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比其他地方的同類,興安嶺家豬無疑有着更強悍的生命力。臘月裡席天卷地對面不見人的白毛風颳着,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凍着,八戒們在露天的圈裡該吃吃,該睡睡,雪做鋪蓋冰當牀,小日子照舊過得舒舒服服。

與強悍生命力相匹配的是旺盛的繁殖力,春節過後公豬母豬們便開始躁動不安,有的扯着嗓子嗷嗷叫喚個不停,有的把柵欄門撞得咣咣直響。見它們鬧得實在不像話,紅革的搭檔老綿羊抄起棍子虛晃着呵斥:“急,急,急個啥?人家孫紅革都不着急,你們急個啥?”

“楊哥,你說豬就說豬,扯上我幹啥?”紅革還不習慣這樣的玩笑,紅頭脹臉地抗議。

老綿羊嘿嘿一笑:“你呀,剛出校門,臉皮薄不禁逗。等跟我這樣的老粗混長了,聽啥都當耳旁風了。”

老綿羊是紅革的搭檔,也是他的上級。建工處副業隊在清水河邊建了幾排豬圈,因爲打架被學校開除後,孫紅革便到這裡跟着老綿羊喂起了豬。老綿羊四十來歲年紀,說話時眼睛眯成一道細縫,極正經極和善的樣子,但這只是在人前,人後他是葷話髒話張口就來,而且尤其喜歡拿紅革開涮。紅革雖聽得不入耳,卻也無可奈何。

鎮壓罷思春的豬,老綿羊轉過身來也表示了理解:“人其實也沒比畜生好哪兒去,什麼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純粹是瞎編的。要我說不管是人是豬,如果生活作風犯了錯誤,批評是要批評,但還應該理解萬歲。”

但老綿羊也有不理解的時候,豬場邊的山林常有野豬出沒,有時就有個把公野豬偷偷溜進豬圈尋母豬廝混。老綿羊發覺了,必掄着棍子大呼小叫跑去驅趕。野豬見他來了,一米高的磚牆一躍而過,轉眼便逃得無影無蹤。

紅革取笑老綿羊:“你這是幹啥?理解萬歲嘛。”

老綿羊丟了棍子坐在地上直喘粗氣:“你懂個屁,前年兩頭老母豬生崽,身上一條條的花紋,全是山上野豬的種子,隊長知道了把我這一通狠擼。家鴛鴦咱理解萬歲,對野鴛鴦可決不能客氣!”

以後的日子兩人盯緊了豬圈嚴防死守,但野豬這東西奸猾得很,人在圈旁它不靠近,但凡人一進值班室,便如風一般捲進圈裡,待紅革和老綿羊發覺攆出來,好事多半已經成了。氣得老綿羊直罵:“狗日的龜孫,現在你得意,黑天叫狼吃了你。”

然而野豬沒被狼吃掉,老綿羊自己卻先倒了黴。那天野豬實在將老綿羊惹得急了,揮着刨糞的鐵鎬一氣追出一里多地。他跑得急,沒留神腳下一截積雪掩蓋的爛樹樁,人整個直摔出去。紅革趕去扶他,老綿羊痛得眉眼都縮在了一處:“別動,怕是骨頭斷了。”

紅革慌忙跑到運材道上攔了輛汽車,將老綿羊送進鎮上的醫院。檢查結果出來,病人小腿骨折,至少需要休養半年時間。

老綿羊不上班了,隊裡很快給豬場新派了人手,是個叫李艾的白白淨淨的姑娘。

老綿羊在的時候紅革一切聽老綿羊指派,而今自然升職成了李艾的領導。紅革讓李艾只負責熬豬食一項工作,而其他諸如起豬圈、值夜班等髒活累活都由自己包辦了。

兩人兢兢業業踏實肯幹,豬場的八戒們個個長得膘肥體壯,春天冰消雪融時幾頭母豬先後產仔。看到新生的生命紅革有些傻眼,一頭母豬生的小豬背上都生着一條條的花紋,正是當初野豬不懈耕耘的結果。

在家休養的老綿羊得知消息,搭了輛便車匆匆趕到豬場。他撐着柺杖到圈裡看了小豬,拍着紅革的肩頭說:“得,等着挨擼吧。”

臨走時老綿羊將紅革拉到一邊,擠弄着狡黠的小眼睛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身邊守着這麼漂亮的姑娘,還不趕緊下手?”

