太較真。”

春枝聽了無話,一旁掃地的姚淑蘭卻不幹了:“你們也太大方了,十多塊錢買啥不好,說不要就不要了?咱乾的是買賣,他租書就得掏錢,天經地義。等那孩子下回來我跟他說,不信要不出來。”

過了幾天見彭傲又來租書,姚淑蘭便湊過去對他說:“彭傲,你看我們家的好多書都舊了,其實它們一開始都嘎嘎新的,被人租一回就舊一回。”

“嗯。”

“有錢來租書,沒錢就不要來租書。”

“嗯。”

“你欠我們的十二塊錢,啥時還呀?”

“啊,奶奶,現在我沒錢。”

“你沒有,你爸媽有呀,朝他們要去。”

“嗯,我知道了。”

那次是彭傲最後一次來租書,此後他再沒有出現過。姚淑蘭恨恨地說:“小兔崽子,不來就能把賬賴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到學校找他去。”

紅革和春枝都勸母親還是算了,姚淑蘭執拗地說:“你們別管。十二塊錢呢,憑啥不要!”

姚淑蘭果真去了彭傲就讀的小學。當彭傲看見姚淑蘭站在教室門口,嚇得臉都白了,急忙跑出來把姚淑蘭拉到走廊角落裡,哀求她千萬別把自己賒賬租武俠小說的事告訴老師。

姚淑蘭一臉兇相:“不告訴老師也行,你明天就得把欠我們的租書錢給了!”

“保證給!”

第二天彭傲果真帶着錢來了,只是腿腳拖拖拉拉不似往日靈便。紅革問他怎麼了,彭傲低頭不語。

等彭傲離去,姚淑蘭得意地笑道:“那不明擺着,被他爸媽打了唄。小毛孩子,能鬥過我?”

“媽,你也真……”紅革看着母親不知說什麼好。

租書店的顧客也不全是彭傲這樣沉迷武俠和言情小說的中小學生,偶爾也會有真正的讀書人光顧這家不起眼的小店。

一天紅革正在整理圖書,忽聽屋外狗叫起來,出去打開門,見門外站着一個瘦高個的男子。紅革瞧他依稀有些面熟,猛地想起是在周老師家有過一面之緣的薛遠,招呼說:“薛大哥,你來了!”

“你認得我?”薛遠打量着紅革有些奇怪。

“我是一中周老師的學生,好幾年前咱們在周老師家見過一次。”

“是嗎?”薛遠對紅革平添幾分親切,“好幾迴路過你這兒都想進來瞧瞧,怎麼樣,生意還可以吧?”

“對付幹吧,單位放假領不來工資,好歹尋個活路。”

兩人進了屋,紅革張羅沏茶,薛遠走到書架前隨意翻看。翻到一排文學名著時,薛遠扭頭問紅革:“這些書都是從周老師那兒拿過來的吧?”

“是呀,”紅革說,“你怎麼知道的?”

薛遠一笑:“這裡面好幾本書我都從周老師那兒借過。”

薛遠翻看一圈,並未發現有什麼想租的書,這時紅革端茶過來,兩人便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薛遠說:“我那兒倒是有不少這些年積攢的詩集和詩歌雜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給你拿過來,讓大家看看。”

“行啊,”紅革說,“我正想多收購點書,你拿過來,值多少錢我給多少錢。”

見紅革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薛遠笑道:“那些書都是我的寶貝,你想買我還不賣呢。我的意思是我把書放在你這兒,讓大家免費借閱,讓更多的人受到詩歌的薰陶。”

聽明白薛遠的意思,紅革一口答應:“這是好事兒,你把書拿過來吧。”

第二天薛遠便把自己珍藏的許多詩人的詩集和各色詩歌刊物搬了過來,囑咐紅革務必仔細保管,借閱儘可借閱,但千萬別弄丟了。

當晚紅革和春枝坐在桌子前,小心地給薛遠的書刊每本都包上書皮,並且在封面上鄭重寫上“私人藏書,小心愛護”的字樣。但很快他們發現乾的活兒純屬多餘,每個來租書的人進屋便直奔武俠或言情小說而去,從來沒有一個人拿起詩集詩刊翻看一眼。

十一

在家人悉心照料下,春枝懷胎十月順利產下一個男嬰。紅革坐在牀邊,瞧瞧兒子粉嘟嘟圓滾滾的小臉,又看看妻子疲憊蒼白的面孔,又是欣喜又是憐惜。春枝向他微微一笑:“給孩子想好名字了嗎?”紅革說:“還沒想好。”春枝眼波流動,說:“要不就叫林興吧。”“林興?”紅革仔細品味,“是說林區再興旺起來?不錯,就用它了!看不出我老婆還挺會起名字呢。”春枝笑了。

春枝奶不旺,孩子只能以喝奶粉爲主。紅革揣了二十塊錢來到百貨商店的奶粉櫃檯,粗粗一眼掃去,稍好的奶粉價格竟都在十元以上。售貨的小姑娘熱情地向他介紹國外進口奶粉的優點,紅革說:“別介紹了,挑最便宜的國產奶粉給我來兩袋吧。”

兒子過了滿月,紅革對春枝說:“我還是出去打工吧,怎麼着也得把兒子的奶粉錢掙回來。”春枝眼圈登時紅了,半晌說:“去就去吧,你放心,家裡老人孩子我都會照顧好的。”

姚淑蘭雖然不捨,但現實的窘況擺在那裡,兒子不出去打工也實在不行。她和孫連福到火車站送紅革,叮囑了一句又一句。紅革說:“爸,媽,你們保重身體,掙了錢我就給你們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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