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縷陽光射入峽谷,就把蘇吉拉納喚醒。他揉揉眼,從粗樹叉上坐起來,警惕地望望周圍。沒人,沒有野獸,沒有危險。這裡是崇山峻嶺,以他隱身的槐樹爲中心,蘇吉拉納在幾個方向上佈置有翻板、滾石和陷坑,無論路人還是走獸,經過時就會中招,同時發出很大的響聲把他叫醒。
這些都沒發生,蘇吉拉納溜下樹幹,活動活動身體,尤其認真地扭動腳踝,轉動膝蓋。逃亡中腿腳的健康最爲重要,這是野外生存訓練教給他的知識。爲了方便遠行,他還特意買了雙高幫新皮靴,途徑野外時可以防備雜草和石塊劃傷。
周圍只有鳥叫雀鳴在陪伴,蘇吉拉納想像着田家堡那裡如何翻天覆地。眼前卻是另一個世界,寧靜、安逸。蘇吉拉納盤膝坐下,抱元守一,進入無我的冥想狀態。直到陽光透過樹林縫隙,照到他臉上爲止。
殺了一個人,救了一個人,蘇吉拉納覺得這纔是真正的修練。“困坐真理堂上,埋首經卷當中,日日苦讀。見惡不能除,見魔不能伏,此僞教徒是也。”《朝陽啓信錄》上寫得何等明白!別人是否遵守是他們的事。自己問心無愧,何懼世人評說。
這次出手,沒人向他指明誰是敵人,自己做了選擇,到現在也沒後悔。一生至此,蘇吉拉納從未這樣痛快。他站起來,面向朝陽展開雙臂,深深吸氣,內心無緣充實。
蘇吉拉納吐故納新,然後收功,低頭尋找自己的包裹……他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握住,就在樹邊土地上,深深地刻着兩行字:
若要保平安,
轉頭向東南!
這是什麼時候刻的?我睡覺的時候?我打坐的時候?蘇吉拉納撥刀四顧,周圍又是一個腳印都沒有,翻板、滾石、陷坑都沒被觸動。他又仰面朝天,終於發現一束低垂的粗枝,上面有些許折斷的痕跡。
蘇吉拉納立刻抓住樹枝,攀到高處,四外張望,什麼人都沒看到。是啊,找到又有什麼用。如果那人想害自己,他還能在這裡活蹦亂跳?
但是,如果此人想幫自己,又爲什麼不現身?在崇聖大教區,除了旋風,誰還能費心幫助他?而旋風又不必裝神弄鬼。是天地堂裡混熟的保鏢?圖普的親屬?都不像。
不,不管是何方神聖,別被人家牽着鼻子走。蘇吉拉納跳下樹來,大步朝西北方向走去。再有十天路程,他就能進入終南大教區,那裡不是李永賢的地盤。這是他既定的逃跑路線。餓了,他就在山溝裡啃食野果,或者將野菜和蘑菇烤熟吞下,直到把肚子填得發漲。作爲虔誠教徒,他不能獵食野生動物,必須多吃素食才能補充體力。
一頓飯後,蘇吉拉納揹着包袱在山路上奔走。現在他手裡除了匕首,還有一根用粗樹枝削成的平衡棒,用來驅趕大型野獸。
突然,左邊叢林似有人影一晃而過。蘇吉拉納停下來,警惕地觀察着。幾秒鐘後,那個方向並未發現人跡。莫非身體疲倦,頭暈眼花?
蘇吉拉納又走了幾步,背後微顯風聲,不好!蘇吉拉納猛地往前躥了幾步,一隻滿布尖刺的鐵錐從背後飛過來,在他肩膀處劃了一道口子。
蘇吉拉納拋掉包袱,將平衡棒橫在胸前。只見一箇中年人站在那裡,手提鐵鏈,另一端拴着鐵錐,這是稽察高手野外抓捕使用的武器。
“悖教狂徒,束手就擒!”
