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周老師主持下紅革一家和春枝母女在飯店吃了頓飯,算是訂了婚。席上春枝媽說:“過兩天我們娘倆就回山外了,出來這麼久也不放心家裡。等明年天暖和你們這邊預備齊整了,我和她爸就把春枝送過來,完了倆孩子的終身大事。”

“行,行,就聽親家母的。”姚淑蘭說,“可我們這邊該有的禮數也不能省,我和紅革他爸商量過了,趁春節放假讓紅革去蘭東走一趟,一來認認家門,二來也瞧瞧老丈人。”

“這樣最好,”周老師笑道,“見到這麼稱心的姑爺,我那妹夫一定喜歡得不得了。”

春枝隨母親回山外了,紅革又迴歸到上班幹活下班看電視按部就班波瀾不驚的生活,習慣了春枝在身邊言笑晏晏卿卿我我,心裡不免空落落的。紅心看哥哥常常一個人呆呆出神,便笑着打趣他:“哥,又想我春枝姐了?”

“一邊去!”紅革一瞪眼,“你當我們同你和大國似的,膩歪個沒夠。”

“死要面子!”紅心向哥哥做個鬼臉,“想人家了還不好意思承認。”

好容易盼到春節,母親開始幫紅革打點出門的行裝。紅革只在很小的時候隨父母回過一次山外老家,此時要一個人出門遠行心下難免惴惴。父親開導他說:“出去是串門也是見世面,總窩在翠嶺這巴掌大的地方,能曉得個啥?放心走,你一個大小夥子,只要跟人不打架不拌嘴,啥事也不會有的。”

母親則是一番細緻入微的叮嚀:車票和錢要拿穩攥好,不要被賊偷了,到了丈人家一定嘴甜手勤,不能讓人家挑出毛病……

紅革早晨上了火車,中午時分到了地區,火車再向前走便駛出千里林海進入到遼闊的鬆嫩平原,放眼車窗外皆是一望無際的沃野,冬日暖陽下冰封雪蓋銀光耀目,令人胸襟爲之一寬。天黑透時他在中轉站下了車,到票房買了去省城的火車票,見開行時間是次日一早,看來必須得在火車站附近住宿一晚了。

紅革拎着行李走進站旁的一家旅館,睡眼惺忪的服務員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告訴他便宜的房間都已客滿,剩下都是三十元一位的高檔間。

“三十塊?這麼貴!”紅革嘟囔着,轉身走向相鄰的另一家旅館。沒想到這一家與剛纔的旅館一樣,能提供的只有高檔間。

到底是花冤枉錢住高檔間還是蹲一宿候車室,紅革一時猶豫不決。這時一個披着軍大衣的婦女踱過來問道:“大兄弟,是要住店吧?一晚十塊,住不?”

紅革想價錢倒是便宜,打量婦女形容,見她三十開外一臉和善,不像是開黑店的,反問道:“遠不遠?”

“不遠,走幾分鐘就到了。”

“那行。”紅革拎起行李,隨婦女走向火車站對面的居民區。

婦女領着紅革在巷子裡七拐八繞,走了十多分鐘也未到她所說的旅店。紅革心裡未免打鼓,但想自己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總不成被一個女子害了,所以只是緊跟在後並不說話。

又走了一段路,婦女終於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前停下,說這就是了。紅革走進房門,只見一條昏暗的走廊兩邊隔成許多狹小的屋子,每間屋子挨挨擠擠擺着三張鐵架牀,想來就是所謂的客房了。

大老遠的已經來了,紅革嫌不得這小旅店的侷促骯髒,由那婦女引着走進了靠裡的一間屋子。婦女指着中間一張牀鋪說:“你就在這兒睡吧。”

靠牆的牀鋪已有一位客人,是個留着小鬍子的中年漢子,正捧着本地攤雜誌隨意翻着,聽到動靜擡頭看看紅革,含笑招呼道:“來了?”

