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新郎官上門迎親啦——”

隨着娶親太太一聲脆生生的招呼, 榮府門外爆竹噼裡啪啦地響起來,空氣中迅速瀰漫起喜慶的味道, 爆竹的紅紙屑在院牆另一頭上下翻飛, 偶爾有一星半點飛進二門內, 落在賈璉肩上。

這日正是賈璉長女巧姐兒出嫁的日子。

賈家現在的一家之主正是賈璉。因賈赦一直臥病, 因此皇帝下令命賈璉襲了爵位。賈璉便是名正言順的榮府之主了。他此前放過幾任外任,已經做到了直隸巡撫的位置,後來又回京進了工部。如今在工部任上做得順風順水, 估摸着這樣過幾年, 再次外放的時候,就該是封疆大吏了。

此刻賈璉正與鳳姐兒並肩立在榮禧堂前, 一會兒新郎官兒要來此向岳父岳母行謝親之禮, 此外作爲女方親長,賈璉夫婦還要設宴招待男方前來迎親的官客和娶親太太, 諸事繁雜, 饒是賈璉夫婦見慣了大陣仗, 到底還是有些忙不過來。

即便如此,謝親禮畢,鳳姐兒還是於百忙之中, 溜去了後院巧姐那裡, 目送她上轎。

按照京裡的規矩,新娘是要有兄長叔伯抱入轎中的,因巧姐沒有親哥哥,最後是由二房的蘭哥兒作爲堂兄, 將巧姐送上轎的。原本巧姐的大弟,賈璉的長子榮哥兒吵嚷着要背姐姐上轎。榮哥兒剛滿十五,已經考過了武舉,背姐姐上轎不在話下,但是礙於老規矩,賈璉最終還是出面求了賈政和寡嫂李紈,請了賈蘭。但賈家此時已是長房做主,二房依附長房,再者老一輩都盼着小輩能再走得近些,賈政等人都無有不允的。

一時花轎吹吹打打地離去,鳳姐兒回到賈璉身邊,伸手拭淚。賈璉知道她因何難過,小聲安慰:“姐兒是個好性兒的,又會持家,姑爺也不賴,你無須擔心。”

鳳姐趕緊擦乾了淚,彆着臉道:“誰說我替姐兒擔心了,不過是風迷了眼!”便聽賈璉在她耳邊嗤的一聲笑,鳳姐的臉登時又僵了僵,轉頭道:“我可寧可姐兒不是個好性兒,要真跟我一樣是個破落戶兒,到婆家纔不被人欺負。”

鳳姐說畢,賈璉笑得更響了,鳳姐臉一紅,只聽賈璉在耳邊道:“夫人,咱們這兒,有誰敢欺負你呀!”

鳳姐一想,也是,可她記起給巧姐兒擇婿的那一段,又翻起舊賬,恨不得拎起賈璉的耳朵數落:是沒人敢欺負她,可是她想給巧姐那邊說王家的子弟,賈璉又死活不肯。

巧姐的親事實在是一波三折。原本賈家在旗,姐兒是要選秀的,賈璉託了很多人,最終一直託到皇后那裡,才批了下來准予免選。賈璉事後才悟出來,賈府上一代的姑奶奶們,嫁宗室的嫁宗室,撫蒙古的撫蒙古,已經夠顯赫的了,而賈璉本人,也已經官居二品。既然賈家小一輩樂意低調些,皇家應當是樂見的。

也正是因爲這個,賈璉纔不敢再將巧姐嫁給王家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以前抱團抱得太緊,難免爲人所忌。如今史家也倒了,王家也從織造的職位上撤下來了,薛家則一直只顧忙自己的生意,離官場遠遠的。小一輩的又何必繼續聯姻,繼續給家族招忌呢?

於是賈璉到底是給巧姐兒物色了個詩禮傳家的讀書人,看準了姑爺性格溫厚敦實,家中人口簡單,家境小康,這才提了親,撮合了姻緣。

“咦,鳳姐姐,你這是吹了風麼?臉上這麼紅?”

賈璉夫妻兩個在說悄悄話,冷不丁寶玉過來,先向鳳姐打了個招呼。鳳姐當即啐了一口:“寶兄弟就會混說!”她趕緊將心思放到一邊去,反正如今巧姐的夫婿她也是相當滿意的,未必便比王家的差。

“忙得差不多了,你們哥兒倆聚一處吃杯酒吧!我到後院去了。”鳳姐丟下一句,留這對堂兄弟自己在榮禧堂裡說話。

在賈璉眼裡,寶玉始終都是當年那個心思單純的寶兄弟,這麼多年一直都沒有變。自打寶玉中舉之後,家裡一直想迫他繼續科考,讓他嘗試考個進士,然後入仕爲官的,這樣在官場上多少可以給賈璉一個助力。

賈璉卻知寶玉是真不適合官場,與其讓寶玉在官場裡碰個頭破血流,倒不如讓他過些自己想過的日子,反正賈府的虧空已經償清,再無壓力。而且寶玉近來與二十一阿哥允禧交好,偶爾一處吟詩作畫,寫些文章,也頗爲風雅。允禧已經答應了,回頭給寶玉掛個頭銜,補個清閒的差事。