紅革說:“拉倒吧,正經事還忙不過來。”

老綿羊一頓柺杖:“啥是正經事?這就是正經事。”

副業隊的郭隊長來豬場了,他趴在牆垛上,饒有興致地看着在母豬身邊拱來拱去的小野豬,呵呵一笑:“不錯嘛。”

旁邊一直忐忑不安的紅革和李艾對望一眼,大感意外。

郭隊長告訴紅革和李艾,暑期裡單位派他到山外考察學習,期間參觀的一個農場讓他印象深刻,人家故意讓野豬和家豬雜交,培育出的小豬綜合了父母的優點,抗病力又強肉質又鮮美,很受市場歡迎。講罷郭隊長感慨地說:“咱老腦筋該換一換了,你們倆一定把這窩小野豬養好,讓它們擴大種羣,最終把咱豬場發展成野豬繁育基地,把野豬肉賣到山外去!”

有了領導的指示,紅革和李艾工作更加盡心盡力,尤其對小野豬母子更是關懷備至,不僅每頓飯都讓小野豬的母親吃得飽飽的,還經常給它開小竈加偏食。

這天李艾喂完豬回到屋裡,對紅革說:“我咋瞧着母豬發蔫了呢?”

“不會吧。”紅革到豬圈前一看,還真是,小野豬的母親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無精打采。

“咋整的呢?所有豬裡它吃的最好。”紅革百思不得其解。

鎮裡沒有專門的獸醫,兩人請了位養豬的老把式來看,老把式檢查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豬一天天瘦下去,終於成了一副皮包骨頭。它的病況直接影響到吃奶的小豬,幾天工夫便已夭折大半。

當只剩下最後一隻碩果僅存的小野豬時,李艾終於控制不住情緒嗚咽起來。紅革強打精神安慰李艾:“哭也沒用,咱想辦法把這隻小豬保住,多少還能有點交代。”

兩人將小野豬從奄奄一息的母豬身邊抱走,放在值班室的土炕上無微不至精心撫育。他們喂小野豬幾塊錢一袋的奶粉,喝乾淨的白開水,沒事就給它洗澡梳毛。 шшш•ttka n•¢Ο

副業隊的司機一次來送飼料,走進值班室見李艾抱着一個棉被包裹着的小東西,詫異地問:“你不是沒結婚嗎,咋都有孩子了?”

李艾羞紅了臉,把棉被遞過去:“你瞧這是啥?”

待司機看清楚棉被裡是隻睡得正香的小豬,禁不住感嘆:“你呀,硬是把豬當孩子養了。”

李艾和紅革的辛苦沒有白費,小野豬成功活了下來,而且日見靈性。兩人在豬場幹活,小野豬總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充當跟屁蟲,待人幹完活閒下來,它就溫馴地靠在人腳邊,等人爲它捋毛抓癢。見小野豬這般乖巧,紅革和李艾也喜歡跟它玩耍,遠遠扔出東西訓練它跑去叼回,又教它翻身打滾等諸多把戲。小野豬很快學得有模有樣,李艾心裡高興,提議:“咱給小野豬起個名兒,就叫……乖乖,怎麼樣?”紅革同意:“行。”

紅革與李艾每天並肩勞作,一同照料小野豬乖乖,關係由陌生到熟稔,由熟稔再到相互能開開玩笑。

一次閒聊中李艾聽紅革說自己高中上到一半就被學校開除,奇怪地問:“你看着就不調皮搗蛋,學校爲啥要開除你?”

紅革給李艾講了事情的始末——他們班上有個女生叫林素素,因爲人長得漂亮,被一個叫趙老三的社會小痞子看上,三番五次在她上學放學的路上糾纏,均被林素素嚴詞拒絕。那趙老三並不死心,一天傍晚喝醉了酒,帶着幾個小兄弟到學校來找上晚自習的林素素,逼她立即答應做自己的女朋友。紅革和幾個男生見狀挺身上前保護林素素,一言不合就同趙老三等人動起手來。結果小痞子被同仇敵愾的高中生們打得落花流水,其中一個還受了重傷。傷者雖有錯在先,但其父母依仗在地方上有些勢力不依不饒,不僅讓幾個高中生承擔了全部的醫藥費,還逼迫學校將他們悉數開除。

“這樣啊,”李艾對紅革的遭遇又是同情又是憐惜,她問紅革:“打架這事兒你後悔嗎?”

