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石詠在前去尋哲彥的時候就大致想明白了這事兒的前因後果:九阿哥生怕遭到清算, 就與史家當初一樣,四處尋人託付產業。那匣子裡, 一半是各種房產田地的契紙, 另一半則是各種產業的所有權屬憑證——九阿哥是希望, 石詠能看在財帛的面兒上, 將這些產業都接下來。

如英的舅舅舅母則是看在那白花花的銀子份兒上,應下了算計如英,將這東西輾轉交到石詠手裡。

石詠心裡清楚, 安佳氏一族與九阿哥勾連, 產業轉移騰挪,這些上頭一定都看在眼裡。所以即便這產業交到了他的手裡, 石詠也是絕不能收的。但是安佳氏辦不成這樁差事, 在八阿哥九阿哥那裡交代不過去,十九要倒黴。所以他當街將哲彥痛打一頓, 安佳氏若是放聰明點, 回頭去八阿哥九阿哥那裡賣賣慘, 再將銀子退了,或者可保全身而退。若是安佳氏一族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那就乾脆別在這京裡混了,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還是回盛京老家務農去吧。

只不過這些話他不方便直接對安佳氏的族人直接喊,畢竟是妻子的母族,要留點面子。但看剛纔哲彥的表現,應該是明白了。

石詠處理完這頭的事, 心頭有些鬱郁——爲什麼是他?

九阿哥爲啥想要將這些產業都交給他?

石詠今日休沐,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揮霍,但是他在安佳氏府上走了一趟之後,心裡只覺得堵得慌。於是他將石家父子和丁武都遣了回去,只帶李壽一個,慢悠悠地出城,辨了辨路徑,慢慢往造辦處轄下的玻璃廠晃過去,心裡想着好些日子沒有見過唐英了,許是能與這位老友一起說上兩句話。

他信馬由繮,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壽在後頭提醒他:“大爺,您難道是想來這間玻璃廠?”

石詠聞聲一擡頭,卻發現自己的確是來了一間玻璃廠,但來的卻不是他當初一手創辦的玻璃“來樣加工廠”,這裡是九阿哥名下的那間玻璃廠。他曾經在這裡試圖喝止小工們往玻璃料里加砒、霜,也曾指導過這裡的工匠們如何生產出澄清純淨的玻璃料。

玻璃廠的規模顯是比以前大了很多,成堆成堆的玻璃料堆放在廠房跟前的空地上,另一頭則堆放着已經退了火,統一規格,可以出廠的平板玻璃。

玻璃廠的人來來去去地忙着,石詠與李壽今日都是穿的常服,看上去與尋常商賈無礙,這邊廠裡的人只當是前來訂貨的商人,都沒把他們當一回事兒。

“今日還有一批貨,是山東日照的高老闆定下的,六千件,人家跑外海,貨要得急,明兒個一早必須送往碼頭裝船。這批貨你們什麼時候能夠趕出來?”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問領頭的一個工頭。

那工頭身材健碩,五月裡的天氣,他已是赤着上半身,汗水沿着古銅色的皮膚滾落,那工頭連拿手巾子擦一擦都顧不上。石詠一瞅那工頭卻很面熟,好似就是當年自己從玻璃料的煉化爐上拉下來的那個小夥計。

“周管事,不瞞你說,咱們前兒個剛剛說好的,端午之前,就是這麼多貨。這麼多夥計,端午時候總要回家裡瞅一眼,吃個飯,不能成日價在這兒耗着。怎麼今日又加了一批貨?”那工頭將雙臂一抱,嘴裡叼着根竹籤子,不在乎地與那管事理論。

管事拿眼一瞪,道:“不幹?不幹就走啊,去賬房那裡把工錢結了,你以爲這十里八鄉的,就招不到你這樣的工人?”

那工頭冷笑着將竹籤子一吐,口齒清晰地道:“可以啊,這話是您說的,信不信我們立即就去結了工錢?”

管事:“這……”

工頭接着笑:“我們這撥人一走,這玻璃料冷在爐子裡,就煩勞您自己去拌吧!”

管事聽見了怒極反笑,道:“你以爲我們就招不到人,或是從別的廠子裡沒法兒調來人?又或是這廠子裡的工匠個個都跟你一樣的硬氣,個個都捨得下這份十里八鄉最高的工錢?”

那工頭臉色就變了變,管事則嘿嘿冷笑幾聲。

最後那工頭去問了一圈,轉回來道:“去問過了,有一半人願意連夜趕工,另外一半人要回家休息。這批貨,最快只能後兒個早上趕出來?”他拿眼一瞪,高聲道:“願意趕工的人加五成工錢,幹不幹,不幹就熄爐子,所有人結工錢走人?”