紅革向他點點頭,將行李塞進牀底,忍着牀單的污黑油膩合衣躺了下去。

小鬍子客人似是個健談的人,主動搭訕道:“兄弟,去省城?”紅革答聲:“是。”再不多說一個字。他臨來時母親再三囑咐,外頭不比翠嶺,社會複雜人心難測,和生人接觸務須謹慎。

小鬍子客人並不計較紅革的敷衍,滔滔不絕介紹自己——他是遼寧人,一向走南闖北做藥材生意,前幾天剛跑了趟內蒙,現在是準備回家過春節的。

小鬍子客人正說着話,屋門推開,又有一位客人被店主人領進來。紅革和那人四目相對,同聲歡叫:“怎麼是你!”

原來進來的人是紅革同一建築隊的工友姜明,兩人其實坐的是同一列火車,在火車上沒有遇着卻在這裡見了面。紅革幫姜明安頓好行李,問他出行的緣由,姜明說他父親在報紙上看到省城一家烹飪培訓班的招生廣告,便打發他到省城求學,待手藝學成回翠嶺開個小飯店。

“你開飯店,那建築隊的工作不要了?”紅革問。

“我比不了你,等你爸退休能接他的班。我家是盲流來興安嶺的,幹到退休也是個老知青,轉不成正式的,不如趕早想別的出路。”

姜明問紅革出門做什麼,紅革有些不好意思:“到老丈人家串個門。”

“老丈人?”姜明驚訝地說,“沒聽說你結婚呀。”

“是未來的老丈人。”

“哦,那你辦喜事時別忘了請我呀。”

“肯定的。”

紅革和姜明聊得熱乎,同屋的藥材商人不甘寂寞,瞅準話縫插言說:“你們都是興安嶺的?我這兩年可沒少往你們那兒跑。興安嶺人講義氣重感情,比山外人淳樸多了。可是也有一條不好,就是經濟意識太差。”

說到這兒藥材商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捲,先讓紅革和姜明,見兩人都搖頭,自己抽出一棵點着了,繼續說道:“現在是什麼年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南南北北到處都在搞開發,有資源的搞開發,沒資源的變着法兒也在搞,可你們林區人就知道伐木頭,誰也沒想着開發開發滿山的寶貝。你們興安嶺有多少好東西呀,蘑菇、木耳、嘟杮,隨便開發哪樣賣到山外都能換回來大捆大捆的鈔票!一句話,思想落後耽誤事兒啊。”

紅革和姜明不明藥材商人的底細深淺,任由他感慨萬端地空發議論,只是哼哈答應並不接口。

屋門突然又被推開,一個胖子和一個絡腮鬍子走了進來。胖子滿臉堆笑地對三人說:“我們也是住店的,大長夜睡不着覺,想打幾把牌解悶,可人湊不夠手,你們三位誰有興趣?”

紅革和姜明都說累了要歇息,藥材商人卻似有意,問:“帶彩頭嗎?”絡腮鬍子說:“帶一點兒吧,一點兒沒彩頭玩起來也沒意思。”藥材商人說:“我去。”起身跟着絡腮鬍子走了。

胖子留下來繼續攛掇紅革和姜明:“現在三缺一,還差一位。睡這麼早幹嘛?玩幾把去。”見紅革和姜明不爲所動,無奈地說:“碰上不好耍錢的榆木疙瘩了。得,我再去找別人。”

紅革和姜明又閒聊了幾句,漸漸睏意上來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兩人突然被隔壁房間的吵鬧聲驚醒,跟着屋門咣噹一響,藥材商人被人一腳踹進屋來,跟着走廊響起絡腮鬍子的罵聲:“趕緊收拾東西滾蛋!媽的,輸錢還敢訛人,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地界!”

