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就像雪球,在朱雀大街上滾過一路,裹上沿途的人多口雜愈發勢不可擋。茶餘飯後的消遣裡,無端牽扯出許多人來。
恪郡王帶來消息前,崇儀派出的人已經查到流言最初發源之所正是李王妃其父常光顧的一間酒肆。自己的這位老丈人是個什麼德行,崇儀懶怠多言。大抵李家血脈裡所有的精華靈氣都凝結於他的妻舅——當年那位翩翩狀元郎李梓安一身。李王妃在妯娌間始終擡不起頭,許多時候正歸咎於生身父親混不吝的行事上。
或許是李父酒後失言,爲女兒的境地吐了幾句苦水。可流言傳播速度之迅,輻射範圍之廣,若非有心人在其中攪動局勢,崇儀卻是不信的。這裡頭究竟是老大崇武、老五崇仁,又或者老五家——那位不着調的童家表妹,他尚未有足夠的時間查證,索性順勢把水攪得更渾。
幕後那人慾借流言殺人於無形,他也不能讓那人把關係摘乾淨。
其實,李岑安纔是最無辜的那個。她曾在暗夜裡竊喜,可短暫的痛快後,更多的不安與恐懼迅速將她籠罩。輿情是一把雙刃刀,關於孟窅的流言越是熱鬧,越是凸顯出自己的無能。她的王妃之位本就是一場鬧劇。在望京,在白月城,她每日戰戰兢兢,時時如履薄冰。世間有多少人豔羨李家因禍得福飛上枝頭,就有多少人在背地裡譏笑她的出身。每一回與孟淑妃、與大嫂二嫂相處,都叫她忐忑難安。便是一個字、一個笑都要反覆揣摩其後深意,每一次出聲,每一步邁出,都有無數次斟酌思量。別人越是看輕她,她便越是要做到無懈可擊。她時常夜半驚醒,以爲自己從噩夢中醒來,卻很快發現自己還在另一場噩夢裡沉浮。縱然她不在意靖王的心意,她不能不要自己的體面。
她示弱,她蟄伏,她要世人同情她的遭遇,卻不能站上輿情討伐的刑臺,遭人嗤笑唾棄。
“王妃金安。”小陸麟白淨的臉上寫着和氣,笑起來的時候卻露出顯見的爲難。“王妃安心靜養,外頭的事三爺自有決斷。只是李員外鎮日流連酒肆教坊,實是有失體統,於王妃的臉面也不妥。三爺不便開口,王妃得閒勸一句吧。”
這是把罪過歸咎在李父身上了。爲此,李岑安急得上火,府醫來過三回,正院那裡仍是沒有消息,更叫李岑安心慌不安。從前,靖王若得空便會來露個臉,坐上一盞茶的時間。無需說什麼貼心的話,有時只爲了全她的體面,因爲她是靖王妃。
林嬤嬤讓她主動去向靖王辯白。她如今病容慘淡,脫簪素服擺出十分的誠意來,必能叫王爺憐惜。李岑安心道不妥,這樣不就等於她供認不諱,是父親散播的流言。可父親爲什麼這麼做,後頭是誰在指示,細究下去她實在就百口莫辯。因爲她確實存着這份心,她知道,靖王也知道……
秦鏡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其實,靖王並不需要李王妃的負荊請罪。他派陸麟來,只是來轉達他的立場。這件事是不是李老爺子做的並不重要,是不是李王妃的指示也不重要,靖王是在藉此敲打李王妃。至於李王妃是否領會,是否表態,都不重要。李王妃愛惜羽毛,不肯放下無謂的架子去請罪,卻是歪打正着。即便她去了,靖王無關緊要地寬慰一二句,這件事便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去與不去,並不會改變靖王的態度,在他看來也就不重要了。倒是李王妃的病,不妨再拖上一二月,眼前的局面便可不攻自破。靖王總不會叫她一直病下去,畢竟李王妃久病不愈,反而坐實了孟窅的跋扈。因此,外頭流言愈演愈烈的時候,秦鏡的心反而定了。
“榮王妃上位是大王的聖旨,難道說大王的聖旨不妥?”