“不後悔,”紅革說,“眼瞅着女同學受流氓欺負不管,還算是爺們嗎?”

李艾聽了,望向紅革的眼神有了與以前不一樣的東西。

郭隊長來豬場視察小野豬們的長勢,紅革和李艾心中有鬼,不陪它去豬圈,先拉着他欣賞節目。

乖乖表演了打滾叼物等幾個拿手的把戲,郭隊長看了禁不住連聲叫好。趁他高興,李艾終於吞吞吐吐報告了母豬和小野豬先後亡故,只餘下乖乖一個孤兒的事實。郭隊長頓時火起,但看李艾低眉垂眼楚楚可憐的模樣,罵人的話衝到口邊又咽了回去,嘆口氣說:“算了,好歹剩下一隻,還被你們調教得這麼鬼精鬼靈。”

紅革和李艾送郭隊長離開。推着自行車走出大門時,郭隊長突然想起了什麼:“咱建工處各單位都在搞文化建設,你們這兒雖說門臉小,也可以搞一搞,比如說,”他指着場院大門,“這兒就可豎個宣傳欄,寫點啥畫點啥,文化的意思就有了嘛。”

送走郭隊長紅革犯了愁:“搞宣傳欄……我字寫得像老蟑爬的,畫畫更不會。”他望向李艾:“你怎麼樣?”

誰知李艾一臉自信:“你負責把宣傳欄豎起來,寫字畫畫的事兒交給我吧。”

林區最不缺的就是木工原料,紅革找來些木板方子,叮叮咣咣一陣忙活,半天工夫不到已將宣傳板釘好。他又蹬車回家取來一桶黑油漆,將板面仔仔細細刷了一遍,直刷得漆黑油亮,絲毫不比學校的黑板遜色。幹完活兒紅革請李艾驗收:“怎麼樣,還可以吧?”

李艾滿意地點點頭,開始繪製黑板報的工作。她翻出一張近期的報紙,用粉筆將上面的社論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四圍還畫了一圈漂亮的花邊。見旁邊尚餘一片空白,她又寫上了一首自編的小詩:

連綿山嶺下,

清清河水流,

流過我們美麗的小鎮,

也流過歡騰的豬場……

望着黑板上一筆娟秀的粉筆字,品着朗朗上口的詩句,紅革由衷誇獎:“真不錯!”他問李艾:“你上學時學習一定挺好吧?”

李艾停下筆幽幽地說:“學習好又有啥用?到頭還不是來豬場餵豬。”

李艾從小學到初中成績一直拔尖,初中畢業時卻沒有選擇讀高中,而是投入到考中專的大軍。這是她精於盤算的父母幾番商議的結果——上高中不僅要再念三年,最後能否上大學還在兩說,而在九十年代初的林區一旦考上中專,畢業就可直接成爲國家幹部,實在是省時又省力的事。但他們只看到了考中專的好處,卻未意識到其中競爭的殘酷——太多學子擁擠在這條狹窄的道路上,導致錄取分數線居高不下,除卻少數成績卓異的成功者,大多數人只能是望洋興嘆。

李艾不幸成了這大多數人。第一年報考她連初試都沒有過,第二年整軍再戰,雖然順利過了初試,卻折在了複試的關口上。李艾父母一咬牙,掏出幾百元讓女兒在復讀班又學了一年,準備第三次衝擊中專的大門。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由於精神壓力太大,李艾居然在考試前一天病倒了。病好之後父母和她商量再試一次,心灰意冷的李艾卻說什麼也不考了,她說她想上班,被父母養了十多年,該給家裡掙點錢了。

聽了李艾考中專的傷心往事,紅革勸慰說:“我不也一樣?唸了一回高中,連高考考場都沒進就捲鋪蓋了。話說回來,考不上學就不活人了?就像你詩裡寫的,咱這豬場放眼是青山綠水,幹活也沒領導在邊上看着管着,快快活活自由自在,要我說挺好!”

一番話將李艾從自憐自傷的情緒中拉出來,笑道:“對,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咱們知足常樂!”

