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艾婚後不久即調往機關,紅革也無心再在豬場呆下去,他找到建工處管人事的副主任,說豬場的活兒老弱病殘也幹得來,自己年輕力壯的,想轉到雖吃苦但掙錢多的建築隊去。

副主任痛快地答應了:“小夥子想法不錯,辛苦幹上幾年,娶媳婦的錢都不用老人給了。”

紅革初來乍到又沒啥技術,只能在建築隊當個出大力的小工,起早貪黑搬磚和泥,下班回家扒拉兩碗飯後再不想動彈。體力的透支帶來精神的麻木,種種失意隨着一天天的揮汗如雨也漸漸淡薄了。

忙了一夏一秋,十月之後天寒地凍,房子蓋不成了,建築隊便換了工種,開始每天進山準備明年施工所用的木料。

紅革們的工作是將油鋸手伐倒的樹木擡到盤山道邊裝車運走。這活兒聽起來簡單幹起來卻着實不易,樹木多是百年樹齡粗可環抱,紅革和工友們四人一組,每兩人一根肩槓,擡着原木趟着沒膝的積雪慢慢行走。老工人曾鄭重警告紅革這樣的新手,行走中間絕不能熊包撂槓,否則三名同伴立時會被失去平衡的原木壓得吐血。紅革聽了膽戰心驚,幹起活來便格外小心在意,所幸幾天下來雖然勞累,並沒有出什麼大的岔子。

這天紅革一組人擡着原木在雪地裡慢慢走着,打頭的青工姜明突然叫起來:“停下,快停下!”

其他人不知出了什麼事,小心翼翼地將原木放下,都問:“咋的啦?”

“老虎,”姜明抖顫着聲音說,“我剛纔看……看到一隻老虎從前面林子跑過去了。”

一個老工人明顯不相信:“老虎?真的假的?我進過這麼多次山,還沒看見過老虎呢。”

另一工人也說:“姜明,就你那破眼神,不是看花眼了吧?”

姜明賭咒發誓說自己絕對沒有看錯,剛纔跑過去的動物和電視裡的老虎一模一樣。

將原木裝上車回到歇息烤火的棉帳篷,姜明耐不住激動逢人就說今天看到了老虎。

“也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不是真老虎。來林區這麼多年,虎我是沒見過,但豹子真瞧見過一回。”坐在火爐邊烤火的老工人大老趙說。

“是嗎?講講。”姜明等一羣青工圍攏上來。

大老趙將一根木柴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爐,徐徐說:“那還是我家剛搬到林區那會兒。傍年根單位發下一扇豬肉,晚上我正和老婆在家煮肉,狗突然在屋外叫起來。我拿着手電出去,看我家那條大黑狗正對着離屋不遠的土坡叫喚,我喝住狗,走過去拿手電一照,乖乖,那裡竟趴着個滿身斑點的土豹子!我嚇得腿都軟了,醒過神來趕緊往屋裡跑。我老婆聽我一說,也嚇得不輕。我倆扒着窗戶往外瞅,看豹子一動不動趴在那兒,不像要進屋吃人的樣子。我壯起膽子又悄悄出去瞧豹子,這次看清楚了,它背上血糊糊的,腦袋耷拉着沒有一點精神。我一想就明白了,這隻豹八成是和別的野獸打架受了傷,抓不到東西吃,聞到肉香就跑到我這兒來了。回屋我和老婆一合計,乾脆給它點肉,讓它走逑算了。我倆就從鍋裡撈出一大塊半生不熟的豬肉,遠遠扔給了豹子。那晚上我們兩口子一夜睡不踏實,天亮出去一看,豹子吃完肉已經走了。”

大老趙講得生動,青工們聽得津津有味,聽他講完紛紛起鬨讓他再講一個。

大老趙牛眼一瞪:“我哪有那麼多故事好講?”他一眼看到紅革,說:“讓孫紅革給你們講吧,聽說他在豬場的時候野豬沒少跟他搗蛋,爲趕野豬老綿羊把腿都摔折了。”

禁不住衆人攛掇紅革只好開講。他口才不如大老趙,只將自己經歷的野豬的種種故事如實講出來,青工們照舊聽得入神。

正說得熱鬧,帶班的隊長走進棉帳篷,叫道:“都歇夠了吧?上工去!”衆人紛紛起身,一邊向外走一邊兀自餘興未盡地議論。

他們一夥人出屋,剛下工的另一夥人進屋,交錯而過時紅革肩上被人拍了一記:“孫紅革!”紅革轉頭一看,面前這人頭臉被皮帽圍巾包裹得嚴嚴實實,一時辨不清是誰。那人解開圍巾,露出一張留着小鬍子的瘦削麪孔,原來是順子。

紅革大感意外:“順子,你咋在這兒?”

“我爸退休了,我接他的班。”順子說,“咱倆是一塊光屁股長大的哥們,現在又在一個單位,以後還得相互照應。”紅革說那是自然,順子向紅革擺擺手:“你先忙去,等週末咱哥倆一塊整幾盅!”

週五下班時順子果然來找紅革,約他週六晚上吃飯。順子說:“把上次和你一塊打檯球的兩個哥們也叫上吧,人多熱鬧些。”紅革說:“李延峰在外地上大學,我跟王海林說一聲,看他有沒有空。”

海林聽說順子請客,欣然前往。三人在火車站旁的站前飯店要了個單間,順子點了兩瓶老白乾幾盤葷菜,三人邊喝邊聊。

海林聽別人說過順子不少江湖傳奇,今天想請主人公當面講講。順子抿下一口酒說:“提那些幹啥?以前歲數小不懂事,現在想想真沒啥意思。”他話題一轉聊起了時事,臺海戰事能否爆發,果真打起來美軍會不會插手。這些也是紅革和海林最感興趣的,三人一會兒詳析各方軍力,一會兒就某件史實爭辯不休,聊得煞是熱鬧。