紅革和姜明見藥材商人失魂落魄地收拾好東西匆匆而去,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一驚醒兩人再也睡不着,躺了一會兒看看天已放亮,結算了住宿費出了店門。

紅革和姜明問了幾次路才找回火車站,他們在站旁的早點攤買了些包子,走進候車室邊吃邊等待上車。

姜明忽然拽了拽紅革衣袖,向一個牆角努了努嘴。紅革向牆角望去,見昨晚被趕出旅店的藥材商人正坐在椅子上歪頭打盹。

紅革和姜明走到藥材商人身邊,紅革拍了拍他的肩膀,藥材商人被嚇得一哆嗦,待看清是他兩人才放下心。紅革問:“昨晚到底怎麼回事?”藥材商人嘆了口氣:“別提了,我上了人家的套了。那幾個人把我忽悠上牌桌,開始讓我打得順風順水贏了不少錢,然後就說彩頭太小不夠刺激,要玩大的。也是我貪心糊塗,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一玩大的不要緊,我竟一把也沒贏過,不光先前贏的錢都吐了出去,連身上帶的幾百塊錢也輸個精光。我明白過來他們幾個是合夥算計我,要和他們講理,他們卻反說我輸急了訛人,上來把我拳打腳踢好一頓揍……”

姜明聽得義憤填膺,說:“你咋不去派出所告他們?”藥材商人指指候車室門口:“有人看着我呢,他們說了,我要敢報案去,就把我的腿打折了。”紅革向候車室門口望去,果見兩個小青年一邊抽菸一邊把眼睛向這邊瞄着。

紅革俠義心腸上來,說:“我們幫你去報案。”藥材商人搖搖頭:“算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當我花錢買個教訓,今後可不敢隨便在外頭跟人耍錢了。”說到這裡他面上突現扭捏之色,囁嚅說:“我回家還得再做一天火車,車票是提前買好了,可路上總不能不吃一頓飯吧。兩位小兄弟,你們手裡要是富餘十塊二十塊的,能不能借我用用,你們把地址給我,我回家就把錢寄給你們。”

紅革取出錢包數出五十元鈔票拍在藥材商人手裡:“不用還了。”姜明也掏出五十元放上去:“我的也不用還了。”藥材商人捧着票子熱淚盈眶,嘴裡不停地念叨:“謝謝小兄弟,謝謝。”

紅革和姜明走出省城火車站的出站口,紅革需在此繼續倒車,姜明則要趕往烹飪培訓班的辦班地點,只能就此分手。兩人原本只是普通同事交誼平常,但這一路走下來感情不自覺親厚了許多,姜明說:“祝你在老丈人家過個好年。”紅革拍拍他的肩膀:“也祝你在培訓班學習順利。”

眼望姜明瘦削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消失,紅革在站前廣場的臺階上坐下來,認真打量眼前這個號稱“東方莫斯科東方小巴黎”的省會城市。樓房蓋得那麼高,人住進去不成了鳥了?馬路上車也太稠了,一輛接着一輛,過馬路的行人泰然自若地在車縫間鑽來鑽去,也不怕碰着。想起翠嶺的街道半天也過不了一輛車,紅革感慨大城市和小地方真是不一樣。他算算日子,等自己從蘭東返程延峰也該開學了,到時一定要讓他領着在省城各處好好逛逛。

又坐了一夜的慢車,紅革天亮時分抵達了蘭東縣城。他下了火車,在月臺上四處尋找春枝的身影。紅革在出發前兩個星期曾給春枝寄了封信,告訴她自己到達的車次時間,料想她必親自來接的。

紅革左瞧右看了半天,並未找到春枝。下車的旅客陸續散去,最後偌大的月臺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一名車站的工作人員走過來趕他:“快出站吧,我們要鎖門了。”

紅革一邊納悶一邊出了車站,走上縣城的街道。冬日的清晨冷霧瀰漫行人寥寥,他走到街邊一個賣糖葫蘆的面前,客氣地問:“大哥,向陽鄉徐店村怎麼走?”賣糖葫蘆的指指不遠處的一個公交站牌:“在那兒等車吧。”