豈料寶玉連這虛銜兒都不肯受,寧可平日在家塾坐館教書,教教子弟,也不肯去當差。可他說是坐館,大半時間卻是在琢磨文字,說是要騰出辰光,要將平生所認得的幾個異樣女子的事蹟記下來,寫成故事,許是可以供人消愁解悶。後人閱起,或許可以透過紙面看着背後的離合悲歡、興衰際遇。

賈璉見寶玉心意已決,雖然覺得有點兒可惜,可畢竟強扭的瓜不甜,便做主壓下了賈政和女眷們的反對意見,支持了寶玉一把。可是他始終也沒能想清楚,寶玉說是想要寫身邊幾個異樣女子的故事,到底是哪幾位呢?

家裡與他一輩的,出了兩位王妃,平郡王福晉倒也罷了,嫁了科爾沁的那位親王福晉探春是真的出色,將生意一直做到了鄂羅斯人那裡,蒙古各旗,幾乎都知道她的名號。就因爲這個,探春的夫婿也決計不敢冷落了她去。

其餘人的故事則略顯平淡,當年他曾經用一柄文刀一柄武刀好生教訓過的妹夫丹濟,正與妹妹迎春過着舒心的小日子;原本出身寧府的惜春,被過繼到了賈赦名下,也算是賈璉的妹妹,因此躲過了寧府抄家之禍。但是她自幼向佛,求了家裡,便去姑蘇尋昔日的妙玉師父,一道修行去了。

賈家昔日還有一門親,也在姑蘇,姓林。這次巧姐兒出嫁,林家聽到消息,也一早就送來了添箱禮。但是賈璉曾命人去蘇州打聽林家的消息,知道林家在蘇州有口皆碑,但是當真要去拜見林老爺林姑娘,卻覓之不得。賈璉心知這一家乃是大隱隱於世,不會輕易教人見了廬山真面目。但寶玉對林家不熟,賈璉心裡也沒譜,不知道林家那位是不是也在寶玉想記敘的“故事”之列。

說到親戚,不得不提的還有那位史大姑娘。當年史家被抄,史湘雲由忠勇伯府牽線搭橋,送去了富察氏府上,教養小少爺傅恆。近幾年鳳姐還曾去富察氏府上看過湘雲一回,回來說是富察氏家教甚好,一家上下對湘雲都頗爲尊重,而湘雲本人頗有才學,因此傅恆小小年紀就出落得知書達理,這也間接幫湘雲在那府裡站穩了腳跟。

賈璉想到湘雲,少不了感嘆一回史家。史家被抄家之後,近年來又受了一回罪,在“阿其那”倒臺之後,被人翻出來當年曾向“阿其那”送過五名女子。“阿其那”是今上最痛恨的政敵,史鼐史鼎的罪孽自然立時更加一層。賈璉心想,這便是旁人所說的,“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湘雲這樣完全無辜的人,並未在這次後續中受到牽連。

除了湘雲以外,還有一位,原本是自家親眷,後來成了賈府“自己人”的,就是寶玉的媳婦兒寶釵。寶釵嫁與寶玉的時候,賈璉正在山西爲官,沒有見證這一出,但大致聽說過,寶玉原本並不算情願,這門親多是王夫人張羅的,但寶玉即便不情願,他也沒有理由拒絕,因此娶了寶釵。娶了寶釵之後,他們兩人的確處得不錯,相敬如賓,而且各得其所。寶釵得了個夫婿,寶玉也終於沒有爹孃一直在耳後催婚了。可是,怎麼這一對“寶”,給人的感覺總像是各過各的呢?

此刻寶玉立在賈璉身邊,對堂兄說:“璉二哥,算來這日子過得好快。”

賈璉想想也是,這一晃眼,已經是雍正十年了。

“璉二哥有沒有這種感覺,好像這日子跟咱們想的,有點不大一樣?”寶玉冷不丁問,“我有時晚間做夢,會夢見咱家也跟史家,跟寧府一樣,‘呼啦’一下就敗下去了,獲罪的獲罪,流散的流散,待到早間醒來的時候,一想纔想起,撫撫胸口慶幸,還好,咱家還沒敗。”

寶玉說的“沒敗”二字,在賈璉看起來,也不盡然。與史家和寧府不同,榮府與王家,不是像寶玉說的那樣,一夕之間就“樹倒猢猻散”,而是慢慢地、無聲無息地,從官場中體面退場。賈史王薛四大家的盛況早已不復,所謂“護官符”早成一張廢紙,賈璉雖然仕途平順,但是在朝中他只能獨力支撐,在他身後,榮府只會成爲普通的鄉紳富戶,漸漸地泯然衆人。

但即便如此,榮府子孫有繼,生活富足,不曾遭受抄家下獄之苦,他們依舊是幸運的。

“好些姐姐妹妹的生平故事,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和我腦海中的不一樣。甚至有些姐妹我都無緣識荊,實在是可嘆……”寶玉說着又胡愁亂恨了起來。

寶玉這麼一說,賈璉突然也想起來了。他也有這種感覺,好像很多事都不大一樣了,彷彿冥冥中有一隻手,將他這一生中的不少起伏都抹平了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賈璉正在沉思,忽聽得外頭隱隱的木魚聲響,唸了一句佛,接着道:“若有那命格不符,運數顛倒之事,我們善能解決。不能解決的,至少也能解釋。”

好麼,這個詞兒,倒是新鮮有趣。

不曉得爲什麼,賈璉即便在二門內,也能聽見榮府的門房在驅趕來人,“沒看見人家在辦喜事兒麼?你們這和尚道士的,別來咱們府上湊熱鬧行不行?”