酒乾菜淨三人步出飯店握手道別。望着順子夜幕中的背影,海林說:“小混子混成大混子了。”紅革說:“啥混成大混子了?人家那叫改邪歸正。”海林一笑:“是改邪歸正,可你記住我的話,這小子絕不是個安分的主兒,要麼成事,要麼壞事,早晚要在你們單位掀起點風浪來。”

春節迫近,伴隨街面上愈來愈濃的年味,一個好消息在人們中間傳播開來——今年林業局效益不錯,決定年前給每名職工發放二百元補助,讓大家過個歡樂祥和的春節。聽到消息的人無不眉開眼笑,有了這筆錢,又可以多置辦些年貨了。

紅革從單位財務室領了二百元錢,路過菜市場買了塊豬肉,喜滋滋拎回了家。姚淑蘭自然高興,說是中午就用這肉剁餡包餃子吃,讓紅革再去副食商店打些醬油回來。

紅革提着醬油瓶子出了門,將到副食商店時見馬路上遠遠駛來一輛三輪車,路面積雪經人踩車壓光滑如鏡,騎車人技術又不佳,把個三輪車騎得東搖西晃險象環生。待車行近紅革認出騎車人是高中班主任周老師,舉手招呼道:“周老師!”

周老師見是紅革,待要剎閘停車,卻沒有控制好車把,車子左右晃了幾下便要歪倒,紅革見狀忙衝上去扶住。

周老師喘着氣跳下車。紅革問:“老師,你這騎車要幹什麼去呀?”

“剛從糧店領糧回來。”周老師拍着車座說,“這車是從鄰居那兒借的,看別人騎滿容易的,自己上去卻咋也整不順溜。”

紅革說:“我現在左右沒啥要緊事,幫你把車騎回去吧。”

紅革讓周老師側坐在後廂板上,自己一片腿上了車,又快又穩地騎行起來。片刻工夫三輪車已駛到周老師的家門口,紅革幫周老師將幾個糧袋子擡進屋裡。周老師要張羅沏茶,紅革攔住他說:“不用了,老師,我還得趕緊給我媽打醬油,回去晚了該捱罵了。”

周老師送紅革出門,走過院子時紅革見沿障子根堆了好多大柈子,問道:“這麼些柈子咋都沒劈呀?”

“歲數大了,多幹點兒活就覺累得慌。”周老師說,“我是隨用隨劈,供得上燒就行。”

紅革說:“我和王海林都春節放假了,李延峰也放寒假回來了,要不明天吧,我們仨來幫你把柈子劈了得了。”

“那敢情好,就是讓你們幾個受累了。”

“受啥累?”紅革說,“學生幫老師乾點活兒還不是應當的?”

第二天下午紅革、海林和延峰如約往周老師家來,到家門口時正遇周老師送一個瘦高個男青年出來。

周老師向紅革三人打了聲招呼:“來了?”轉過身同男青年握手道別。男青年說:“周老師,年後我那首詩就寫出來了,到時候拿給你看。”

“行啊,”周老師回答,“只是我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確,合用的你聽,不合用的你還按自己的套路寫。”

男青年離去,周老師將紅革三人讓進屋子,忙着給他們沏茶倒水。

海林問:“周老師,剛纔那客人也是你學生?”

“對,”周老師說,“他叫薛遠,說起來可是咱翠嶺的名人,寫的詩獲過好多獎,還主編過一本詩歌刊物咧。”

延峰說:“刊物名叫《中學生校園詩刊》吧,我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給我們看過,還說薛遠是咱翠嶺的驕傲。”

周老師嘆了口氣:“可惜詩歌的興旺時候過去了,現在沒有多少人再讀詩了。好在薛遠不泄氣,還在不停地寫作,沒有地方發表也要寫。”

紅革和海林文學修爲有限,只有延峰能體會周老師對詩歌興衰的慨嘆,說:“我在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裡面一句話說得特別好——人們的心靈不能沒有詩歌滋養,也許有一天人們又會喜歡上詩歌,薛遠這樣的詩人又會受到大家關注的。”

說罷薛遠,又聊了些各人的近況,紅革三人便開始到院子裡幹活。他們每人操一柄斧子,先將大柈子劈成小柈子,再將小柈子斬成細長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牆根下。

周老師也要伸手,紅革說:“周老師,你歇着,我們三個夠使了。”周老師說:“那好,我去菜市場買菜。今晚你們仨誰也別走了,嚐嚐你們老師的廚藝。”

劈柴是林區男孩從小幹慣的,紅革三人熱火朝天一通奮戰,天擦黑時周老師家小山似的大柈子已變成了牆根下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周老師看着柴禾喜笑顏開:“這下好,我一年都不用劈柴了。”

周老師招呼紅革三人進屋,堂屋的桌子上已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大家坐好,周老師給三個學生每人斟上一小杯酒,說:“以前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們喝的,現在你們過了十八歲,是成人了,可以喝一點兒了。”延峰笑道:“周老師,我揭發一下,紅革和海林上學時候就偷偷喝酒了,而且酒量賊大。”周老師說:“既然能喝,今天就多喝些。”

紅革和海林雖有酒量,但在老師家不好太過放肆,只是小口慢飲。倒是周老師興致極好,談天說地口到杯乾。飲至半酣周老師聊起了自己當年來翠嶺的往事。他是本省蘭東縣人,從蘭東師範畢業時恰逢翠嶺一中來招老師,滿懷青春激情的周老師一心想到艱苦地方鍛鍊自己,便報名來到了林區。

當時翠嶺剛開發不久,整個一中像周老師這樣的正牌師範生鳳毛麟角,多數老師都是從當地的工區林場抽調選拔的,其中便有一位姓殷的女知青。

說到這裡周老師解釋說:“我這裡講的知青不是咱們現在所說的臨時工,而是當時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翠嶺的知青都是從杭州來的,一年四季在山上伐木清林,夏天蚊子小咬往死叮,冬天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凍傷耳朵凍壞手腳的多了去了。”

海林見周老師說跑了題,偷偷向紅革和延峰擠擠眼,問道:“老師,你剛纔說的姓殷的女知青,是不是後來嫁給你了?”周老師含笑點頭:“我們天天在一起工作,時間長了就有了感情。結婚後我們白天一起上課,下了班一塊看書聽音樂,或者到樹林裡走走,物質生活雖然貧乏,精神生活卻富足得很。”在幾個學生面前周老師毫不掩飾對往昔幸福時光的留戀。

“後來知青開始返城,她也一心想回到父母身邊,可是按照當時的政策,我們這種情況她是回不去的,沒辦法,只好分手……”周老師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其中的悽苦無奈誰都聽得出。

“瞧我今天這是怎麼了,淨和你們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周老師自失地一笑,“來,咱們喝酒!”