紅革在站牌下等了一個小時,終於盼到一輛破爛的公交車嘎吱嘎吱駛過來。他跳上車,竊喜車上還有空座,可以歇歇站得痠麻的腿腳。

紅革昨晚在火車上睡得不好,汽車搖籃似的一搖一晃引得他瞌睡上來,靠着椅背便迷糊了過去。他睡得正香,猛聽一聲叫嚷:“你不是去向陽嗎?到了!”紅革打一激靈睜開眼,見是公交司機在和自己說話,連忙提着行李下了車。

紅革只當下車處便是徐店村,向一起下車的一位老農打聽,才知這裡只是向陽鄉鄉政府的所在地,徐店村距此尚有二十多裡呢。老農見紅革愁容上來,熱心地說:“咱們在這兒等等,看能不能幫你攔輛便車。”紅革忙稱謝不迭。

等了一會兒,一輛馬車踢踢踏踏地踏雪駛來。老農招手截住,向年輕的車老闆說:“雷子,是回村吧?這兒有個小夥子也去徐店,你能不能順道捎捎他?”車老闆爽快地答應:“有啥不能的?上車吧。”

紅革謝了老農上了馬車,車老闆一聲吆喝,駕轅的黃馬撒開四蹄小跑起來。車老闆回頭問紅革:“你去徐店幹啥?”紅革答:“串門。”車老闆也不再問,抱着鞭子自顧哼起了二人轉。

車老闆一段戲沒唱完,馬車已到了徐店村村口。紅革跳下車謝道:“大哥,辛苦了。”車老闆說:“別光道辛苦,走這麼遠的路打個摩托車還要五塊錢呢。”紅革領悟了他意思,從錢包裡數出五塊錢遞給他。車老闆將錢小心地裝進口袋裡,隨口問:“你去哪家串門?”

“徐春枝家。”

車老闆面色登變,仔細打量紅革:“你是……興安嶺的孫紅革?”

“是啊,你咋知道?”

車老闆忙掏出還未捂熱的票子塞還給紅革,嘴裡連說:“這事兒整的,這事兒整的,我咋能收你的錢?”見紅革一臉迷糊,有些尷尬地說:“明白說吧,春枝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徐春雷。”

紅革的到來讓春枝一家人歡喜異常,丈母孃立即帶着兒媳生火做飯,老丈人拉紅革坐上熱乎乎的炕頭,伸手捏捏他的肩膀,喜愛地說:“身板夠結實的。一直沒見你來信,還當你不來了呢。”紅革說:“我寫了信呀。”春枝將一杯熱水遞到他手裡,說:“這可怪了,我這些日子天天去村委會打聽,他們都說沒見到興安嶺來的信。”老丈人說:“別管信不信了,來了就好,咱一家人高高興興過個年!”

丈母孃和春雷媳婦將飯菜端上來,都是鹹鴨蛋、炒雞蛋、白菜燉土豆等自產的吃食。丈母孃將幾塊煎得油汪汪的雞蛋挾進紅革碗裡,親熱地說:“到這兒就和到了自己家一樣,多吃點兒!”

老丈人從炕櫃裡拿出一瓶二鍋頭,問紅革:“整點兒不?”紅革待要點頭,猛想起臨來時母親的囑咐,矜持地說:“叔,你和我哥喝吧,我吃菜就行。”春枝一把從父親手裡搶過酒瓶給他倒上:“到我家裝啥?在翠嶺我親眼見你連乾幾杯都不帶醉的。”

一家人正吃着飯,隨着一陣嘰嘰喳喳的說笑,一羣大姑娘小媳婦涌進了屋,原來村裡的女人聽說老徐家的林區姑爺上門,一窩蜂都跑來看稀罕。

未出閣的姑娘只是拿眼盯着紅革從上到下細細打量,媳婦們就放肆多了,一邊瞧一邊品頭論足:“模樣還中看,就是鼻樑塌了點兒。”

“瞧這耳朵多大,老話咋說了?對,耳朵大有福。”

“說有福還得說人家春枝,瞧這小夥樣子老實巴交的,結了婚一定啥事都聽媳婦的。”

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口無遮攔,紅革聽得麪皮發燒,埋頭只是往口裡扒飯。春枝卻耐不住了,“啪”地摜了筷子,跳下炕柳眉倒豎嚷道:“又不是你們家的姑爺,用你們在這兒說三道四!走,都走,吃飽了到別的地方消食去!”