管事也無法,細想了想這是兩邊各退了一步,似乎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解決方式了,於是點點頭,道:“成交,一會兒趕工的人到賬房那裡去報名字。”

石詠在一旁冷眼默默旁觀,倒是沒想到當年哭哭啼啼地喊着“燒不出玻璃就要死”的小工,如今已經成長成爲一個工頭,懂得維護身邊工人的利益,也懂得與管事協商談判,有進有退的這樣一個人。

看起來,九阿哥的玻璃廠真有點兒像後世成熟的工業企業的樣子,而廠子裡的工人,似乎也正在成長爲成熟的產業工人。

石詠以前聽過不少九阿哥轄下產業的傳聞,知道九阿哥曾經將這些工人逼迫過無數次,工人們實在忍不住了便聯合起來反抗,這樣你來我往,才漸漸獲得了眼下這樣一個平衡,而九阿哥無奈之下只得命人研究各種工藝升級,倒逼生產率的提升。

石詠想象了一回九阿哥將來的命運,也忍不住有些唏噓。即便他與九阿哥有諸多過節,他沒法兒不承認,就商業天賦而言,康熙諸子之中,九阿哥是最優的,此人能接受新鮮的事物,也有手段能夠推行下去,能強壓,也能妥協。只可惜,九阿哥身處奪嫡失敗者的陣營,馬上面臨清算,就算是有渾身的本事,也難以再施展。

石詠今日莫名起興到這玻璃廠來,怕也是心內在暗暗惋惜這個。

正想着,那名管事轉頭,發現了石詠與李壽二人,連忙趕過來,點頭哈腰地問:“這位爺,是來看玻璃樣子的嗎?我們這兒花色品種繁多,出貨又快又好,保準給您送到地頭去,量大優惠,怎麼樣,您進來坐坐詳談一下?”

那管事正招呼着,忽然看見石詠背後一人揹着手行來,連忙躬身打了個千兒,道:“王爺,您怎麼來了?”

石詠回身一瞅,來的正是廉親王允禩本人。只見他面沉如水,徑直行到石詠身邊,淡淡地開口:“茂行——”

石詠一個激靈,趕緊先行個禮再說。他隱隱約約覺得對方有些來者不善,忽然心生一個念頭:難道,安排哲彥將那隻匣子交到自己手上,不是九阿哥,竟是這位親自安排的?

“那隻匣子,我已經命人收回來了。你若是不敢要,便算了。”

石詠:……果然如此。

“但今日九貝子出京。”廉親王說得輕描淡寫,那口氣彷彿在說今天天氣不賴一般。

可就在此刻,石詠偶一回頭,看見李壽身邊已經靠近了好幾個王府侍從。他登時明白,今日他恐怕,也得跟着一起去,“送送”九貝子了。

“……他曾對你頗寄厚望,”八阿哥繼續往下說,“說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將他的產業繼續經營下去。他倒沒有將產業要回來的打算,只是說這些產業日後都荒廢了,就實在是可惜了……”

石詠還能說什麼,只能硬着頭皮道:“九貝子實在是謬讚了。”

“所以,你今日一道去送送九貝子,以安其心吧!”允禩聲調都不帶變的,始終平平的,唯有尾音稍微有些發顫。

石詠聞言也是有所震動,他剛剛纔在心裡感嘆九阿哥是個有才幹的,這便聽八阿哥轉述,說九阿哥對他“寄予厚望”,這叫什麼,明明以前是數次交手,還曾經狠狠地撕破臉的對手,所以這是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

說實在的,在這世上能識得一個彼此都能認可對方的人並不容易,只是命數如此,石詠很清楚,各自身處不同的陣營,向來沒有交集纔是唯一可行的相處之道。

但是此刻聽了八阿哥這話,石詠深深地躬了躬,應下了。若是他記得不錯,九阿哥此去駐紮西寧,大約也就兩三年的功夫,便獲罪下獄,幽囚致死。八阿哥此次見九阿哥,恐怕也是最後一面。八阿哥已經說得很明白,要自己陪同去相送,就是“以安其心”,讓九阿哥再無掛礙,別再記着這些產業了。

石詠便縱是鐵石心腸,見到眼前八阿哥這副模樣,多少也心存不忍。況且,他背後還有不少廉親王府的隨從。眼下他只有李壽一人跟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等到了城中再說也不晚。

八阿哥送別九阿哥的地點,不巧是在地安門。

廉親王府的車駕趕到的時候,九阿哥和自家幾個小阿哥已經在地安門跟前等了一陣了,見到八阿哥到來,趕緊迎上來,滿面笑容,一眼瞥見石詠騎馬跟在車駕的後頭,笑容立即斂了,故意端着架子,從鼻子裡冷哼出一聲,然而那一直緊緊繃着的雙肩卻稍許放鬆了些,心中莫名有些舒暢。