“喝。”紅革一大口燒酒灌進肚去,只覺胸中又是傷感又是酸熱,亂哄哄說不清楚是個什麼滋味。

紅革的二百元補助除了買肉,剩下的錢都交給了家裡,這讓姚淑蘭十分高興,連說還是紅革懂事,比妹妹紅心強多了。

紅心的補助姚淑蘭一分錢也沒有見到,全被她花在了給大國買表上。大國最近常抱怨手錶走得不準,紅心記在心裡,領了補助就拉着大國跑了趟地區,在百貨商店精挑細選了一塊新表。爲這事母親嘮叨了幾天,說人家處對象都是男的給女的買表買衣服,哪見過像她這樣倒過來的,以後結了婚也必是搜刮孃家東西到自己家的。母親說時紅心既不生氣也不頂嘴,只是抿着嘴偷笑。說着說着姚淑蘭也沒了脾氣,對丈夫說:“咱閨女瞅着性子綿軟,其實心裡主意大着呢。”

紅心現在在筷子廠上班,職高的文憑太不值錢,她只上了一年就輟了學。新開辦的筷子廠聚集了大量像她這樣的未婚知青,相貌出衆的紅心一進廠就成了衆多男工人矚目的中心,她所在的車間也一下子成了全廠的聚寶屋,你來找鉗子他來借扳手,藉機沒話找話與紅心搭訕幾句。紅心下了班走出工廠大門,立即有好幾輛自行車推過來,爭先恐後要捎她回家。面對所有這些殷勤和好意紅心一概淡然應對或婉言謝絕,她心裡只有大國。

在地區讀技校的大國只能在寒暑假回到翠嶺,紅心一天天計算他歸來的日期,到了那天就早早跑到車站月臺迎候。當大國的身影出現在車門口,紅心立即飛跑上去接他手裡的行李,兩個人親親熱熱走回家去。

這個不愛說話總是甜甜笑着的姑娘單純地愛着大國,大國就是她的世界。

正月初五這天姚淑蘭費心思張羅了一桌好菜,讓紅心叫來大國,一家人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

吃飯時孫連福提到往年家裡的燒柴都是由自己去貯木場拾的,但今年拾燒柴的人太多,自己去了幾趟也沒拾回多少,需上山去拉些木頭回來。他對紅革說:“趁你過年放假,明天咱爺倆去一趟吧。”紅革點頭答應。大國見是討好丈人的機會,主動請纓說:“叔,反正明天我也沒事兒,和你們一塊去吧。”孫連福正等他這句話,說:“好啊,多個人就多一分力量。”

一會兒大國到外屋地添飯,紅心跟了出來,擔心地說:“去山上拉燒柴最累人了,你以前從來沒幹過,能行嗎?”

大國誇張地舉舉胳膊:“別看我瞅着瘦,其實這小身板裡盡是力氣,就像那楚霸王唱詞裡說的……對,力拔山兮氣蓋世!”

紅心笑着白了他一眼:“吹吧你。”

大國見屋裡沒人注意這邊,湊上去在紅心嬌豔的臉蛋上美美親了一口。

次日天氣響晴,紅革推上架子車,孫連福和大國跟在後面,沿着運材道向山上行去。走到鐵道口,紅革左右望望嘀咕說:“可別碰上護林隊。”

大國說:“沒事兒,哥,護林隊那些人自己也上山拉燒柴,誰管得了誰?”

走了幾里路三人下了運材道進入林中。一棵棵褪去春夏濃妝的松樹樺樹靜靜立在雪地裡,彷彿在做着一冬的好夢,人聲車響偶爾驚起一兩隻山鳥,鳴叫着射向湛藍的天空。孫連福在一道凝凍的山泉邊停住,瞧瞧周遭的樹木說:“就在這裡吧。”

三人從架子車上取下工具,小樹斧砍,粗木使鋸,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紅革與父親合力將一棵碗口粗的松樹鋸倒,抹了把頭臉上的熱汗說:“這樹還沒長成就讓咱伐了,可惜了。”

“可惜啥?”孫連福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守着這些樹,燒柴不用它用什麼?再說了,咱不伐別人也伐,來這一道碰上多少拉燒柴的車!”

天近晌午架子車上的木頭已經冒尖,孫連福說:“差不多了,捆紮捆紮回去吧。”

大國一邊勒繩子一邊對紅革說:“哥,帶水了嗎?幹這半天活兒我嗓子都快冒煙了。”

紅革踢踢腳下的積雪:“帶啥水?這滿山不都是水?”