女人們嬉笑着去了。老丈人對紅革說:“我們農村人就這樣,別在意。”春枝餘怒未消地說:“啥農村人就這樣!她們就是沒教養,等她們家來客了我也過去瞅,不把客人瞅毛了纔怪!”父親用筷子指點着女兒搖頭:“你這脾氣……”

紅革在徐店村的日子如同神仙般逍遙,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穿衣下地,丈母孃和春雷媳婦調換花樣給他張羅吃食,春枝更是擔任他的專職陪同,吃飽了便領他村前村後四處閒逛。

大年初一早上吃過餃子,老丈人對春枝說:“聽說今天鄉里辦廟會,唱二人轉的、扭秧歌的都有,你帶紅革玩玩去。”春枝依言領着紅革出了門,對紅革說:“咱們坐馬車去吧。”紅革問:“你會趕車嗎?”春枝得意地一揚下巴:“我比我哥趕得還好呢。”

春枝從馬圈裡拉出黃馬,指揮紅革幫她將大車套上,兩人上車坐好,春枝揚起鞭子熟練地一甩:“駕!”趕着馬車出了院門。

馬車沿着奔鄉政府的大道一路行來,但凡遇到有村民步行去趕廟會的,春枝必招呼他們上車同行,這樣一路上人,到集市時整輛馬車已坐得滿滿當當。

春枝將馬拴好,引着紅革一個攤位一個攤位轉悠。正看得眼花繚亂,前方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鼓點,春枝興奮地叫道:“是二人轉!”拉着紅革穿過人叢飛跑過去。

一個臨時搭起的戲臺上,一男一女兩個演員正在賣勁地對唱。演員只爲取悅觀衆,一些粗口張嘴就來,紅革和春枝直聽得臉紅心跳。瞧了一會兒,春枝見唱詞愈來愈不堪,拉了一把紅革說:“別聽了,我們到別的地方逛逛。”

兩人退出人羣,紅革見不遠處有一排賣雪糕的,對春枝說:“走,我請你吃雪糕去。”

紅革買了兩塊雪糕,與春枝一人一塊慢慢啃咬。兩人正吃得香甜,前方街面上突然一陣吵嚷,接着便見一個小青年手裡抓着一個女式皮包慌慌張張跑來,後面一男一女一邊追趕一邊叫:“抓小偷!”

待小偷跑到跟前,紅革突然將腿伸了出去,急速奔跑的小偷猝不及防,結結實實被絆了一跤,摔了個嘴啃泥,手裡的皮包也甩出老遠。小偷狼狽地爬起身,回頭向紅革怨毒地盯了一眼,來不及撿皮包匆匆逃走了。

兩個失主追上來,女的去撿皮包,男的對紅革連聲道謝。紅革說:“沒啥,幫把手的事兒。”春枝在旁糾正:“不對,是幫條腿兒。”幾個人都笑起來。

紅革和春枝又在集市上逛了幾圈,看看天已過午趕着馬車踏上歸程。剛走出不遠,一個人從路邊閃出攔在車前,陰陽怪氣地說:“哥們,彆着急走啊,咱倆帳還沒算呢。”

紅革認出是剛纔被自己絆了一跤的小偷,一片腿跳下馬車,毫不畏懼地走上前說:“你想怎麼着?”

“今天你攪了老子的生意,要麼賠償老子的損失,要麼,呵呵……”小偷說着從衣兜裡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來。

紅革哼了一聲:“我們興安嶺人還真不怕這個,來吧,咱倆過兩招。”春枝提着馬鞭走過來,將馬鞭遞給紅革:“用這個,抽死這個王八蛋!”