“樑王府的大郡主六七歲了,才得了一個哥兒。”
“恭王府那麼些妻妾,什麼動靜也沒有。”
曹韻嬋抱着一支白膩勻停腳,低垂的視線落在血一樣殷紅的指甲上。屏風外小太監還在滔滔不絕地學舌,比茶館裡說書先生講得還精彩。那就是個傻的,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戳着童晏華的心窩子,還在那兒自以爲是。
哐一聲,赤金瑞獸香爐砸在地上,曹韻嬋眼前一花也應聲歪倒在地上。那隻白嫩的腳踩在黑檀木的腳榻上,腳背上的青筋高高地凸起來。
曹韻嬋熟練地從地上爬起來,頭扎得深深的,和丫鬟們跪做一堆。誰也看不見她垂落地花容上一派平和,半掩的眼皮下閃爍着銳利的快意。童晏華靠着孃家的勢力素來猖狂,行事恣意瞻前不顧後。流言才露出一角,她就急燎燎地去澆油添火,怎麼難聽怎麼來。如今火燒到自家門前來,她又不高興了。
曹韻嬋抿去冷冷的笑意,額頭抵着自己素淨的指尖。童晏華怕她爭寵,日日把自己拘在跟前立規矩。名爲規矩,卻是各種折辱磋磨之實。她恨孃家沒骨氣的父兄,捧着童家的臭腳唯唯諾諾,連累她在童晏華面前永遠直不起腰板兒來。童晏華若緊實差遣她端茶送水倒還罷了,如今她受了恭王的氣,捉不住恭王跟前得寵的小妖精們,只拿她一個撒氣,而手段愈發下作。今日她竟敢把自己當做洗腳婢,明日還不知想出什麼噁心人的差事折磨自己。
可她雖無力違抗,心中卻是痛快的。童晏華越是卑劣,只說明她的日子越是不如意。書房裡那對小妖精前幾日又擡了位分,她氣惱不過,一巴掌打在姐姐伶兒的臉上。那丫頭當場梨花帶淚地嬌啼作泣,端的一副我見猶憐的勾魂狀。
“娘娘要打要罵,妾本不敢違命。只是爺回來瞧見,難免又誤會娘娘,那便是妾的不是了。”她說着最軟和的話語,卻像是屋檐上映着寒光的冰棱子,扎得童晏華眉目都扭曲起來。這是在炫耀自己與恭王的親近,用恭王的寵愛將童晏華一軍。
童晏華哪裡忍得下這口氣,指着伶兒鼻尖的手都在發抖。她不知道,自己尖刻的嗓音暴露了自己色厲內荏的真相,更叫伶兒得意。
“爺瞧見如何,堂堂主母還治不得你們這些成日見上躥下跳的小娼婦!”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所以更是義憤難填,連帶將府裡所有妾室通房都罵進去,恨不能把恭王身邊花枝招展的妖精們都打殺了。可伶兒姐妹的名號已經報上宗人府,不再是她能隨心發賣的奴才秧子。
“爛心腸的狐媚子,拿爺作筏子,你也配!”她明豔的五官上柳眉倒豎,眼角泛起狠厲的紅色。“只怕你那好妹子心急搶在你前頭,爺沒那工夫正眼瞧你。”
也不知恭王怎麼想,偏讓妹妹壓着姐姐一頭。此時,恰好被童晏華拿來挑撥。可惜伶兒不接她的茬,壓着眼角的水光,柔弱無助地看向童晏華。
外頭還在熱議皇家密辛,最初的版本不知經過多少輪渲染臆測。各家王妃的名聲受其牽連已在其次,更有甚者私下議論,說是大王的王位來路不正,當年霸佔兄嫂,報應在兒孫身上,乃至於舊燕王這一支子嗣不豐。
眼見着輿情一發不可收拾,聿德殿裡寧王妃也有些坐不住。寧王整日頹喪不振,她縱是用盡心機又有何用。眼下至關緊要的還是要一個孩子!寧王膝下凋敝,且不說世人如何非議身爲王妃的她,這是通往九黎殿最大的阻礙!
範琳琅的擔心與桓康王的如出一轍。在扶持心愛的次子這條路上,桓康王屢戰屢敗而屢敗屢戰。他甚至一度異想天開,腆着臉私下向孟太師詢問,孟家是否還有適齡的姑娘堪配寧王。可惜孟家唯一待嫁的姑娘尚是垂鬟小兒,路還走不穩。
這風聲傳出暄室,幾家歡喜幾家愁。寧王是犯愁的那一個,樑王府裡最犯愁的那個是周側妃。大王想要孫子,她想要一個傍身的兒子。胡瑤有的,憑什麼她周麗華不能有。可她承寵不算少,偏偏一直沒有音信。
她悄悄請了大夫,都說一切安好,欠的只是子女緣分。周麗華冷眼橫眉,分明是庸醫醫術不精的推脫。孃家知曉她的心病,送進來一位醫婆爲她調理,又四處蒐羅坐胎的方子。她早聽說,陽平翁主請大王賜下一位醫女,就在胡瑤身邊日常服侍。想來胡瑤能拔得頭籌,這位醫女功不可沒。
無獨有偶,童晏華也派了人在望城內外尋訪。涓清提醒她,孟窅能接連坐胎,興許就是孟家有什麼不傳世的秘方。她又想起,孟窅的母親小謝氏爲她去碧桃觀祈福,立時傳話孃家去碧桃觀供一盞長明燈,保佑她早日得償所願。
碧桃觀裡香客往來,這一日兩位國公府不期而遇,客套的笑容下還有幾分尷尬。更不提頻繁出入京城藥鋪醫館的兩家家僕彼此心照不宣。
袁愛愛自從被桓康王賜藥,落了個宮寒的頑症。她出身微賤,縱有樑王偏寵,太醫院正經大夫瞧不起她,診脈用藥多有敷衍。再者,她還存着一絲僥倖,想着神不知鬼不覺地根除病竈,將來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哪個女人不想做一回母親?她託身樑王,若是有個孩兒,那便是皇親貴胄,日後還怕少了潑天的富貴不成?
這日,她的丫鬟照常去醫館配藥,卻聽來一件笑話。童家和周家繼碧桃觀偶遇後,又在一位皇商家冤家路窄。不是旁人,正是在靖王府照顧過孟窅的胎的那位。
她換上一身新做的桃紅小襖,迫不及待地將消息學於樑王聽。樑王最是孝順,對周家表妹多有憐惜。她必不能叫周麗華先於自己誕下孩兒,分走樑王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