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石詠很清楚, 他大伯父富達禮心思縝密,平日裡看着小心謹慎, 不惹事、不挑事, 但一到了緊要的關頭, 這人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這次鬧到御前, 其實也是富達禮在先發制人,齊世既是九阿哥的岳父,少不了也和上回九阿哥一樣, 在富達禮這兒狠狠地吃一回虧。只不過齊世沒有九阿哥的皇子光環護體, 能不能像女婿一樣全身而退,還是個問題。

但石詠不太確定的是, 雍親王與十三阿哥, 究竟打算怎麼辦。這兩位看上去心裡早已有了計劃,而且默契十足, 偏偏沒有一人付諸於口……而且這兩位, 一直將石詠扣在這兒, 也不讓他退下,也不讓他迴避,石詠幾乎不知該做什麼說什麼纔好, 只能繼續在外書房裡候着。

一時雍親王命人先送藥酒上來, 命十三阿哥將褲腿提起,看了看十三阿哥膝蓋的情形,竟是親自拿了擦藥酒的棉巾,蘸上藥酒, 給十三阿哥塗在膝上。

石詠見雍親王手勢熟練,便知他這樣做,並不是頭一回。十三阿哥則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地對雍親王說:“都是弟弟沒用!”

雍親王則說:“你忍着點兒!”

石詠偷眼覷着,只見十三阿哥兩隻膝蓋腫脹得厲害。他早先曾聽說過十三阿哥得的乃是“鶴膝風”,這大約是一種風溼,也有人說是一種骨結核病。但若非親見,石詠還無法想象,這究竟是怎樣一種疾病,幾乎令十三阿哥每上一次藥酒,就如受一遍刑似的。

雍親王替兄弟上了藥酒,見十三阿哥痛感漸去,好受了些,便又取出兩個厚厚的護膝,牢牢綁在十三阿哥膝上,又讓十三阿哥彎了腿試過,才放下對方的褲腳。自有十三阿哥府的下人過來,替十三阿哥穿上鞋襪。

“老十三,今夜怕又是一番辛苦,你且忍着點兒。”

雍親王扶着十三阿哥站起來,一轉頭瞥見石詠在側,隨意問了一句:“沒帶官袍?”

今兒是石詠休沐,他哪裡會帶什麼官袍?如今身上只得一件常服,還是半乾半溼的,看起來頗爲狼狽。

石詠趕緊搖搖頭。

“這也罷了,看着更真切些,不似作僞。”雍親王沒有責怪石詠的意思,反而又補了一句,“隨本王進宮去!”

石詠至今爲止,整個人尚且矇在鼓裡,畢竟誰也沒告訴他真相到底是什麼。從白柱、戴鐸等人的描述之中,石詠只知道正白、正紅兩旗衝突,又因送英小姐回京,才知道此事牽扯到十三阿哥,但具體正紅旗究竟是怎生做局,又是怎樣陷害十三阿哥的,他完全無知。

“若是有人問起,你便一切照實說!”雍親王斬釘截鐵地吩咐一句,足見坦蕩。石詠心下登時便放鬆了。他這人向來不會作僞,但也從來不怕說實話。

少時十三阿哥府備了車駕,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共乘一座,石詠則騎馬,一起到西華門外,雍親王遞了牌子,三人便在侍衛處等候。

今日當值的依舊是丹濟,石詠與他相熟,便順口問一句富達禮的情形,這才知道富達禮已經在乾清宮陛見過,已經出宮先回去了。而與富達禮一同前來的通政司齊世,則被康熙下令由侍衛處扣下,準備移交大理寺。

兩人在御前究竟是怎樣交鋒的,丹濟並不知情,但是石詠想,就結果來看,他的大伯父應當是完勝。

不多時,魏珠與十六阿哥一道匆匆趕來,魏珠宣了幾人一道前往乾清宮,十六阿哥則匆匆問:“四哥、十三哥,這究竟是怎麼了?”

接着十六阿哥下死勁兒瞪了石詠一眼,似乎在問:你這小子又瞎摻合啥了?

石詠啞口無言,雍親王搖搖頭,嘆了口氣,十三阿哥那頭,至今依舊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似乎還未從今日旁人帶給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十六阿哥無奈,只得悄悄遞個信兒,說:“剛纔皇上發作了齊世,聖駕心情不大好,兩位哥哥去面聖,務請……小心說話!”