林區天氣苦寒,九月山外依舊桃紅柳綠,興安嶺已降下第一場大雪。雪花整整飄了一夜,清晨終於放晴,李艾早起出門眼見雪可沒膝,自行車是騎不得了,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去上班。

平日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她今天足足走了兩個小時。好容易到了豬場,只見八戒們在圈裡餓得直叫喚,紅革睡覺的值班室卻大雪封門毫無聲息。想起最近鎮上兩起煤氣中毒的事故,李艾慌亂起來,忙抄了柄鐵鍬清理門前的厚雪。

鏟開雪後她奮力拉開門,見紅革好端端地坐在炕沿上,正望着她嘻嘻笑哩。

李艾鬆了口氣,佯怒說:“也不在屋裡吱個聲兒,嚇死我了。”

“門怎麼也推不開,就等着你來搭救呢。”紅革笑着拍拍炕面,“一早我又燒了遍炕,現在正熱乎,你快上來暖和暖和。”

李艾依言脫鞋上炕,挨着紅革在炕頭上坐下。紅革喵一眼李艾,忽然撲哧一笑。

李艾嗔怪道:“笑什麼?”

紅革說:“你看咱倆這樣子,像不像一對老兩口?”

李艾臉上一紅,挪身下炕:“該去熬豬食了,餓壞了這些祖宗咱們可擔待不起。”

春節建工處放了十多天假,豬場的豬大都已在年前處理完,紅革終於得以暫別與豬爲伴的生活,回家歇上一陣。

這天他吃過午飯正在家看電視,狗在屋外叫起來,出去開院門一看,原來是高中同學王海林和李延峰來了。紅革高興地將兩人讓進屋,母親姚淑蘭忙端出花生瓜子待客,還要去燒開水,海林攔住她說:“嬸,別忙活了,我們待會兒就走。”

三人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天。同紅革一樣,海林在與小痞子們打架後被學校開除了,紅革詢問他的近況,海林說:“我爸找人把我整進了護林隊,領導安排我管林子裡的一條小道,防備有人抽菸失火。笑話,那兒除了樹還是樹,鬼影子都不見一個,除非我自己抓自己。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就每天揣上一副撲克牌,坐在樹底下算命,看將來能不能交上什麼大運,被提拔到林業局當個局長什麼的。”

紅革和延峰都笑,延峰在海林背上擂了一拳:“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整個林業局的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當局長。”他轉向紅革:“聽海林說你現在的工作挺不錯,每天還有美女相伴,是真的嗎?”

“是不錯,人家孫悟空是弼馬溫,我是弼豬溫,伺候一幫豬爺爺豬奶奶的吃喝拉撒,夠風光夠體面吧?”

延峰說:“不是還有美女相伴嗎?”

“別聽海林瞎說,我們只是普通同事關係。”

海林一臉壞笑:“啥普通同事關係?同事可發展成女朋友,女朋友可發展成老婆,紅革,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喲。”

“還是說點兒正經的吧,”紅革轉頭問延峰,“咱班現在怎麼樣?”

延峰說:“你們幾個人走後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人退了學,現在全班只剩三十人不到了。”

“這就對了,”海林說,“人應該有自知之明,像你這樣有希望考學的讀讀還行,眼瞅沒戲的就該趁早回家,省得又浪費時間又浪費錢。”

說了半天話,紅革說:“咱仨好久沒打檯球了,怎麼樣,整幾桿兒去?”

海林贊同:“好,我請客。”

紅革說:“幹啥你請?我放假前剛領的工資,這回我請。”

三人離了紅革家,踏着碎雪直奔衚衕口的聚友臺球廳。這家檯球廳是由一戶臨街人家的偏廈子改建而成,居中一個綠呢面的射門案子,火牆燒得滾燙,甫一進屋只覺熱氣撲臉。

紅革三個都將棉衣脫了,抄起球杆鏖戰起來。三人打球都是有一定水平的,他們上初中時一股檯球風席捲興安嶺林區,一夜之間翠嶺林業局的大街小巷擺滿了檯球案子,雖然熱度只維持了兩年,但大量檯球愛好者已培養出來。

三人中數海林技術最佳,切、薄、抽等諸般技巧運用嫺熟,紅革和延峰輪番上陣與他較量,七八杆下來無一勝績。海林禁不住得意,笑道:“你倆要想贏我,回去再練二十年。”

紅革說:“你就吹吧,今天說什麼也要讓你輸一回。”

正說笑間,房門突然被撞開,幾個男青年帶着一股寒氣進了檯球廳。爲首一個圓頭圓腦的胖子說:“哥幾個歇歇,讓我們玩幾桿兒。”

海林瞟了一眼胖子,冷冷地說:“我們還沒玩夠呢。”

“玩到啥時候算夠?把杆給我。”胖子抓住海林的杆頭就要強行往下奪。海林喝聲:“老子偏不給你!”雙手死死抓住杆尾不放,兩邊一時僵持起來。

和胖子同來的幾個人瞪眼走向海林。紅革見狀,一拉延峰也迎上前去,眼見一場毆鬥在所難免。

正在這時屋門啪嗒一響,又有兩個人走進來。前面那人見屋裡的陣勢,向胖子等人問道:“這是咋的啦?劍拔弩張的?”