“悖教狂徒?”蘇吉拉納掂量着這個詞。他可能犯了殺人罪,但是“悖教”這頂帽子是給異端、異教和魔媒準備的,怎麼能戴在他頭上。
沒等蘇吉拉納反應過來,左面又響起腳步聲。兩個墩實的矮個子閃了出來,手中各拿一條長鞭。“你還配做人嗎?主公在你落魄時收留你,竟然恩將仇報。”
後兩人並非官差,而是田方家的門客。幾天沒吃正經食物,單是其中任何一個,蘇吉拉納就未必打得過。他向兩人施禮,坦然說道:“田方欺詐病人,買賣活嬰,危害正教,死有餘辜,我不過盡信徒本份!”
“主公做什麼關你屁事!”一個矮個子用力抖出長鞭,抽斷一截小臂粗的樹枝。“自古男忠女貞,天經地義。腦筋正常的人沒一個像你這麼辦事,快說,誰是你幕後主使?”
“我的幕後主使?,就是蘇吉拉納!”
在這個時代,忠於正教往往只是官方號召。底層社會更關心一個人是否忠於他的主人。如此說來,蘇吉拉納純屬大逆不道,人人得而株之。矮個子揮舞藤鞭,直取蘇吉拉納雙腿。平衡棒沒法對付這件武器,蘇吉拉納揮動匕首,想割斷藤鞭。不過那藤鞭雖粗,在來人掌握下卻伸縮自如,毒蛇吐芯般一點即回。
在蘇吉拉納側背,另外二人並不出招,只是拿穩兵器,防備他朝自己這個方向突圍。他知道,這是典型的圍捕戰術。他們不清楚他還剩多少體力,想慢慢消耗他。
不能戀戰。蘇吉拉納大吼一聲,倒躥回去,匕首直刺高個子。中途變線,低頭縮頸,撞向另一個矮個子。那兩人早料到他有此招。矮個子翻腕一抖,藤鞭再次卷向他的雙腿。高個用鐵錐刺向他的面部。蘇吉拉納堪堪避過鐵錐,右腿被猛地帶了一下,撲倒在地。耳邊只聽一聲大喝,另一條藤鞭挾雷霆之聲呼嘯而下,直劈他的腰部。一旦擊中,必然至殘。
就在此時,一團黑影無聲無息地從天而降,烏雲一般落到三人中間。來者一身灰衣,布罩蒙臉。三人大吃一驚,他們感覺能力超強,竟然沒發現有人接近戰場。
三個殺手畢竟久歷戰場,反應奇快。馬鞭、長索和藤鞭掉轉方向,朝灰衣人猛捲過去。來人一聲長嘯,雙手連伸幾下,然後縱身而起,躍出圈外。蘇吉拉納定睛一看,三個殺手的軟兵器居然全都繞到了一起!
來人剛剛落地,就向高個子踢出兩腳。此人力氣都用在鞭上,和另外兩人的力道纏在一起,知道不好,只好甩掉鐵椎,撲倒在地,連續滾了幾圈,直到遠離對手才騰身躍起。耳邊只聽一聲慘叫,原來,三人中力氣最大的矮個子拼盡全力和灰衣人肩對肩撞擊,居然摔到一旁,口噴鮮血,昏了過去。
稽察高手大驚失色,此人武藝之高,他從未見過。正在瞠目結舌,來人撞倒頭一個對手,並不停頓,又向另一個矮個子襲擊。後者也解不開纏繞,只好甩掉藤鞭,抽出短劍迎敵。
蘇吉拉納無暇多想,飛身躍起,撲向高個子。三招兩式之後,只聽身邊一聲悶響,矮個子已經被灰衣人掃倒在地,一隻胳膊被扭在背後,硬生生掰斷。高個子後退幾步,他知道自己沒本事和此人對抗,何況身邊還有蘇吉拉納。想到這裡,轉身便逃。灰衣人順手抓起纏在一處的三件軟兵器,向他背後甩過來。高個子被藤鞭纏住兩腿,摔倒在地。
灰衣人衝上去,撥出匕首。“別斬盡殺絕……。”畢竟是稽察隊師兄弟,蘇吉拉納於心不忍。然而灰衣人已經手起刀落,結果了高個子。無論是武功之高,還是殺氣之盛,蘇吉拉納平生僅見。
就在這時,又有兩個漢子闖了過來。他們看清情形,立刻將三具屍體拖到懸崖,扔進山溝。然後,其中一個大鬍子指指蘇吉拉納。“大哥,這人怎麼辦?留着他真有用嗎?”
