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到底心疼一手養大的孫女兒。一邊色厲內荏地訓斥了童晏華,轉頭又讓膳房做了一桌她平素愛吃的菜送去她屋裡。
“一個個都是孽債。”她問了童晏華房裡的情形,得知她還鬧脾氣不肯用飯,又是心疼又是氣悶。她的心口堵着一股悶氣,花白的眉間刻着深深的溝壑。
沈家的纔回完話,老實地端着手不好搭話。老太太這話說得是孫小姐,也是三爺和三太太,庶幾也有還在外頭奔波的俊少爺。依着三太太的意思,三房是不肯輕易抽身的。三太太的親兒子親自帶隊,她的孃家也跟去兩個哥兒。因爲,恭王將三爺從貪墨案裡摘出來,三房承他的情。當初俊少爺出面,就是向恭王表忠心的意思,如今老太太和大爺輕易說一句不許,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呢!
“這丫頭和我慪氣呢!”老太太搖着頭,自己爲童晏華開脫。“讓膳房細火燉着燕窩,那個好克化,是她吃慣了的。讓涓清勸着她,好歹進一些。”
郝嬤嬤向前一步應聲領命。涓清是她外孫女,被老太太指給大姑娘,後來陪嫁進王府。
老太太見是郝氏,也很放心。又問了沈家的幾句話,尋思着明天一定把老三叫過來,還是得自己當面與他說。三兒子沒本事,耳根子又軟,偏偏娶了一個小心眼愛計較的媳婦,真真兒攪家精一樣。
眼下還得先安撫好晏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個也捨不得。老太太這廂裡頭疼如針刺,心底不由埋怨恭王沒本事。但凡有三分可能,哪怕拼着童家幾代功勳,助他成事亦非不可。俄而又不滿靖王冷麪無情,倘或當時替三房解圍的是靖王。這會兒,三房也斷不敢生出異心。
童晏華不領情,剛纔又掀了郝嬤嬤送來的燕窩粥,把郝嬤嬤的臉上燙了好大一片。
涓清急得眼圈都紅了,不敢當着面哭出來。她清楚大小姐的脾氣,不順心的時候總愛遷怒身邊的人事,砸碗摔瓶的不算什麼。
“嬤嬤老糊塗了,還杵在這兒作甚,快滾出去收拾,免得污了娘娘、老太太的眼睛!”她假意怒斥,緊忙走上去推搡着外祖母往外頭去。繞過屏風後,她捧着郝嬤嬤燙紅的手,也不敢用帕子擦拭,只能低聲囑咐。“裡頭怕是要發瘋,您千萬別過來!向老太太告了傷,回家歇幾日吧!”
郝嬤嬤臉上和手上都疼,心裡更是酸楚難當。她不住點頭,被外孫女推出門去前,只來得及留下一句。
“你也當心。”都是老太太寵壞了,平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從嫁了恭王,自詡爲宗室皇親,如今更是目下無塵,眼瞧着連老太太也不大放在眼底。
卻說郝嬤嬤不得不先去老太太跟前回話,一時來不及處理那燙傷。燕窩粥粘稠,她也不敢用帕子去捂,索性頂着一張紅腫的老臉進去。她是老太太的陪房,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童老太君吃驚之餘,果然軟語寬慰一番。
“涓清還在屋裡伺候。老奴恐怕要惹娘娘不快,先來回老太君的話。”臉上這兒火辣辣的,可她更不放心外孫女。
“這孩子真是……過一刻鐘,再讓人送過去。”老太太頓覺坐不住,擡頭看見郝嬤嬤的臉,無奈地嘆口氣。“你也別往心裡去,她這是存心氣我的。”
郝嬤嬤哪敢怨懟,能得老太太一句解釋,就是天大的臉面。她聽涓清的勸告,就順勢告假。
老太太自然允准,還叫人開庫房,賞了好些消腫生肌的藥膏藥材賞她。天快黑的時候,她親自去看童晏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又沉着臉出來。回屋後,立刻就紮上抹額,渾身乏力地跌進軟枕裡。想着天亮後,還不知怎麼去勸那倔丫頭,一夜輾轉難眠,頭髮也不知白了多少。
次日,童晏華依舊不肯進食,不論送什麼,不論誰送的,一概叫涓清端出去砸個乾淨。院子裡灑掃的僕婦叫苦連天,老太太疼孫女變着法兒地送,恭王府不領情砸了多少好東西,山珍海味杯盤碗碟一律只聽見響聲,一早上來來回回盡折騰下人們。
到了下午,童晏華一聲招呼不打,匆匆跟着恭王的大丫鬟梅初走了。
老太太晚一步才知道,恭王出事了。不,已經是新出爐的五郡王了……
童律鍾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派人知會老太太。
原來,今早,大王突然在暄室高呼侍衛。當時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大家只看到全幅輕甲腰佩長刀的徽羽衛將暄室團團圍住,宮城全面警戒。隨後,中書令傳達聖旨,申飭五皇子窺伺聖駕,圖謀不軌,着即褫奪親王位,貶爲郡王,撤其徽號。
恭王尚不及自白,緊接着又傳出口諭,責令五皇子即刻出宮,在府中自省罪過。被一對徽羽衛押着趕出宮門的時候,恭王生生嘔出一口血,恨得睚眥欲裂。
可嘆,百官原未將恭王列爲王儲之選,風聲鶴唳中,無一人爲其不平。
恭嬪也因管教無方,遭到大王的斥責。聽說兒子被削去王位,恭嬪一時間只覺得頭頂的天也塌了。等聽底下人仔細說明原委,她跳起來解下腰帶就要抹脖子上吊,被三五個宮人抱着腿架起來,纔沒能成事。
事情鬧得太難看,孟淑妃不好不出面。一邊派人往暄室請示,一邊自己也親自到了恭嬪所在的宮室。屋裡只有恭嬪還在時不時哭天喊地,兩個婢女只管死死抱着她的腿,已經放棄無謂的勸說。
五皇子必是不行了,恭嬪又不得寵,作天作地也不可能讓王上回心轉意。她們只怕恭嬪破罐子破摔,她自己一根腰帶吊死倒是清淨,觸了大王的黴頭,服侍過她的哪個還有活路。即便萬幸不死,被髮配回內府,哪裡也不會肯用一身晦氣的奴才,只能淪落爲雜役掃除之類,更是生不如死呢!