大國無奈,只得捧起幾把雪皺着眉頭填進嘴裡。

上山容易下山難,何況還拉着滿滿一車木頭在賽如冰場的雪道上行走。在前面駕轅的紅革將車把高高翹起,身子拼力後仰,後面的孫連福和大國緊緊拉住車廂板,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用力加上緊張,一會兒工夫紅革已氣喘如牛腳步虛浮,大國見狀說:“哥,你歇歇,我駕一會兒。”

紅革將車把交與大國,囑咐說:“千萬小心。”大國說:“你放心……”話未說完,腳下一滑登時就要坐倒。紅革和孫連福見勢不妙,忙雙膀較力死死拽住車廂板,硬是阻住了車子前衝之勢。大國爬起身面色慘白,上千斤重的車子若果真從他身上碾過,性命八成就交代在這裡了。

紅革和孫連福也是心有餘悸,和大國一起停穩車子,蹲在路邊的雪地裡喘氣歇息。

孫連福說:“也是咱們太貪心了,木頭裝得跟小山一樣。”他點着一棵煙吸着,心裡默默打着主意。待煙抽完,孫連福起身指揮紅革和大國從車上卸下一根最粗的木頭,取根長繩一頭綁在木頭上,一頭系在車子尾部,等再拉車上路時,車子便多了個“尾巴”,也多了個向後拉扯的阻力。

大國向丈人蹺起大拇指:“光說不行,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孫連福也是一臉得意:“你當我多吃那些年的鹹鹽是白吃的嗎?”

將至鐵道口,遠遠看到一個穿着軍大衣的男子站在鐵軌邊吸菸,三人只當是不相干的閒人,直至走到跟前才發現那人的胳膊上赫然套着護林隊的紅箍。

紅箍喝令車子停下,面無表情地說:“按規定木頭沒收,罰款五十,趕緊卸車交錢吧。”

“別別,同志,”孫連福忙陪笑說:“實在是家裡沒燒的了,纔在這麼冷的天兒出來整點燒柴,下次再不敢了。”

大國也掏出一包紅梅煙往紅箍口袋裡塞:“高擡貴手,高擡貴手。”

紅箍推開菸捲,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少廢話,卸木頭交錢,快!”

大國想起什麼,把紅革拉到一旁:“哥,我好像聽你說過有個同學在護林隊,是吧?”

紅革點頭:“有一個,怎麼?”

“跟這傢伙提提,興許能放咱一馬呢。”

“能行嗎?”

“行不行先試試。”

紅革上前對紅箍說:“同志,你們護林隊有個叫王海林的吧?”

紅箍斜了他一眼:“有,怎麼?”

“那是我同學,關係最鐵了。”

“真的?”

“咋能騙你呢?我叫孫紅革,回頭你可以問他。”

紅箍上下打量打量紅革,一揮手:“走吧。”

紅革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大國拉了一下他衣袖:“哥,人家放咱走了。”

車子推進家門天已擦黑,大國早餓得前心貼後心,進屋見紅心正把一盤熱氣騰騰的粘豆包端上桌,伸髒手過去抓了兩個就填進嘴裡。紅心一巴掌輕輕打在他手背上:“餓死鬼託生的?”

大國擦着嘴邊的豆餡嘆道:“以前聽說人餓得不行時會吃草根啃樹皮,今天可是實實在在體會到了。”隨後進屋的紅革說:“你小子長這麼大淨是出校門進校門,兩個字——欠練!像我一樣到山上擡幾天大木頭,以後什麼飢渴都能忍了。”

一家人坐在飯桌前開始吃飯。姚淑蘭吃了一口想起什麼,說:“紅革,你單位的楊師傅——就是外號叫老綿羊的那個,上午來家了,說是要給你介紹個對象。”

紅革還未應聲,孫連福已搶先問:“女方誰家的?”

“說她爸是河西做豆腐的,姓唐。姑娘在貯木場當檢尺員。”

“做豆腐……貯木場的檢尺員,”孫連福咂摸,“條件還行嘛。”

紅心拍手歡呼:“噢,我哥要有女朋友啦!”

紅革一搡她:“吃你的飯。”

春節過後延峰需回省城上學,走那天紅革和海林都來送他。

火車站月臺上擠滿出門人和送行的親朋好友,火車進站尚未停穩,人們已一擁而上,每個窄窄的車門前都擠滿了提着大包小裹的人。大家誰都想先上反而誰也上不去,於是有人罵有人叫,鬧哄哄亂成一團。

在這紛亂中海林宛如一條滑溜的泥鰍,左一穿右一插,硬從人縫中開闢一條道路,眨眼便爬上了車。海林一手扒住車門,一手努力伸出去將紅革也拉上了車。紅革上車後毫不停留,徑直衝入車廂幫延峰佔座位。海林則繼續探出手去拉拽在人羣中衝撞的延峰。

延峰體格沒有紅革強壯,行動沒有海林敏捷,被人羣擠得東倒西歪,費了半天勁才終於夠到海林的手掌。海林將延峰拉上車,將他送到紅革佔好的座位上,說聲“一路順風”,和紅革擠向車門準備下車。他們還未挪動到車門口,隨着一聲響亮的汽笛,火車已經徐徐開動了。兩人苦笑着對望一眼,看來只好坐一站再下去了。

十多分鐘後火車在一個叫勁鬆的小站停住。紅革和海林下了車,眼望茫茫雪原和一條伴着鐵道蜿蜒遠去的公路,紅革說:“走吧,爭取天黑前到家。”

兩人踏着積雪大步前行,走了一個小時,海林停下來捶捶小腿,擡頭望着愈來愈下沉的夕陽笑道:“紅革,看來今晚咱倆得露宿在野外了。”

紅革說:“你怕了嗎?”

“我怕什麼?”海林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反正我凍死了你也活不了。”

兩人正說笑,後面隱約傳來汽車聲,海林不禁喜上眉梢:“天不絕咱倆,有車坐了!”

兩人站在路中間,一輛吉普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下。司機審視他們兩眼,拉開車門說:“上來吧。”

紅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海林則坐到後座。海林見車裡先已坐着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姑娘,搭訕說:“幸虧遇見你們,不然我們倆人可就慘了。”

姑娘舉止落落大方,笑着問:“這大冷天你們咋走着出門?”