見到九阿哥,人家爵位擺在那兒,石詠還是得硬着頭皮上前來行禮,九阿哥看也不看他,只虛踢一腳,道:“一邊站着,別礙了爺跟八哥說話。”

這話正中石詠下懷,他就跟個木偶似的,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一旁。耳畔忽然傳來呼呼的風聲,石詠一擡頭,發現他正站在地安門的門樓下,券門跟前,一陣疾風從這門洞裡穿過,便發出尖嘯似的嗡嗡聲,細聽來,尾音竟彷彿有人語聲,似是愛侶在低聲呢喃,又似兄弟在豪言相送。石詠聽着,不由自主地心生傷感——

爲什麼這世上的分別,總是在地安門呢?

九阿哥當真是心生傷感,強顏歡笑,與兄長道別。他受命駐防西寧,八阿哥也爲他據理力爭過,想留他在京中,然而九阿哥卻不想兄長受累,索性老老實實聽命,對上頭擺出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架勢。他一瞥眼,見到立在地安門門樓前的石詠,見這小子正露出一副戚容,倒也沒有半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心裡舒服了些,知道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多,這小子以前與自己數次交惡,這會兒相送,竟然也流露出些不捨之情——看來,自己確實是沒有看錯人。

這邊正送着,忽聽遠處蹄聲車轍聲傳來,竟是怡親王府的車駕趕到,來送九阿哥。

來相送的是和碩親王,九阿哥品級較低,見到十三阿哥本該行禮的,偏生九阿哥是個傲性兒,陰着一張臉,拱拱手,只管道:“有勞十三弟特來相送。”十三阿哥由人扶着從車駕上下來,也不在意這些禮數,只是舉手道:“此去西寧,路途遙遠,山高水長,還望兄長多多保重。”

九阿哥瞥了一眼石詠,登時問十三阿哥:“十三弟這次過來相送,不會就是爲了你這位侄女婿吧?”

十三阿哥看了一眼石詠,搖搖頭,道:“不是,小弟實在不知茂行會在此。”

石詠也聽寶鏡說過,它算定十三阿哥是所有皇子之中最有人情味兒,最顧念手足之情的一個。此次九阿哥出京,除了廉親王以外,只有怡親王出面相送,這種跨越了派系之爭的兄弟之情,亦可見一斑。

說話間,負責護送九阿哥的御前侍衛便來催促,只說怕晚了時辰,到晚間趕不到一陣。九阿哥登時咳咳一陣冷笑,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是這個意思吧?”

御前侍衛盡皆默然,但是請九貝子上馬的姿態依舊,連身邊有兩位和碩親王都沒用——他們只聽命於雍正一人。

“姓石的小子,爺這就要走了,你有什麼話好說的?”九阿哥這時一躍上馬,手中舉着馬鞭,鞭梢向石詠虛虛一指,在馬上傲然開口。

“茂行!”旁邊廉親王與怡親王兩人同時向石詠使眼色。廉親王的意思自然是想要石詠安一安九阿哥的心,虛言應承他會支應京裡的生意;而怡親王的意思自然是要石詠小心言語,莫要說了不該說的話,回頭被人拿住話柄。

石詠想了想,認真地道:“甘肅的葡萄釀酒很好,聽說青海有些地方也不差。”

九阿哥:……

石詠:“當年的好葡萄採下來,處理過之後將葡萄汁釀成酒,在木桶裡儲十年,十二年的陳年佳釀,都是好酒。九貝子有興趣,可以試一試經營西北的葡萄酒。”

他這話說得實在是太出人意料,在場幾人都呆了呆,愣在當地。唯有九阿哥一人,片刻後立即反應過來,登時仰天哈哈哈地笑了三聲,高聲道:“好,好!承你吉言,若是我當真在西北釀出好酒,一定不忘今日之言!”

九阿哥曾經在甘肅找到了適合釀酒的上好葡萄種苗,差點兒就命人挖了全部移植到京郊來,當時還是石詠一言勸住,最終對方終於罷手不挖。如今石詠一言,倒是提醒了九阿哥,他去了西寧,許是還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的。

於是九阿哥提繮催動馬匹,在那幾名御前侍衛的簇擁之下,隨意揮手向地安門前聚着的衆人揮了揮手,隨後高聲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他一面唱,一面打馬向前。允禟的歌聲高亢而粗獷,由地安門外送進來,券門內嗡嗡的都是回聲。在此相送的幾人,廉親王、怡親王,包括石詠在內,都沒辦法不生出傷感。

遠遠的允禟還在高唱,卻已經換了詞,隱約聽他唱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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