紅革目光掃向那人,脫口叫道:“順子!”

順子也認出了紅革:“是孫紅革呀,好長時間不見了。”

順子家早先住在紅革家隔壁,兩人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耍,後來順子家搬走方斷了聯繫,沒想到今天在這裡碰上。

紅革對順子說:“順子,你這兄弟做事可有點霸道,我們在這兒玩得好好的,他非要我們給他騰地方。”

“啊,就這事兒呀。”順子拍拍胖子的肩頭,“金剛,給我這哥們個面兒,咱們再找地方。”說罷向紅革道聲“回見”,帶着金剛等人晃晃悠悠去了。

“他就是順子?”海林隔窗望着一行人離去的背影說,“這兩年總聽人講起他,說是在河西一帶有點名頭。”

“他們都是混社會的,跟咱不在一條道上。”延峰說,“這種人還是少招惹的好。”

大年三十晚上紅革一家看春晚看到凌晨,初一都起得很晚。母親剛把凍餃子下到鍋裡,院子裡傳來狗叫聲,紅革妹妹紅心忙不迭地跑出去,不一會兒挽着大國的胳膊走進屋來。

紅心和大國已好了三年,他們上初中時坐同桌,大國只用幾袋五香瓜子便輕易俘獲了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也直接導致紅心中考時連高中都未考上,只能委委屈屈上了個職高,讓父親孫連福至今憤憤不已。

大國來是從不空手的,這次提的是兩瓶酒和一袋凍梨。他進屋把東西撂下,先轉圈鞠了一躬:“叔、嬸、哥,過年好!”

母親姚淑蘭讓道:“大國,餃子煮好了和我們一塊吃吧。”

大國說:“嬸,饒了我吧,出門前剛吃了一大盤餃子,再吃肚皮可就撐破了。”

姚淑蘭說:“那你坐着。”轉身回外屋地忙活。

大國從兜裡掏出一包菸捲,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呈給孫連福,孫連福卻冷着臉裝作沒看見。大國不以爲意地笑笑,轉過身把煙遞給紅革。紅革接過來在鼻子底下嗅嗅:“你小子還沒上班就抽上這麼好的煙了?”

大國說:“學校常組織我們下工廠實習,有時能領點勞務費。哥,這買菸的錢可是我自己的勞動所得。”

大國現在正念着地區技校,當初他的學習成績比之紅心只低不高,但這小子既乖滑又膽大,中考時前後左右都被他偷瞄遍了,最後成績出來竟上了技校的分數線。

大國殷勤地遞上打火機幫紅革將煙點着。紅革吸了一口,嗆得連連咳嗽。大國見了笑道:“別看抽菸簡單,也得吸幾回才能上手哩。”他問紅革:“哥,豬場那兒還不錯吧,什麼時候領我去逛逛?”

紅革說:“那兒除了豬屎就是豬尿,去了小心薰死你。”

“瞧你說的,哪至於嘛。”大國打着哈哈,起身去幫紅心端盤端碗。

吃完飯大國和紅心擠坐在沙發上看起電視,紅革不願瞧他倆膩膩歪歪的樣子,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拿了幾本從延峰處借的《讀者文摘》出了門。

紅革聽李艾說過她家的大概位置,稍一打聽就找到了。正欲叫門,恰好李艾出來倒髒水,一推門看見紅革,驚喜地說:“你怎麼來了?”

紅革將雜誌遞給李艾:“你不說愛看《讀者文摘》嗎?我這兒剛好有幾本,就給你送來了。”

李艾欣喜地接過來:“太好了,我正愁過年幾天沒書看呢。快,進屋坐吧。”

“不了,我還有事,說話就走。”

“不進去也好,我家又小又破,看了怕你笑話。”

“誰笑話誰啊,我家又是皇宮內院咋的?”紅革想起什麼,“乖乖在你家老實嗎?”