海林將緣由對姑娘講了,又問姑娘這是去哪裡。

“我頭幾天來勁松林場親戚家玩,本來今天想坐火車回翠嶺,可上車的人太多沒擠上去,我爸只好派單位的小車來接我。”姑娘有些感慨地說,“你說咱林區人咋就不能跟人家城市人一樣,排好隊一個一個上火車?非得不要命地擠。”

“沒辦法,這是人的習慣問題,不是短時間能改變的。”海林一邊說話一邊盤算,這姑娘的父親能調動單位的小車,肯定不是尋常百姓,便有意套問姑娘的底細。

姑娘倒是有問必答,她告訴海林自己叫常慧,明年就從地區衛校畢業,現在正在翠嶺醫院實習,爸爸是林業局的副局長。

常慧問海林是做什麼工作的,海林故作莊嚴地說:“我嘛,護林隊員,森林衛士!眼睛瞪得像銅鈴,射出閃電般的機靈,耳朵豎得像天線,聽着一切可疑的聲音……”

海林一邊唱着兒歌一邊誇張地做着動作,常慧被他逗得前仰後合:“你這人可真有意思!”

紅革和小唐姑娘的見面安排在老綿羊家裡。老綿羊兩口子擺好瓜子茶水便藉故溜了出去,留下一男一女相對而坐。

組合櫃上的電視放着時下熱播的言情劇,紅革見姑娘眼神不離屏幕,咳嗽一聲打破沉默:“你喜歡看電視劇?”

“嗯。”

“我妹也喜歡看,可我愛看球賽和打仗片,我們兩個總爭。”

“那你不讓着點兒你妹?”

“讓是讓,可我跟她說這種電視劇特無聊,今天你跟她好,明天他又跟你好,轉着圈地談戀愛。還有,男的油頭粉面,女的……”紅革發現姑娘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收嘴打住。

小唐姑娘換了個話題:“你現在在建築隊幹什麼活兒?”

“能幹啥?搬磚和泥唄。”

“你就不想以後進步進步,當個隊長啥的?”

紅革一笑:“拉倒吧,我家祖墳上就沒長那根蒿子,再說我也不是那塊料。”

之後的時間裡小唐姑娘專注盯着電視,再未搭理紅革。事後老綿羊媳婦去問小唐姑娘對紅革的印象,姑娘給了八字考語:話不投機,胸無大志。

彙報結果的老綿羊前腳出門,姚淑蘭後腳就“呸”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什麼話不投機胸無大志,明明是她白生了一對眼珠,看不出我兒子的好來!”她安慰紅革:“兒子,別在意,媽再託人幫你介紹,肯定比姓唐的只強不孬!”

幾天後姚淑蘭果然滿臉喜色地對紅革說:“西院你王嬸有個外甥女,是百貨商店的售貨員,人長得週週正正,管保你喜歡。”

待紅革和售貨員見面不禁同時一怔,原來兩人認識。這個叫趙小芹的姑娘現在看起來溫婉賢淑,時光倒退十年卻是紅革的噩夢——小學六年紅革有一多半時間和這個趙小芹同桌,人家別的同桌互幫互助相濡以沫,他們卻一直吵吵鬧鬧爭執不休。小芹在桌上刻了一條三八線,紅革的胳膊稍有逾越便以圓規的尖針伺候。紅革有時被針扎急了難免動粗,小芹便哭哭啼啼去找老師告狀,讓紅革被老師訓斥罰站。

如今兩人提起當年的“戰爭”只剩下對童年溫馨的回憶,接着又互相打聽各自有聯繫的小學同學。王嬸在外間屋聽得真切,喜滋滋地跑到紅革家報喜:“這倆人能成!”

兩個老同學又在河邊山腳約會了幾次,紅革便邀請小芹到家做客。

爲了兒子女朋友的初次登門姚淑蘭着實忙活了兩天,小芹來那天她特意讓紅心跟單位請了假,娘兩個在外屋地好一陣煎炒烹炸,整治出一桌色香味俱佳的飯菜來。

臨近中午時紅革將小芹接了來。兩人在家門口下了自行車,紅革忙着鎖車,讓小芹先進院子。正是他的這一點疏忽導致了之後一系列災難性的後果——家裡的大黃狗原本是一直拴着的,偏巧今早紅心出去遛狗回來忘了把它拴上,那狗正趴在窩裡打盹,忽被一聲門響驚醒,睜眼見是一個陌生女子進了院子,護家的本能讓它一躍而起,撲上去照那女子的小腿就咬了一口。

聽到小芹淒厲的慘叫,院外的紅革和屋裡的三個人同時衝到院子裡,一邊斥退惡狗,一邊將小芹攙進屋裡。

姚淑蘭掀起小芹的褲腿察看,見因隔着一層絨褲,姑娘白皙的小腿上只是現出幾點淡淡的血痕,說:“不礙事。”吩咐紅心:“去,拿剪子在狗尾巴上剪下幾撮毛來。”

小芹奇怪地問:“孫嬸,剪狗毛幹什麼?”

“把狗毛燒成粉末敷在你的傷口上,幾天就好了。”

“狗毛敷傷口?”小芹驚道,“那不得感染嗎?”

姚淑蘭說:“感染啥?以前人被狗咬了都用這土招。”

小芹猶疑地搖搖頭,目視紅革:“快帶我去醫院吧。”

姚淑蘭指着一桌子的菜餚:“這菜……”

小芹說:“孫嬸,我一個當護士的同學跟我說過,被狗咬了就要馬上打防疫針,耽誤不得的。這頓飯我沒吃上,改日一定再來。”

姚淑蘭臉色冷下來,大聲對紅革說:“還愣着幹啥?快帶人家去醫院,真給耽誤了咱們可擔待不起!”

