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晌午的時候,翁守貴抱着臻兒回來了,說道大王留公子璋一起用膳。他把腰板挺得筆直,像抱着個金疙瘩般滿面春風。初生牛犢不怕虎,臻兒還敢指揮他去摘花,把老頭兒樂得顛顛兒的爲她奔波。
她也不吃弟弟的醋,弟弟羨慕她還來不及呢!弟弟陪阿爺吃飯,奶奶、父親、孃親都陪着她,小姑娘掰着手指,怎麼算都是自己更多人疼!她琢磨着,午膳讓孃親喂她吃兩個肉圓,那她就不羨慕阿爺的蝦子。
孟淑妃擰起眉頭,摸着臻兒的小鬏,沒奈何地嘆氣:“翁總管費心,別叫璋哥兒失禮於御前。”
孩子連筷子還拿不穩呢,陪着大王怎麼用飯?璋哥兒的乳母是個老實人,卻沒怎麼見過世面,她還擔心乳母膽子小要鬧笑話。
翁守貴和氣地拱手。“淑妃娘娘折煞老奴。爺爺看親孫兒,愛也愛不過來,哪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公子聰敏性子穩,說話和小大人似的,果然靖王與王妃教得好。”
孟窅不放心,便請翁守貴將齊姜領去九黎殿。她也不遮掩,直說了自己的擔憂和爲難。
“劉氏素日膽怯,乍然到父王跟前,怕是連手腳怎麼放也不曉得。煩請公公帶我的女官齊氏……”話音未落,被崇儀攔下。
崇儀卻沒有淑妃和孟窅的顧慮,泰然謝恩。“璋兒在九黎殿,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阿爺答應弟弟吃蝦,弟弟最喜歡蝦!”臻兒不甘寂寞地冒出來,抱着淑妃的臂彎奶聲奶氣地撒嬌。“我也喜歡蝦。奶奶,咱們也吃蝦嘛!”
孟淑妃滿口答應,被她一打岔,什麼事兒也想不起來了,便讓桐雨給膳房傳話。
蝦丸雞皮湯、清蒸鴨子、胭脂鵝脯、奶油松瓤卷、玫瑰酒釀。宮女擺了膳,孟淑妃先吩咐舀一碗蝦丸湯給孩子。
孟窅把各色菜餚都夾一些,放在臻兒面前的小碗裡,又把玉簪花柄的銀勺塞進孩子手裡。食不言寢不語,臻兒知道蒹葭殿的規矩,謝過孟淑妃和母親後,她乖乖地低頭開墾。她還想讓孟窅喂,可看一眼她娘圓圓的肚子,又把小心思收起來。臻兒驕傲地想,還是先讓娘餵飽弟弟要緊,不然他總是躲在孃的肚子裡,不肯出來玩。
一桌子寂然飯畢。崇儀接連在九黎殿和蒹葭殿用飯,擺在桌上的事山珍海味,吃進嘴裡的是規矩,只覺索然無味。孟窅半幅心思牽掛着缺席的兒子,嘴裡如同嚼蠟。
臻兒吃得最歡快,孟窅給她夾的菜,她一樣不挑地往嘴裡送,吃得又幹淨又斯文。她先喝了一小碗湯,抿着嘴細細嚼着鮮美的蝦丸。桐雨姑姑真是貼心,給了她三粒大大的蝦丸。她還喜歡玫瑰酒釀,涼津津、甜絲絲,吃了兩勺還不過癮,捧起小碗來示意還要。
等飯菜撤下換上消食茶,大人們發現她小臉紅撲撲地像個熟透了的蘋果,還一個勁兒傻笑。
“這是吃醉了。”孟淑妃一問,才知道孩子貪嘴吃了兩碗。“去傳太醫來。調蜂蜜水給她喝。”
孟窅摸着女兒微微發燙的臉頰,自責不已。都怪她分心,一不留神叫孩子貪嘴了。臻兒張開手央着要娘抱,可她挺着肚子不方便,崇儀便親自抱着女兒。
“臻兒難受嗎?都是娘不好。”孟窅搓着孩子的小手,見孩子慢半拍的反應,不由揪起心來。
臻兒軟軟地叫娘,小手勾着孟窅的指頭,俄而咯咯笑出來。
“先讓徐燕看看。”崇儀沉着不見一絲慌亂,想起孟窅身邊就有通曉醫理的人可用。貿然在蒹葭殿延醫,只怕驚動父王。他低眉見女兒眼神迷離,還咧嘴衝他笑,他不由想起玉雪醉酒時,也是一樣的迷糊又磨人。他心中柔軟,託着女兒輕輕拍哄。
這時,少言寡語的李岑安忽而湊上前來,心疼又着急地俯身看看孩子。
“你這個做孃的怎麼就不經心?小孩子哪裡吃得那個。”她瞪一眼孟窅,焦心地向孟淑妃建言。“瞧孩子小臉紅得,還是依着母妃,叫太醫來看一看纔好!”