“老實啥呀,滿院子亂跑亂拱,我爸媽直罵我,說我養豬就養豬,咋還把豬養到家裡來了?”

紅革笑了:“有了乖乖,你家過年可更熱鬧了。”

時近五月,天氣開始一天天回暖,眼瞅着清水河的堅冰日漸薄脆,最終融成了一灣碧水。

豬場裡的活兒忙完了,紅革和李艾便到河灘坐上一會兒。微風輕柔拂過面頰,陽光暖暖照在身上,新芽吐綠,燕子銜泥,周圍的一切無不涌動着早春特有的清新蓬勃的氣息。望着蜿蜒北去的河水,李艾問紅革:“這河爲啥叫清水河?”

“因爲這河水清,就叫了這名字。”

李艾不相信:“不會這麼簡單吧。”

“還真就這麼簡單,咱林區不比山外,總共纔開發二十多年,好多山名水名都是大夥隨口起的。”

“這樣啊,”李艾抱着膝蓋眨眨好看的大眼睛,“這河灘還沒有名字,咱倆捉摸着給它起一個吧。”

“就叫豬場灘?”

“不好聽,嗯……叫紅革灘吧。”

“應該叫李艾灘。”

“這麼辦,用你名字中的一個字,用我名字中的一個字,不然就叫……艾紅灘?”

“行啊。”紅革贊同。

李艾迴味着“艾紅”兩個字,突然意識到什麼,一抹紅暈浮上臉龐,掩飾說:“瞧咱倆這煞有介事的樣兒,好像真有誰讓咱們給河灘起名字似的。”話未說完,突然一指河裡:“你快看,那是什麼?”

紅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幾十米外一個樹枝狀的東西正在水面上緩緩移動。他眯起眼睛仔細觀瞧,搖了搖頭:“不知道。”

待那東西渡過河爬上岸,竟然是頭俗名“罕達犴”的駝鹿,原來剛纔露出水面的是它巨大高聳的鹿角。駝鹿抖抖身上的水珠,警覺地觀察一下週圍的動靜,隱入了密林中。紅革和李艾一眼不錯地看着這罕見的森林精靈,只恨手邊沒有相機可以拍攝下來。

近些日郭隊長不知怎的,對豬場的工作變得異常重視,隔三岔五便來轉悠一圈。

一天紅革去鎮上採買東西回來,見郭隊長的自行車停在值班室,進屋一看,見他正和李艾眉飛色舞地聊着什麼。

紅革叫了聲隊長,郭隊長招呼說:“回來啦。”低頭看了眼手錶:“哎呀,這一說話就耽擱了這麼長時間,我得趕緊走了,下午還要去處裡開會呢。”

送走郭隊長,紅革問李艾:“你們聊什麼呢?這麼高興。”

“隊長給我講了咱副業隊的好多樂子事,像老綿羊年輕時候相對象鬧的笑話,把我樂得肚子疼。”

“哦。”紅革從衣兜裡取出一支狗帶的鈴鐺,說:“我給乖乖買了這個,戴上它到哪兒有個動靜,省得總找不着它。”

李艾接過鈴鐺,把乖乖叫到跟前,喜滋滋地給它戴上了。

紅革和李艾對乖乖寵得可以,白天任由它在河灘上游蕩,晚上則和人一起宿在值班室,事實上他們已不將乖乖當做豬場的一頭肉豬,而是看作小貓小狗似的寵物了。後來乖乖日益肥大,已不適宜睡在屋裡,紅革便在值班室的窗下鋪了個草窩,晚上讓它歇在裡面。

這天紅革幹完活正在逗弄乖乖,郭隊長推着自行車進了院門,劈頭就問:“李艾呢?”

紅革答道:“在屋裡。”

李艾已經聞聲出來,郭隊長將一本小冊子遞給她:“林業局要搞安全生產知識競賽,咱建工處也要組隊參加,副業隊有一個名額,隊裡決定讓你去。這是競賽的學習資料,好好收着。”

“知識競賽?”李艾忙推辭,“隊長,我不行,你還是另找別人吧。”

“你咋知道你不行?我就覺得你行。”郭隊長不由分說將學習資料塞進李艾手裡,“名已經報上去了,改不了了。你好好準備,到時拿個好名次,爲咱副業隊爭光!”