看十六阿哥一臉憂色,當是皇帝此刻脾氣不小纔是。

而雍親王與十六阿哥等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齊世已經被皇帝從正紅旗都統的位置上擼了下來,這次竟然還調動了那麼多正紅旗的兵上清虛觀大鬧,這些正紅旗的旗丁,與他齊世的私兵何異?早先皇帝費盡心思調換正紅正藍兩旗都統,又哪兒來的意義?

雍親王點點頭,請魏珠在前,他自己則攙扶着十三阿哥,石詠則跟在兩人身後,一起緩緩沿宮中道路往乾清宮過去。宮中臣子們不得用車駕,因此十三阿哥這一路走得甚是艱難,好在魏珠也不催,但由他們一行人慢慢行去。

待到乾清宮,魏珠先去回稟了,石詠等三人都候在乾清宮小書房外面。少時魏珠出來,傳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回話,石詠則留在外面。

一時十三阿哥與雍親王一道入內,兩人都是執了爲人臣人子的大禮。康熙獨自一人坐在炕上,看得出來心情的確不是太好,隨意問雍親王:“老四,這回又是什麼事?”

雍親王並未接茬兒,只是扭過頭,望着弟弟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聽見皇父發問,問的是四哥,自己依舊彷彿一個隱形人似的,一個扎心,那淚水當即滾落下來,又不敢讓康熙見到,趕緊伏低了身體,努力抑制,口中說:“皇阿瑪……皇阿瑪若是要取兒臣的性命,請這就取吧!”

康熙馬上從炕上直起身,指着伏在地上的十三阿哥問雍親王:“胤祥在說什麼?”

康熙憑一己之力,將幾個兒子折騰得死去活來,可俗語說虎毒不食子,除非氣到極點,康熙還真沒動過殺子的念頭,此刻他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聽見一向孝順的十三阿哥說了這樣的言語。

他又問:“老四,胤祥在說什麼,去問個清楚,報與朕知道!”

——是從什麼時候起的,他就再也不和昔年這個最最鍾愛的小阿哥說話了?

康熙恍恍惚惚地想:對了,是一廢太子之後,在那之後,他刻意冷落,不再讓十三阿哥再有與二阿哥結黨的可能。一廢太子至今,已經有十年了,他幾乎沒和這個兒子直接說過幾句話,但凡有話要說,要麼是命太監傳話,要麼是讓老四傳話。此刻眼前地上跪着的這個兒子,幾乎是個陌生人。

皇帝這話一出口,胤祥那邊再也忍不住,瞬間爆發出一聲慟哭,連石詠遠遠地在外面聽見了也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淚,只覺得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康熙也隨之動容,睜大眼望着胤祥:“你說什麼,你混說些什麼……你是朕的小馬駒兒,朕對你從來都寄予厚望……”

這話說出來,老皇帝自己都愣了,這難道真是他的心裡話嗎?

幼時悉心栽培,眼看着一天天長大,成爲最得用的實權阿哥,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眼前這個伏在自己跟前的這個意氣消磨的中年人,髮辮中夾雜着不少白髮,看去竟是花白的——這真是他的兒子麼?

——十年,十年了,他都做了什麼?

康熙身體一晃,復又坐倒在炕沿上,心頭有一塊大石頭堵着,竟還是沒法兒直接對胤祥開口,偏頭望向雍親王,頹然道:“老四……你替朕問問,胤祥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雍親王此刻正在兄弟身邊,當即在胤祥耳邊輕輕說了聲什麼,胤祥的哭聲略小了些,再開口卻泣不成聲,根本無法再說話。這麼多年壓抑着的委屈與淚水,在這一夜,在這御前盡數釋放出來,以至於此刻胤祥沒有一個字能說得出口,卻將一切都說出口了。

這時候,胤祥稍許撐起身體,從袖中抽出紙箋,他面頰上淚水肆虐,不斷滴落在紙面上,瞬間將上面的字跡洇出來。雍親王將低聲撫慰,小心地將這書信從胤祥手中接過來,隨即高舉過頭,遞給魏珠。魏珠則立即將這一卷紙箋遞給康熙。

康熙望着紙箋上的水跡,望着字跡一點點在紙面上洇開,這情景,實在是太熟悉了。

“去取清水來!”做皇帝的沉聲下令。

少時清水取至,康熙命魏珠將紙箋展開,浸在水中。早先那紙箋已經幹了,浸了十三阿哥不少痛淚之後,已經顯了不少字跡,此刻整幅紙面上的字跡完全顯現,康熙只掃了一眼,臉色已轉鐵青——