只聽那敲木魚的趕緊答覆:“我們不進府,不進府!我們就是等那需要解惑的出來,他自己會出來。”

賈璉聽見這話,便覺身不由己,擡腳邁步,便馬上來到了榮府門外。果然見門外有一個癩頭和尚,一個跛足道士。那和尚用木魚槌指着賈璉,笑道:“瞧,這不就出來了?”

賈璉望着眼前這一僧一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覺得那道士突然塞了一樣東西在自己手裡:“我有個好東西給你。這叫做‘風月寶鑑’,此物出於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

旁邊那和尚趕緊喊停,“這套陳詞兒,就別拿出來反覆說了。賈大人,你若想知道前因後果,就看看這鏡子,只不過切記一點,先看反面,最後看正面。依這順序看過,你會明白一切。”

賈璉陡然被人塞了面鏡子在手裡,有些茫然,低頭便看,只見那和尚將鏡子遞到他手裡的時候,便是反面。

賈璉看着鏡子中的鏡像,漸漸地,覺得他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見鏡子中他的人生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少年時固然是意氣風發,但卻庸碌而不自知,只曉得忙些庶務,無緣仕途;固然是坐擁嬌妻美妾,心思卻全在偷雞摸狗上,再加上膝下無子,令他孝期納妾,導致夫妻反目,宅無寧日……他們夫妻又親手埋下無數隱患,最終榮府也和寧府一樣,落得個抄家的下場。

最詭異的是,榮府被抄,竟然是爲了二十把扇子,而那扇子的原主,竟和他的知交好友石詠生得一模一樣。

賈璉默默地看完,心中謎團更甚,想起那和尚道士的話,疑疑惑惑地舉起手中的鏡子,翻過一面。只見那正面立着一個人,滿眼依戀,望着賈璉。賈璉卻全無印象,根本記不起來了。

“你是誰?”賈璉記起剛纔那和尚說的,先看反面,再照正面,就能明白一切。他曉得這個人是解謎的關鍵,可是他真的記不起來京中的這名俊俏小生了——等等,俊俏小生?

賈璉剛剛生了些印象,忽聽鏡中那人開口道:“原來郎君已經不記得璃官了……”

——璃官?!

賈璉一下子全記起來了,微山湖上遇水匪,生死一線,什麼是情,什麼是義,什麼是兄弟……這一生他到底想要什麼,就是在那一刻,生死之間,他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原來他的人生,連同榮府的運數,竟能發生這麼大的變化與轉折,一切都源於此,源於與好兄弟石詠同行南下,源於微山湖上遇到的危難,源於爲了護住他而死在他眼前的璃官。璃官並非就是那個轉折點本身,但正是因爲他,才令當時的賈璉能夠頓悟。

“郎君記不得璃官,纔是好事……既然郎君早已放下,璃官終可以放心去了。”鏡裡忽然傳出這樣一句,緊接着鏡中的伶人突然轉身,鏡面竟升起霧氣,璃官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彷彿就要從鏡中消失。

“等等!”賈璉突然一聲喊,彷彿想要留住璃官,但他心中其實只有一個意思想要表達,“璃官,謝謝你!”

鏡中響起一聲終於釋懷了的笑聲,緊接着,鏡面的霧氣越來越濃重。待到霧氣散去,他手中的那面銅鏡也一併不見了。賈璉愣住了,攤開雙手,他手中空無一物,再四下裡看看,榮府跟前依舊人來人往,管事們正在將賀喜的賓客一一送出門外。

“老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門房似乎剛剛注意到賈璉。賈璉一醒神,問自己,難道是在做白日夢?可是剛纔鏡中所見,全都歷歷在目,令賈璉印象深刻,根本不像是夢。

賈璉一時默默地立在榮府跟前,望着自家門楣上高懸的那一塊書着“敕造榮國府”的匾額,再看看隔壁已經改換門庭的寧府,心裡感慨萬千。

忽聽寧榮街盡頭蹄聲的的,有一騎自遠而近。騎手認得賈璉,大聲喊:“賈大人,小的是都察院石喻石大人的家人,特來給您遞信兒。小的主人接了兄長的家書,我們大老爺石詠的座船,已經回到了廣州了!”

這一嗓子,令賈璉徹底拋卻了心中那些感慨,心思重新轉回現實中來。他大踏步地迎上前,高聲問來人:“真的嗎?你們石大人,他可好?”

來人已經奔至賈璉面前,趕緊下馬衝賈璉行禮:“賈大人請放心,信上報了八個字,‘自澳洲返,闔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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