紅革和小芹去了,姚淑蘭喪氣地望着飯桌上自己兩天的心血嘀咕說:“被狗咬一口也要去醫院,沒見過這麼嬌氣的。”

小芹的第一次登門就這樣不歡而散,之後她和紅革又不冷不熱地交往了一段時間,開始一週見一次面,接着改爲兩週,後來一個月也不見得約會一次,最終再不聯繫。

姚淑蘭要託人再給紅革介紹,紅革心灰意冷地說:“先緩緩吧。”

“緩啥?”母親說,“過生日你就二十三了,和你一般大的有人連孩子都有了。再說大國他媽早就給我遞了話,想等大國一畢業就把他和紅心的事兒辦了,可你當哥的婚事八字還沒一撇,咋能先張羅妹妹的事兒呢?”

紅革悶聲悶氣地說:“紅心要結婚就結婚,只當她沒我這個哥。”

姚淑蘭一巴掌拍在兒子的後腦勺上:“放屁!”

因爲在籃球方面的貢獻,順子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被提拔爲建築一隊的副隊長。

建築隊的院子裡有座籃球場,因年久失修籃板歪斜球框鬆動,水泥場地也是到處坑坑窪窪。儘管如此,休息時間還是有不少青工冒着摔傷崴腳的危險到這裡投籃奔跑,消耗過剩的精力和熱情。

順子看在眼裡,向老工人打聽單位咋不把籃球場整修一下。老工人說:“一個玩兒的事兒,誰會放在心上。”順子說:“那不行呀,開會時領導不也講要活躍職工業餘文化生活嗎?這麼多人喜歡打籃球,單位就該支持!”

爲這事順子特意跑了趟建工處機關,在主任面前慷慨陳詞,講述有一座像樣的場地開展好籃球運動,對單位增強凝聚力有多重要。

主任笑眯眯地聽他講完,說:“處裡可以撥款整修籃球場,但是嘛,有一個條件。”

順子問:“什麼條件?”

“每年林業局的職工籃球賽咱建工處成績都不咋地,既然給你們建築隊修了球場,今年籃球隊的隊員都由你們隊出,要是拿不了前三名,修球場花多少錢我就從你工資扣多少錢!”

順子一拍胸脯:“沒問題,主任,你就等着瞧好吧!”

資金很快批下來,籃球場更換了球架,重鋪了水泥地面,青工們打球的感覺別提有多爽了。面對衆人的誇讚順子擺擺手說:“別整這些虛的,好好練球!到時拿不了前三名,主任扣我工資我到你們家吃飯去!”

於是青工們在順子的組織下精研戰術苦練球技,水平眼看一天天見漲。七月初職工籃球賽開賽了,建築隊的小夥子們過關斬將所向披靡,不僅打進前三名,甚至史無前例拿到了冠軍。

不久建築一隊的副隊長出缺,主任直接點了順子的將:“這小子是個能幹事的料,就讓他當吧。”

副隊長官不大,卻掌握着相當大的實權,隊長在時協助隊長處置各項事務,隊長不在時便操盤隊裡的一切工作。以往工人有事找隊長請假,隊長有時批有時不批,現在到了順子這裡,只要不影響隊裡的活計他一概准假。若逢上工人家裡有婚喪嫁娶這樣的大事,順子會主動派人派車幫忙,自己無論多忙也必親往賀吊,爲主家捧場長臉。

順子一系列親民的做法爲他樹立了聲望,最後以至於隊長交辦什麼事工人們未必放在心上,但順子說什麼卻是一呼百應,落實起來絲毫不打折扣。

紅革上海林家玩聊起順子,海林感嘆:“順子當混混時就有領導力,現在看起來更不得了,這樣發展下去,將來肯定能熬成個大幹部。紅革,咱倆沒事兒多請順子吃吃飯喝喝酒,把關係處熟絡了,早晚能借上力的。”

紅革一拳搗在海林肩上:“你小子也這樣精通關係學了?以前可不是這樣。”

海林說:“咱們上學時都是書生意氣,把世上事看得太容易,直到上了班我才體會到這社會有多複雜,不把人情世故琢磨透,怕是人家把咱賣了咱還幫人家數錢呢。”

時近八月天氣燥熱起來,這天紅革正在工地上汗流浹背地搬磚,忽聽有人叫他,直起腰一看,磚垛旁站着笑吟吟的周老師。紅革忙丟下磚夾子,跑到周老師面前問:“老師,有事兒?”

周老師講了來意,原來他老家的妹妹新近帶了女兒來翠嶺做客,活潑好動的外甥女閒呆無事,見左鄰右舍許多人背了籮筐到山上採蘑菇,便纏着舅舅也帶她去一趟。周老師雖居林區多年,於採山卻是個門外漢,無奈之下想到紅革,問他可有時間同去做個嚮導。

紅革說:“我也沒去過幾回,怕採不到東西空走一趟。”

“空走一趟就空走一趟,”周老師說,“說白了就是領那丫頭上山玩玩。”

紅革說:“那好,後天就是星期天,我們一起去吧。”

週日風和日麗天氣絕好,周老師帶了外甥女徐春枝同紅革在山腳會合,然後紅革居前領路,周老師和春枝緊緊相隨,一同向山上攀去。

春枝自幼長在平原,何曾見過這樣山泉叮咚野花遍地的森林景緻,興奮得歡蹦亂跳,一會兒鑽入花叢中採摘野花,一會兒掬起溪水向紅革和周老師身上拋灑,頑皮得像個孩子。

三人翻過一道山崗,春枝問紅革:“怎麼還見不着蘑菇?”

“這採山也要靠運氣,”紅革說,“蘑菇都是連片長的,運氣好的話遇上一大片,咱三個人的籮筐都裝不下,如果運氣差,轉悠一天可能連蘑菇影子也見不到一個,那咱們只能採點嘟杮回去應付差事了。”

“嘟杮?”春枝好奇地問,“嘟杮是什麼東西?”

紅革指向她腳下的草叢:“那些不是?”

春枝蹲下身仔細察看,果見草葉間星星點點掛着些藍色的漿果。她小心地摘下一顆嘟杮,擡頭問紅革:“能吃嗎?”