蘇吉拉納心裡一寒,即使吃飽喝足,他也沒有能力對付灰衣人,後面這兩個還不知道什麼路數。
“我相信他會有用。”說着,灰衣人摘下面罩,他已經不怕蘇吉拉納認出自己。
“你是那個……風嘯塵?你們……是異端還是異教?”
四年前,蘇吉拉納曾經在兄島審問過他們。當時這幾個人以商販名義出現在珊瑚城,被治安軍懷疑來路不正。蘇吉拉納查不出什麼,就把他們放了。風嘯塵的面貌並無特點,但是個子比他還高,這讓蘇吉拉納過目不忘。
“什麼異端,異教,太小看我們了。”另一個黃種人走過來說道:“我們是魔媒,邪教最大的敵人。怎麼樣,上次放過我們,現在後悔丟獎金了吧?”
敢當面承認自己是魔媒,這三個人就不擔心他會泄露。風嘯塵從包袱裡掏出兩塊乾糧,遞了一塊給蘇吉拉納。“叫我樸運成吧,我有幾個化名,最喜歡用這個。”然後,樸運成掏出一張紙,遞給蘇吉拉納:“你餐風宿露已經有段時間,看看這個吧。”
蘇吉拉納逃亡出來已經有半個月。一路專挑荒野,遠離市鎮,消息閉塞。他接過那張紙一看,竟然是稽察隊長崔立志簽發的通輯令。上面寫着,魔媒蘇吉拉納因懼身份暴露,刺殺田方,稽察隊正在輯拿兇手。各地軍民見到此人,一體輯拿。另附生擒或者擊斃的獎金標準。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可能是魔媒。”蘇吉拉納哭笑不得。
“兄弟,你也在稽察隊裡幹過,應該知道這不僅可能,而且是必然!”
蘇吉拉納明白過來,按照官場通例,如果想把一個人往死路上整,最好誣陷他是魔媒。這樣,所有暴力機器都會動員起來,體制內部也沒人再敢求情。至於證據,蘇吉拉納既然殺人後就潛逃,兩無對證,崔立志可以隨意編造。
可是,旋風應該知道原委,他怎麼不替自己說話?他不可能看不到這份通輯令。唉,算了,旋風初來乍到,還不敢硬頂李永賢,我也不應該拖累他。
看到這張通輯令,蘇吉拉納感覺腳下岩石裂開,他沉入地下,被黑暗和熾熱所包圍。在真理教的世界上,他不再有一寸立足之地。
蘇吉拉納不怕死,唯怕死後被萬人唾罵。
“那麼你們……我……”蘇吉拉納半天講不出一句整話,心中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怎麼樣?”樸運成問道:“我的建議你考慮過嗎?”
“什麼建議?”
“轉頭向東南。我們也去那個方向。你要逃生,可以跟我來。或者,你去自投羅網。”
樸運成軟硬兼施,終於讓蘇吉拉納迴歸現實。崔立志不需要活口,只要將他擊斃就可以結案。“可是東南……那裡人煙綢密,能有什麼逃生去處?”
“世界上有邪教管不到的地方,我們要去一號御魔圈。”樸運成指指東南方地平線。站在這裡無法看到,但它就在地平線上遠遠向他們召喚。
“那是……那可是魔鬼之城。”
“是啊,那就是我們的城!”
說完,樸運成轉身朝東南方向走去。他相信,蘇吉拉納一定會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