“你是興安嶺的?”小偷心裡犯起嘀咕,興安嶺人打架不要命全省聞名,再審量紅革鐵塔似的身板和手裡兩米長的馬鞭,膽氣早已泄了,丟下一句場面話:“哥們,算你牛,咱們後會有期。”一溜煙地跑走了。

紅革和春枝相視而笑,上了馬車繼續前行。與來時一樣,只要遇到步行回村的村民,春枝必熱情地招呼他們上車。一個坐車的老太太見紅革瞧着面生,問春枝這是什麼人。春枝“咯咯”一笑:“他是來我家偷東西的。”老太太問偷什麼,春枝笑得更加歡暢:“偷人!”

馬車駛回春枝家,紅革一邊幫春枝卸車一邊說:“你和大哥是親兄妹,做事卻真不一樣。”春枝問怎麼不一樣,紅革便將自己來時春雷要車錢的事兒說了。春枝啐了一口:“他是一心鑽進錢眼裡了,這事兒也做得出。”

見他們進屋,老丈人將一封信遞給紅革:“這是你寫的吧?剛纔村主任送過來的。”紅革接過看看,說:“怎麼這時候纔到?”老丈人笑道:“什麼這時候纔到,早就到了。郵遞員把信給了村主任,村主任隨手揣進衣兜裡,事兒一忙就忘了,還是今天他老婆給他洗衣服才翻出來的。”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過罷正月十五紅革該回翠嶺了。從紅革說要走開始春枝便悶悶不樂,幫紅革打點行裝時眼圈紅紅的。紅革也是一樣,春枝走到哪裡,目光便追到哪裡,滿眼都是不捨。

老丈人丈母孃瞧在眼裡,紅革啓程的前一晚,老丈人對紅革說:“我和你嬸商量過了,反正春枝呆在家裡也沒事兒,你帶上她一塊回翠嶺吧。”

紅革和春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春枝追問:“爸,你說的是真的?”

“那還有假,”父親笑道,“我是心疼我閨女,別紅革走了哭成個孟姜女,眼淚把咱家的房子沖塌了。”

“討厭。”春枝不好意思地笑了。

紅革和春枝回翠嶺依舊需在省城倒車,紅革早有乘此機會逛逛省城的想法,與春枝一說,春枝自然樂意。

兩人出了火車站,乘公交車來到延峰就讀的師範學院,又一路打聽尋到中文系的宿舍樓。看門的大爺將他們攔住,問找哪一個。紅革說了延峰的年級和姓名,大爺便叫住一個上樓的學生,讓他幫忙喊延峰下來。

延峰很快趿拉着拖鞋出現在樓梯口,見是紅革撲上去一把抱住,欣喜地說:“你怎麼來了!”紅革向他介紹了春枝,又將來意講了,延峰說:“玩的事兒明天再說,咱們先去吃飯。”

三人來到學校後面的飲食一條街,延峰欲尋個檔次高點的飯店,紅革堅決不讓,最後春枝指定一家掛着“特色韭菜盒子”招牌的小館子說:“吃這個就不錯。”

三人進內坐定,除韭菜盒子外延峰還點了幾樣小菜和兩瓶啤酒。春枝說:“給我也來一瓶。”延峰笑道:“怪我有眼無珠了,看不出嫂子這樣豪爽的。”招呼服務員多上一瓶啤酒。紅革說:“嫂子這稱呼叫早了。”延峰說:“早晚不得這樣叫。”

服務員拿來啤酒,延峰先給春枝滿上,說:“嫂子,不是我替紅革吹噓,他可是普天下少有的好男人,可巧讓你逮着了。”春枝笑着瞟了紅革一眼:“他哪裡好?我可瞧不出來。”

紅革岔開話題:“延峰,你今年就該畢業了吧,能留在山外嗎?”

延峰迴答:“我們學校這兩年分配形勢不錯,就算好地方去不了,稍差點的應該沒問題。可依我自己的想法,還是願意回翠嶺。”

“你本來能留山外卻要回林區,肯定被人當新聞講了。”

“咱林區發展最終靠什麼?一定是人才。”延峰面色凝重地說,“可現在外地的大學生不願來林區,本地考出去的大學生又都想方設法留在山外,長此以往林區的人才不就斷檔了嗎?”