紅革點點頭:“吃吧,好吃着呢。”

春枝將嘟杮送入口中,輕輕一嚼,但覺一股帶着山野清香的汁液溢滿齒頰,甜中帶酸回味悠長,歡喜地說:“真是好東西。”

春枝採了些嘟杮捧在手裡,邊走邊吃。三人在林子裡穿行一陣,前面現出一座小石砬子,春枝提議:“我們來比賽,看誰先爬上去!”說罷一馬當先向前跑去。紅革望着她的背影笑笑,伴着周老師慢慢跟上去。

春枝登上石砬子,振臂高呼:“我是冠軍!”她放眼四顧,但見腳下松濤陣陣林海茫茫,一股馥郁的松脂香撲入鼻端,真叫個賞心悅目心曠神怡。陶醉了一會兒,春枝突然看定一個方向,激動難抑地叫道:“舅舅,孫哥,你們快上來,看那邊!”

紅革和周老師緊趕幾步爬上石砬子,向春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的一道慢坡上生着幾棵高聳入雲的松樹,樹下竟是一片蘑菇的海洋,一個個油汪汪胖墩墩的蘑菇躲在草叢中探頭探腦,彷彿無數稚拙可愛的小娃娃在打着傘捉迷藏。

紅革手臂一揮:“還等什麼?採蘑菇去嘍!”領着春枝喊叫着衝下石砬子,一頭撲入蘑菇陣中。周老師在後面直叫:“慢點兒,別摔着了!”

紅革和春枝比賽似的你採我摘,一會兒工夫每人的籮筐都已半滿。周老師說:“行了,不能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小個的蘑菇留着,明年又能生出一大片來。”

三人又是爬山又是採蘑菇,體力消耗不小,此時肚子都咕咕叫了起來。春枝從揹包裡取出一塊塑料布,抖開鋪在草地上,招呼紅革和舅舅坐上去一邊休息一邊進餐。

春枝把兩個煮雞蛋遞給紅革,紅革擺手:“我帶着飯呢。”

春枝嗔道:“兩個雞蛋能撐着了你?你可得吃飽了,等會兒還要帶我們再去找蘑菇呢。”

周老師笑着指點外甥女:“你這丫頭,整個一個貪得無厭,都採那麼多了還不知足?”

“老師,天還早着呢。”紅革說,“歇夠了咱們再往前走走,說不定又有新發現呢。”

三人吃飽喝足起身又行,一連翻過兩座山頭,卻再未見到成片的蘑菇。

周老師低頭看了下手錶說:“都三點鐘了,咱們回去吧。”紅革答應了,帶着春枝和周老師折身回返。

走了一會兒,周老師突然叫住紅革:“紅革,好像不對。”

“怎麼了?”

周老師指着腳下:“看到這塊三棱石頭沒有?我剛纔就是差點被它絆了一跤,咱們走了半天,怎麼又繞回來了?”

紅革聞言脊背暗暗生涼,聽老採山的人講,這來回轉圈正是迷山的徵兆。他穩住心神仔細辨認方位,指定一個方向帶着周老師和春枝走了下去。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十幾分鍾後那塊可惡的三棱石頭又出現在了他們腳下。

三人再不敢向前走了,蹲在地上研究到底該往哪邊去纔是。周老師學識淵博,但並不包括地理學科,而紅革和春枝有限的判斷方向的知識還是小學學過的一篇課文《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

三人商量了半天,最後透過樹梢仔細觀察了太陽的方位,選定一個方向鼓起勇氣再行。走了一陣幸好那塊三棱石頭再未出現,但越向前走腳下越崎嶇難行,周老師和春枝都有些步履蹣跚。紅革叫住他們,把他們籮筐裡的一些蘑菇勻到自己筐裡。

周老師嘆了口氣:“再走不出去就把這些蘑菇都扔了吧,揹着也是累贅。”

聽他這樣說春枝眼眶登時紅了,紅革忙安慰說:“再堅持堅持,興許走一會兒就找到路了。”

紅革在前撥開亂枝雜草艱難尋路,春枝攙着周老師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隨在後,又不知跋涉了多久,春枝突然說:“我好像聽到了汽車聲。”

“真的?哪邊?”紅革和周老師都面露喜色。

春枝豎耳再聽,伸手指了方向。三人打疊起精神向那個方向走去,約莫行出二里多地,光線開始越來越亮,當紅革撥開最後一條擋路的樹枝,一條砂石大路終於出現在他們眼前!

三人同時一屁股癱坐在地,都有劫後重生之感。周老師捶打着雙腿說:“這輩子我也不會再上山採什麼蘑菇了。”

春枝向紅革擠了擠眼:“採還是要採,但一定要找個好向導。”

“好,好,”紅革笑道,“都怨我沒帶好路,讓你們受驚了。”

周老師說:“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春枝,不是她採蘑菇貪心沒夠,咱們也不會迷路。”

春枝調皮地伸伸舌頭笑了。

週一周老師又來工地找紅革,問他覺得春枝人怎樣。紅革說:“挺好的啊。”

周老師問:“讓她當你對象,你願意不?”見紅革一時沒反應過來,周老師說:“紅革,實話跟你講吧,我妹妹娘倆這次大老遠地來翠嶺,一爲看我,二來是想在林區給春枝找個婆家。”

周老師的老家在蘭東,是個經濟落後的純農業縣,春枝父母不願女兒在當地出嫁,聽周老師來信說林區生活還富裕,便生出將春枝嫁到林區的念頭。今年夏天春枝媽將家裡家外活兒一概拋下,帶了女兒千里迢迢趕到翠嶺,立逼着哥哥給春枝介紹個對象。

周老師將認得的未婚男子在心裡過了一遍,只有老學生孫紅革踏實可靠,值得外甥女託付終身。但想到春枝是農村戶口,怕直接提出來紅革一口回絕,便苦心設計出一個上山採蘑菇的由頭,讓紅革先見見春枝本人。

紅革聽周老師說明原委,回想春枝的嬌憨活潑已經願意,但想到春枝的戶口問題必須稟明父母,於是說:“老師,我先回家和我爸媽說一下。”

周老師說:“那好,我等你的回信。”

紅革回家一說,孫連福馬上反對:“放着翠嶺這麼多城鎮姑娘不找,到山外找個農村戶口的,誰聽了誰不笑話!”