她正大光明地指着孟窅的鼻子疾言厲色,站在正義的高地上指責孟窅的失職。李岑安做了大半日的擺設,心中憋屈不已,此刻佔着理兒驀地興奮起來,血氣直涌而上,帶起細細的喘息。
孟窅尚未反應,崇儀懷裡的臻兒被她一嚇,皺起小臉來。“不要太醫。”
“等徐燕看過也不遲。”崇儀忙拍拍她,嗓音微微一沉,帶過一眼李岑安。他懷裡粉雕玉琢的娃娃也絲毫不影響家主的威嚴。又見孟窅的臉色不好,更怕她情緒起伏。“你也別太擔心,一點酒釀罷了,不會有事的。”
話音未落,徐燕已經趨步走進來行禮。
李岑安本是色厲內荏,只敢拿眼睛去看淑妃的臉色。她一時衝動踩了孟窅一腳,卻不敢挑釁靖王的決斷。這時候,只能盼着孟淑妃能替她出頭,可孟淑妃不出聲,她就更惱怒。果然淑妃也是偏心鬼,素日裡賢惠大方都是裝的。
徐燕摸了脈,用手背貼着孩子的臉頰和耳根,又口中告罪,探手從衣領探進去試一試脖子的溫度。臻兒覺着有些癢,咯咯笑着往崇儀懷裡躲。
“不妨事,酒氣發散出來也好。”她又搭上脈搏靜靜聽了回,再細問吃的什麼吃了多少。“多喝些水,這一兩日讓乳母留心着,只要不起疹子多數是不妨礙的。”
孟窅追着又問。“醒酒湯能喝嗎?會不會吐?”
“孩子喝不慣那個,蜂蜜也能解酒,比吃藥好。”孟淑妃打斷她。
徐燕點頭,附和着孟淑妃。“娘娘所言極是,那醒酒湯多是催吐的,郡主還小,喝不得。”
孟窅信得過她的醫術,自然聽信。桐雨已經用溫水調了槐花蜜,用牙色海碗盛着端上來。她接過來要親手餵給臻兒。
“你坐好,讓徐燕來喂。”崇儀見她探過上半身時圓滾滾的肚子擋在那兒,看得人心驚肉跳。
“我來喂。”孟淑妃也不放心,讓人搬來凳子。可孟窅哪裡放心退開,姑母喂着,她就拈着帕子給孩子擦嘴。姑侄倆一左一右佔着道兒,無形間把李岑安擠到外圍去。
“甜。”臻兒舒舒服服躺在父親懷裡,奶奶喂糖水,孃親給擦嘴,可把小姑娘高興得暈陶陶的,只覺着糖水一直甜到心裡。
餵了小半碗蜜水,孩子嘟噥着飽了,一拱一拱地把臉藏進崇儀懷裡。崇儀又拍着她哄了一盞茶的功夫,見她睡熟了,才交給徐燕抱去裡頭睡下。
虛驚一場後,孟淑妃也覺着養孩子辛苦,讓夫妻三人各自歸位落座,不免寬慰幾句。
李岑安瞥一眼靖王的神色,眼波流轉,暗自決心還是該先發制人。她轉頭看向孟窅,柔聲致歉:
“我一時心急口不擇言,妹妹勿怪。”可她也覺着委屈,淑妃和王爺皆偏護孟氏,只排斥她一個外人。分明她的話在理,到頭來還要做小伏低,她也不甘心把自己的顏面送上去給人踩。“妹妹太年輕,做事難免不穩當,今兒個是孩子遭罪,我實在不忍心,才把話說重了。”
“王妃關心臻兒,我豈會不知好歹。”孟窅一顆心牽掛着孩子,確實也沒理會她的話。李王妃幾次三番藉機發揮,當時更在母親面前含沙射影,她若事事計較,日子就沒法過了。
卻是孟淑妃幽幽看了眼李岑安,須臾也沒有下文。崇儀不開口,她也不方便出聲。李岑安是她爲崇儀擇選的妻室,出身寒微的靖王妃在宗室如履薄冰。她雖是涼薄性子,對她也有諸多不忍。如今的局面,一面是自己扶持多年的兒媳,一面是盛寵在身的侄女,孟淑妃不可謂不爲難。加之,方槐安與桐雨幾番進言,她也聽說了李岑安的所作所爲。她能理解李岑安的不安,卻不能縱容她的謀算,因而也不會粉飾李岑安的過失。
李岑安的心一片寒涼,孟淑妃眼中洞察的慧光讓她無所遁形,比委屈更多的是被看穿的狼狽。她覺得自己很蠢,居然還期冀孟淑妃能拋下姑侄情分,維護自己的立場。
更讓李岑安懊惱的是靖王的冷落。一家人出宮回府時,靖王騎馬在先,她的馬車尚在孟窅之前。可進了府門,靖王徑直越過她的馬車,抱着睡得不省人事的臻姐兒,攜着孟窅施施然從她面前經過。
“郡主尚未醒,三爺必是不放心。”高斌陪笑着請她見諒,側身讓出甬道。“奴才送李王妃。”
李岑安彷彿看戲般,此刻忽然回過神來恨恨地想,孟窅定是故意讓臻姐兒吃醉的。王爺回府的第一晚按禮數就該在自己這個正妻房中留宿。她雖然不抱希望,可想着靖王大抵是在正院自己歇一晚,如此也不算太壞規矩。可目下郡主抱恙,孟窅便可光明正大地把王爺引到她的院子裡。孟窅那孩子作筏子,可淑妃和王爺都眼瞎。
“高公公還是趕緊跟上王爺,興許郡主跟前還有旁的差遣。”李岑安冷然一笑,徑自提步。
高斌也不惱,停在原地躬身相送。李王妃不領情,他也不必湊上去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他是三爺的親隨,滿府上下除了三爺,也只有大公子一個要緊的,李王妃她還不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