紅革感慨地說:“要是別的大學生也像你這樣想就好了。”

“我是大家眼中的異類,”延峰苦笑,“我把回翠嶺的想法跟同寢的同學說,他們沒一個不笑我有毛病——好容易從窮山溝奮鬥出來,怎麼還想回去?”

春枝在旁說:“你想回就回,管他別人怎麼說!”

“春枝說得對,”紅革說,“自己的路自己走嘛,你回翠嶺,咱哥幾個又能在一起了,互幫互助,一塊奮鬥,多好!”

延峰舉起酒杯:“就這麼辦,幹一個!”

“幹一個!”三隻酒杯碰到一起。

吃罷飯走出飯館,延峰將紅革拉到一邊,悄聲問:“你和嫂子住旅館,開一個房間還是開兩個?”

紅革給了他一拳:“我們還沒結婚呢,當然開兩個。”

“那得花多少錢,乾脆你們住我們學校的宿舍得了。”

“那敢情好,又省錢又能讓我們體驗一下你們大學生的生活。”紅革說,“方便嗎?”

“我們班的女生寢室有一張空牀,我可以安排嫂子住那裡,你嘛,就跟我一個鋪上擠擠吧。”

延峰帶紅革和春枝來到女生宿舍樓,叫下來一個相熟的女生,如此這般一說,那女生爽快地答應了,引着春枝上了樓。延峰見紅革的目光一直追着春枝的背影,笑道:“放心吧,嫂子丟不了的。”

延峰帶着紅革回到自己的宿舍,把他向同寢的同學介紹了,一幫大學生給紅革遞煙倒水十分熱情。正聊着天,燈忽然滅了,紅革還道是樓裡的保險絲憋了,延峰說:“不幹保險絲的事兒,是門衛大爺把閘拉了,我們學校有規定,十點半必須熄燈睡覺。”

大家摸索着上了牀,只聽一個睡在上鋪的同學說:“今天該輪到誰講羅曼史了?”衆人都說是老三。那個叫老三的說:“我這人向來純潔無瑕,哪有什麼羅曼史給你們講?”耳聽衆人“呸呸”連聲,只得說:“好吧,那還是我上高三的時候,我老爸老媽望子成龍心切,咬咬牙掏錢給我租了間學校附近的房子,省得我來回奔波影響學習。房東有個漂亮的女兒,看我頓頓清水煮麪條過得可憐,常常端來家裡的好菜好飯給我吃,我晚上學習的時候她也常來我屋裡陪我坐一會兒……”

“摸手了嗎?親嘴了嗎?”有人打斷老三。

老三啐道:“人家秀外慧中冰清玉潔,我咋敢冒犯?直到一天她對我說,她一家並非人類,乃是隱居在此的狐仙……”只聽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響,枕頭襪子齊向老三的牀鋪飛去。老三委屈地叫:“我講的都是實話,你們咋不相信?”

紅革躺在鋪上忍不住笑:這些大學生,和自己想象的真不一樣。

第二天紅革和春枝由延峰陪着在省城的各處景點結結實實逛了一天,晚上延峰將他們送上火車。兩人找到座位坐好,春枝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嘟囔:“玩得還真挺累。”她將頭靠在紅革肩上,說:“你同學對你挺不錯的。”

“那還用說?”紅革說,“我和延峰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一個班,多少年的交情了。”

“紅革,如果讓你選呆在山外還是回翠嶺,你會選哪個?”

“還是回翠嶺吧,”紅革想了想說:“大城市繁華是繁華,可我還是喜歡一睜眼就見山見水,地方不大滿街都是熟人的感覺。你還別說,出來這麼些日子,我都有點想翠嶺了。”說到這裡他耳邊響起一陣輕微的鼾聲,低頭一看,發現春枝已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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