若是這封紙箋,不是十三阿哥親手交出,而是從旁人手裡取得,康熙十九早已取信,就算能留十三阿哥一條性命,康熙也會藉此機會收拾十三阿哥身邊所有的人,好讓這個兒子就此絕了指望……

康熙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寫這封礬書的人,將他的性情脾氣摸得太準了,知道他一件這礬書,會毫不猶豫地疑上胤祥……這當皇帝的甚至在想,若是換他自己攻訐政敵,大約也會可能用上這樣的羅織與構陷。一生都與權術相伴的人,熟知套路的人,往往更容易陷入套路之中而不自知。

所以胤祥纔會這樣痛苦和無奈,纔會乞求康熙,請這位皇父取了自己的性命算了,省得無邊無際地苦苦熬着,倒不如一了百了。

康熙再度扶着炕桌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他除了多疑之外,還有個毛病,就是護短:自己懲治起有異心的兒子來從不手軟,可若是旁人爲了私利欺負到他兒子頭上,這與欺負了他無異。

“胤祥,你這件‘礬書’,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康熙寒聲問。

但凡敢這樣構陷他兒子的,他要對方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什麼分量敢生這種逆心。

“回皇阿瑪的話……是今日,從,從清虛觀所得。”胤祥總算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帶着濃重的鼻音回覆康熙的問話。

“清虛觀?”

康熙揹着手,轉過身,望着兩個兒子。

難怪,難怪剛纔富達禮拉着齊世來求見的時候他覺得如此怪異——聽着很明顯,齊世乃是有備而來,要從清虛觀搜一件什麼東西,結果又沒搜出來,富達禮便以這個爲藉口,偏袒本旗的佐領,將對方暴打一頓。

富達禮的路數康熙非常瞭解,再加上齊世動用旗丁令康熙忌憚,欺侮女眷令康熙不齒,所以康熙便下令將齊世交由大理寺處置。

可是如今陡然多出了一封“礬書”,便是給早先清虛觀的謎案補上了一環,一切都清楚了。康熙憑空想象,若是這封“礬書”沒有被十三阿哥取得,而是被齊世搜了出來,現在會是一副什麼情形……想着想着,康熙竟然有些不敢想。

他望着下面跪着的胤祥,忍不住右手在空中揮了揮,大聲道:“胤祥,你放心,有朕在此,有朕給你做主!”

——朕會保護你,不再讓你受這等委屈。

十三阿哥一場慟哭,倒是瞬間激起了康熙皇帝的保護欲,此刻他既是在對兒子們說,亦是在對自己說:旁人越是這樣害他的兒子,越是說明他的兒子有能耐,令旁人忌憚。這樣的兒子,他若是不好好看護着……那他豈不是傻?

“齊世這人,還真是不配做朕之親眷。此人秉性不肯安靜,有如獮猴。說來這獮猴之名,當年還是二阿哥所取。以前二阿哥每每提到此人,都稱他爲獮猴都統。在朕看來,此人與一隻慣會狂吠的悍犬相類,不是什麼好東西!1”

康熙言語刻薄,既然齊世欺負他兒子,他便乾脆將其痛罵一頓,絲毫不顧底下兩個兒子聽得都有些尷尬。

“皇上,十三弟早先曾將這封礬書向兒臣描述過,兒臣也以爲齊世此人,居心叵測,”雍親王於這時開口,“但兒臣想,這封礬書,想必是對十三弟的筆跡非常熟識的人,才能仿冒他的筆跡,甚至行文的習慣,寫出這樣一封礬書!”

雍親王點到即止,說到這裡,便再也不往下說了。康熙生性多疑,這個疑點早已存在胸中,只是不肯點破。

都說虎毒不食子,他沒有害子之心,卻禁不住自己的兒子們互相內鬥,他要爲一個做主,便意味着可能要懲治另一個。

康熙盯着眼前的這封礬書,心裡很明白,能寫出這一封礬書的,只有那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1康熙原話是:齊世爲朕之親,秉性不肯安靜,有似獮猴。獮猴之名,是二阿哥所取。二阿哥甚惡之,每言及,則呼爲獮猴都統。看來好與吠犬相似,然猶非好犬。

康熙這人確實是比較毒舌的,即便是對親家公也不例外。

傳說,後來雍正帝修編《聖祖實錄》,覺得康熙將親家罵得太狠,有違聖德,便下旨將“齊世爲朕之親”這六個字刪去……其他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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