恭嬪母子純屬自作孽,如今不過是貪心不足自食惡果。孟淑妃自覺沒什麼可勸的,更不會在崇仁失勢時雪上加霜。何況即將入主東宮的是她名義上的兒子,恭嬪不見她還罷,見了纔是切膚之痛。事到如今,她再說自己無意相爭,旁人不知不止不信,更要說她惺惺作態。
恭嬪被困在次間的軟榻上,宮人們攔着不讓她自傷,尚不敢對她無禮。她幾番掙扎不脫徒費氣力,髮髻早已散亂,這會兒倒在墊子裡氣喘如牛。
蘭初鬆了一口氣,肩膀垂落下來,整個人癱坐在腳榻上,半邊身子斜靠着榻沿。她的一雙胳膊還是環着恭嬪的腿,不敢輕心。她只求恭嬪全須全尾的活着,五皇子還是郡王,娘娘何苦鬧騰,真要鬧出大動靜來,五皇子連郡王也做不成的。
翁守貴就在這個時候目不斜視地走進來。他向孟淑妃行禮後,慣常溫和的臉沉下來。
大王的口諭很簡單,恭嬪不敬王諭,廢除封號,彷彿連罵她一句都嫌浪費口舌。另外,直接攔下未出宮門的恭王,當場壓着打二十板子。這會兒,就在宮門口的廣場上行刑,打足板子後直接擡出宮門去。
恭嬪痛苦地悲鳴一聲,徹底癱倒在榻上。恭王被削爵已經要了她半條命,王朝至今還沒出過不上封號的王爺。什麼窺伺暄室,不過是大王作踐她們母子的藉口。崇仁被軟禁在後殿,如何接近重兵守衛的暄室。她爲兒子不平,卻是黔驢技窮,甚至無法面見聖顏,只有鬧一鬧。
“滾!”恭嬪垂着牀板,聲嘶力竭地喊。她很大王,恨大王的走狗翁守貴,更恨孤高清傲的孟淑妃。他們高高在上的視線,厭惡的、憐憫的、嘲諷的……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自己。她的兒子廢了,母子倆還被大王百般羞辱。
翁守貴不屑理會,回身請孟淑妃先走。曾嬪爲了五郡王,也不敢再尋短見。
童晏華在宮門外接到被人擡出來的五郡王,守門的侍衛幫忙把人擡上馬車。
五郡王傷在背上,安靜地伏在馬車裡,臉色異常平靜。馬車裡只有童晏華六神無主的哭聲,一時問他疼不疼,一時罵大王心狠。
老頭子斷了他的野心後,崇仁反而看得開了。既然都見不得他好,那就誰也別想好。總之,他們不舒坦,他就舒坦。
他摸到童晏華的手,想擡起頭和她說話,不小心牽扯了背上的傷,疼得齜牙咧嘴的。
“你別動。”童晏華俯下身,眼淚隨之滴下來。
崇仁搖搖頭,還能好言寬慰她。“不妨事,他們不敢下重手,只是看起來可怖。”
行刑的侍衛都有不可言傳的技巧,每一杖落下來都是巧勁,看着皮開肉綻,但不會傷動筋骨。落魄的皇子還是皇子,侍衛不敢下死手。
童晏華被父親訓斥,被祖母搪塞後,心中本是悽苦。此刻,與崇仁同在馬車封閉的空間裡,不免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苦悶,兩人的心彷彿從未走得如此近。
她忍不住向崇仁哭訴上天的不公。“那些勢利眼……”
崇仁便知道,童家那邊靠不住了。他的眼底閃過一瞬厲色,童律鍾那老狐狸想甩開他,可沒那麼容易。
“是我沒本事,叫岳丈難爲。”他失落地苦笑一聲,轉過頭不再說話。
童晏華的心被揪了一下,不由急切起來。
“還有三叔在,還有俊堂哥!”她害怕恭王的失望。更深層的,她意識到,比恭王更需要童家的支持。童家不是恭王唯一的選擇,卻是是她唯一的依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