凡事認真的李艾真把競賽當作了一件大事,一天到晚捧着學習資料念念叨叨。郭隊長則跑豬場跑得更勤了,來了就和李艾面對面坐好,自己扮演考官考問李艾學習資料上的問題,哪道題過關了他就拿紅筆在後面打個勾勾,簡直比高中畢業班的老師還要認真。

紅革見郭隊長跑得辛苦,對他說:“隊長,你把考李艾這活兒交給我吧,我一定保質保量幹好。”

哪知郭隊長並不領情,一撇嘴說:“有些活兒該你幹,有些活兒不該你幹。好好餵你的豬吧。”

競賽後的第二天李艾來上班,紅革見面就問:“怎麼樣?比得不錯吧?”

“還行,”李艾滿面春風,“得了第二名。”

“那是亞軍呀,不錯嘛。李艾,你這次可給咱副業隊長臉了。”

“郭隊長是挺高興的,比完賽非把我拉到飯館去吃飯,還誇我聰明能幹,說有機會把我推薦到機關去。”

“到機關去?”紅革心中驀地涌起一股異樣的滋味,“到機關去好啊,喝喝茶水看看報紙,風吹不着雨打不着,跟咱豬場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哎,你算是要脫離苦海了。”

李艾聽出他話裡的揶揄,說:“隊長他就是說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進入六月天氣漸熱起來,只早晚還涼爽。這天傍晚紅革吃過飯正帶着乖乖在河灘溜達,忽聽公路上有人喊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人騎着自行車下了公路,直向豬場馳來。紅革迎上去一看,原來是海林。

紅革笑道:“你小子怎麼有時間來我這裡?”

海林停好車,從車筐裡提出一個大塑料袋說:“今天沒等下班我就偷跑回來了,去醬菜店買了點啤酒熟食,今晚咱哥倆一醉方休!”

紅革問:“怎麼不叫上延峰?”

“可不敢叫他,”海林說,“馬上要高考了,影響他學習回頭考不上該賴咱們了。”

說笑時兩人已將酒菜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擺好,當下對面坐定,你一口我一口對飲起來。

一瓶啤酒下肚,海林一張小白臉已漲得緋紅,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說:“紅革,我算是在護林隊幹夠了,每天傻呆呆對着一片啞巴林子,有時真無聊得要死!”

紅革說:“你咋不想着調動調動?”

“我爸就是個普通工人,能給我在護林隊找個差事就不錯了,哪像人家有門子的,想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

海林的話觸動了紅革的情腸,他仰脖灌下一大口酒說:“你知道我的搭檔李艾吧,我們隊長說要把她推薦到機關去。”

“你們隊長?是郭全有那小子吧。他剛上班的時候在製材廠給我爸當徒弟,尾巴似的跟在我爸屁股後頭師傅長師傅短地叫,後來調到了建工處,不知道巴結上哪個當官的,當上了你們副業隊的隊長。他幫李艾調動工作,是不是看上李艾了?”

見紅革緊鎖雙眉沉默不語,海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姓郭的多大歲數了,還打人家黃花大姑娘的主意!紅革,你要真喜歡李艾,就向她表白,你們倆才最合適!”

紅革說:“郭全有雖說歲數大點兒,又離過婚,可人家有錢有官位。我呢,一個養豬的知青,條件和人家沒法比。”

“不是所有女孩都那麼物質。聽我的,明天你就向李艾表白,聽她怎麼說。”

紅革面露猶豫:“萬一人家把我撅回來……”

“撅回來就撅回來,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有的是表現的機會,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不信拿不下她!”

兩人喝到很晚纔在值班室胡亂睡下,沉沉一覺後紅革被一泡尿憋醒,睜開眼來已不見海林蹤影,桌上留了一張紙條:我走了,有時間再聚。記住,要勇敢表白!

紅革一笑,把紙條揣進褲兜,伸着懶腰走出值班室。只見陽光明晃晃地照耀着闊大的場院,屋門口立着李艾的自行車,看來她已經來上班了。

紅革從廁所出來,四處望望不見李艾,正納悶間,見李艾遠遠從河灘走過來。

“乖乖不見了!”李艾走到紅革面前焦急地說。

原來這天一早李艾走進豬場,發現乖乖沒有像以往那樣屁顛屁顛地跑上來迎接她,屋前屋後轉了兩圈也沒有找到,到河灘去尋仍未發現它的蹤影。

紅革說:“興許到遠處溜達去了,彆着急,等會兒它自己就會回來的。”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吃飯時乖乖還沒有回來,紅革和李艾這才慌了,兩人尋遍了豬場周圍的樹林山崗,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喚着小野豬的名字。