姚淑蘭態度卻頗爲曖昧,她問紅革:“這姑娘模樣性情咋樣?”紅革答說都好着呢。姚淑蘭指示兒子:“這麼着,你跟周老師說,讓那姑娘這幾天得空來咱家一趟,我和你爸相看相看再說。”

姚淑蘭自有她的盤算,她親眼見許多人家因雙方老人的矛盾導致夫妻成仇婆媳反目,心想兒子若果真娶了周老師的外甥女,兒媳孃家遠在山外往來不便,該省卻多少麻煩糾葛!正因爲有了這個想頭,所以她打定主意只要姑娘的模樣性情入得了自己的法眼,戶口問題大可略而不計。

春枝初次登門的接待規格明顯比趙小芹差了許多,姚淑蘭想她一個窮鄉僻壤來的農村女子,能吃過什麼喝過什麼,飯桌上只是比平常多了幾樣炒菜而已。

春枝沒有一般女孩子的忸怩作態,一進門先大大方方叫聲“叔嬸”,吃飯時有問必答,不問也不多說話。飯後主動走進外屋地刷起了碗,不僅刷了碗,捎帶着連案板碗櫃都擦拭得乾乾淨淨。

春枝的完美表現贏得全家人的首肯,紅心擠擠眼故意逗父親:“爸,人家可是農村戶口。”

孫連福說:“農村戶口咋?我瞧翠嶺的好多姑娘都比不上她。”

紅革與趙小芹談朋友時只是散散步聊聊天,如今女主角變爲春枝活動內容就豐富多了。從小生長在平原的春枝對林區的一切充滿好奇,她讓紅革帶她去白樺林裡觀鳥,到清水河邊賞魚,兩人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跑到高山頂的瞭望塔上參觀了一回。

一次紅革無意中聊起自己之前在豬場飼養小野豬的往事,哪想春枝大感興趣,一定要紅革帶她去豬場看看。

紅革說:“一幫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八戒,有啥看頭?”

春枝撒嬌說:“我只見過養一兩頭豬的小豬圈,還真沒見過一養就是幾十頭的大豬場呢,你就帶我去看看嘛。”

紅革無奈只得應允。

已傷愈上班的老綿羊熱情接待了紅革兩人的來訪,又是倒水又是抓瓜子忙個不停。他背了春枝擠眉弄眼地對紅革說:“你小子豔福不淺哪,這姑娘的人樣子比李艾也差不到哪兒去。”

李艾,紅革咀嚼着這個既親切又生疏的名字,一股苦澀涌上心頭。他環顧豬場的角角落落,只覺處處不留有李艾的氣息,眼見春枝在老綿羊的指引下興致盎然地觀賞大豬小豬,一扭頭獨自走向了清水河的河灘。

紅革在太陽曬得滾熱的鵝卵石上坐下來,望着滔滔流淌的河水,耳邊又響起了李艾的聲音:

“這河灘還沒有名字,咱倆捉摸着給它起一個吧。”

“就叫豬場灘?”

“不好聽,嗯……叫紅革灘吧。”

“應該叫李艾灘。”

“這麼辦,用你名字中的一個字,用我名字中的一個字,不然就叫……艾紅灘?”

“行啊。”

豬場和河灘依舊是過去的模樣,但辛勤勞作的青蔥歲月,還有那花朵般俏麗溫存的豬場女工,都永遠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紅革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紅革!”春枝在豬場那邊叫他。

“來了!”紅革掬一把清涼的河水洗了洗臉,走回豬場。

春枝問紅革:“小野豬那時候晚上睡在哪兒?”

“就這兒。”紅革指指值班室的窗下。

春枝說:“我猜是有人瞧小野豬可愛,夜裡偷偷來抱走了。”

紅革搖頭:“不可能,小野豬靈醒得很,生人一靠近早就跑了,根本逮不住它。”

“要我說不是人偷也不是野獸叼,一定是它自己走了。”老綿羊在旁說了自己的分析,“別看咱們人從小把它養大,但那東西骨子裡畢竟是個野物,不會和人長時間呆在一起的,哪天野性上來,悄沒聲兒就奔山裡去了。”

紅革眼望四面連綿起伏的羣山,嘆道:“但願是吧。希望它沒有走太遠,哪天我上山拉燒柴或者採山貨,興許還能碰上它呢。”

不覺已到快吃晚飯的辰光,紅革別了老綿羊,騎車載着春枝踏上歸途。

此時紅日西沉彩霞滿天,運材路邊的清水河在霞光映照下熠熠生輝,春枝眼望這如畫般的景緻,喃喃說:“你們林區真好,山也美水也美……”

紅革接上一句:“人更美。”

“貧嘴!”春枝舉起小拳頭在紅革背上輕輕打了兩下,問道:“紅革,你喜歡我嗎?”

“嗯。”

“啥嗯呀嗯的,說,到底喜不喜歡?”

“喜歡。”

春枝抿嘴笑了,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說楊師傅腿摔傷後來了個接替他的女工,你們倆整天在一塊幹活,發沒發生什麼故事呀?一點兒別藏着掖着,給我老實交代!”

紅革給春枝講在豬場的生活時已努力屏蔽掉關於李艾的信息,但女人天生的敏感還是讓春枝捕捉到一絲玄機。

“能有啥故事?現在人家已經嫁給了我們單位副業隊的隊長,成了官太太了。”紅革儘量以一種輕鬆的語氣說道。

春枝放心了,她把臉頰貼在紅革溫暖結實的後背上,微閉雙眸如同夢囈:“真想讓你帶着我一直騎下去,永遠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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