直到日落西山依舊一無所獲,李艾望着眼前逐漸被夜色吞噬的河灘,一屁股坐在地上:“乖乖,你到底去哪兒了?”話聲已帶哭腔。

莫不成被什麼野獸叼走了?紅革仔細檢查了幾遍值班室窗下的草窩,並未見到一星半點的血跡,那它又能去哪兒呢?紅革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紅革寬慰李艾:“這樣也好,乖乖說到底就是豬場的一隻牲畜,到頭也免不了挨那一刀,那時咱倆心裡不是更難受?咱們就當它回到森林裡找它爸爸去了,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不比當一頭被人養也被人吃的家豬強?”

郭隊長來豬場時,紅革和李艾向他彙報了乖乖失蹤的事。郭隊長大度地一擺手:“丟就丟吧,看來野的就是野的,終究養不住。”他的注意力馬上轉向李艾,從手提包裡掏出兩個茶葉罐遞給她:“設備股的老許出差回來給我帶了點碧螺春,你不是說你爸愛喝茶嗎,拿回去給老爺子嚐嚐。”

十一

乖乖失蹤後李艾好長時間都鬱鬱寡歡,不再有從前的精神頭了。以往她幹完分內活後還要擦桌子掃院子,把值班室和場院收拾得清清爽爽,而今她把這些活兒都撂下了,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坐在屋外的板凳上,默默想着心事。

這天臨下班時,李艾走到正修理院門的紅革面前,輕聲說:“明後兩天我不來上班了,郭全有要帶我去地區置辦結婚用的東西。”

紅革握錘子的手登時僵住:“你真要嫁給他?”

李艾避開紅革灼灼的目光,轉頭望向蒼茫的遠山:“我從小家窮,被人瞧不起,爸媽就指望我能出人頭地。我要不答應郭全有,可能一輩子就是養豬的命了,我……不甘心!”說完擡手擦了一下眼角,快步去了。

紅革怔怔地望着李艾的背影,良久才悶吼一聲,將手裡的錘子扔出老遠。

十二

七月九日高考所有科目考完,紅革和海林下了班結伴趕到翠嶺一中——他們原來所在的班準備搞個畢業派對,所有在校不在校的同學都收到了邀請。

操場中央的草地上已圍坐了幾十號人,文藝委員林素素正打着拍子指揮大家合唱《團結就是力量》。衆人見紅革和海林來了,紛紛招呼讓位置。

合唱之後小胖子肖亮略帶靦腆地走到場子中央,說:“我想爲大家演唱一首《祝福》。跟各位交代個秘密,這三年我一直暗戀着咱班的一個女同學,可沒勇氣向她表白,就是今天……我還是沒有勇氣。不管怎樣,我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她能過得好好的,”他提高了嗓音,“歌聲代表我的心!”場下掌聲四起。

“幾許愁,幾許憂,人生難免苦與痛,失去過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擁有。情難捨,人難留,今朝一別各西東,冷和熱點點滴滴在心頭。願心中永遠留着我的笑容,伴你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肖亮唱着唱着眼淚流下來,最後竟哽咽失聲。

幾個節目之後海林也拎着一把吉他上了場,他說:“咱們這些人中有能上大學的,也有像我一樣沒機會上大學的,我在這裡對那些上大學的說句話,將來你們功成名就,在誰面前裝都可以,就是不能在我們這些同學面前裝!大家說是不是?”

場下紛紛應和:“說得對!”

“誰敢裝揍他不要臉的!”

海林接着說:“不管再過多少年,我都永遠不會忘記今天這個夜晚,和你們這些親愛的同學。我獻給大家的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光陰的故事》。”

他輕撥琴絃,磁性的嗓音伴着樂聲在夜色中緩緩流淌:“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鬱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的這麼想。風車在四季輪迴的歌裡它天天地流轉,風花雪月的詩句裡,我們在年年的成長。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

紅革在下面靜靜地聽着,他想起了自己勤勤懇懇卻半途而廢的高中生活,那天晚自習和小痞子們的血戰,也想起了一年多來在豬場的辛勤勞作,當然,還有李艾。

天空繁星點點,地上歌聲悠揚,青春、愛情,一切美好和不美好的,如東風如流水,永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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