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花開的季節。
暮色蒼茫,落日尚有餘輝,將青蔥翠樹映襯出另一種自然的美感。
落日下的揚州更具神韻,自古就有“淮海維揚州”這一說法。
早在先秦時揚州就已經名揚天下,稱揚州爲“江都”或“廣陵”,而揚州又以瓊花名揚天下。
此時的運河畔,落日驅散了遊興尤濃的賞花人,原來時值瓊花盛開的季節。
揚州的瓊花天下聞名,每年花開季節遊人絡繹不絕,造就了揚州又一繁華景象。
瓊花亦作“瓊華”,瓊者美玉也,瓊花玉樹,瓊華燦爛,玲瓏剔透,有如美玉,古有“淮揚一株花,四海無同美。”的美譽。
相傳隋朝時,隋湯帝爲了到揚州看瓊花而下令開鑿大運河。
歐陽修也認爲瓊華天下無雙,在瓊花觀題“無雙亭”。
此時的無雙亭更是擠滿了人,雖然已經天黑,這些遊人意猶未盡。
不過,提燈賞花卻也是另一種趣味。
就在揚州東郊的一個大宅後院,正有一位十一二歲的少年站在八角亭臺上,在柔和的風燈下目注着身前猶如白玉繡球的瓊花。
少年一身銀白錦衣,雖顯身子單薄,卻透着雍容華貴之氣,略顯蒼白的臉上微帶病容,卻掩不住清秀、俊朗之氣。
少年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不瞬的注視着,厚薄均勻的雙脣也有些蒼白,雙眉緊鎖似有無限心事。
突然,從少年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接着一個嬌嫩聲音道:“少爺,老爺和夫人等着用膳呢。”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俏麗丫環。
少年沒有回頭,雙眉微微一皺,道:“知道了!”可是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俏丫頭見他不動,着急道:“少爺,老爺和夫人都在等着,您就別……別讓小俾爲難了。”聲音越來越低,滿含哀求之色。
少年轉過身,俊目微擡,注視俏丫頭半響,微慍道:“小沁,我說過多少次了,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小俾小俾自稱。”言罷,輕嘆一聲而去。
俏丫頭被少年看得嬌靨通紅,低應一聲“是”,隨後而去,語聲清脆,猶如出谷黃鶯,似花香沁人。
原來這小丫頭是剛被買進來侍奉這少年的,因而那一份羞澀仍然沒有消去,她的名字也是少年所起,而且這府上所有下人的名字都是少年起的。少年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但因爲自幼病痛纏身,父母爲他可算是傾盡心力,他早就比同齡孩子懂事得多,又加上這少年聰慧過人,使他有了幾分成人的氣質。
少年走過那三十餘丈長的長廊,行至一棟厚牆飛檐的白樓前。這棟白樓分三層,正面朝南,東西各有一條三十餘丈的長廊,四面各開一個門,其中南邊是正門,南北尚有兩進院落,這莊園佔地極爲寬闊,一望而知必是高胄貴族或是武林中極有名望的人物的府第。
此時,樓內外燈火通明,周圍二十餘丈的地方都被照亮。
白樓正廳,晚膳已經擺好,桌上十數樣菜餚,菜式極佳,當真是玉盤珍饈,另外還擺了三副碗筷。
只見一對中年夫婦分坐兩側,中年男人文士打扮,身着一襲青衫,皮膚白晢,微髭,目若朗星,從面貌可知年輕時必是一個美男子,此時他面有不耐之色;中年婦人一身綵衣,彩繡如煌,肌膚微豐,身材適中,高貴雍容之氣畢現,另有一種讓人不敢褻瀆之威,此時她也雙眉微蹙。
這對中年夫婦的身後還站着兩個十五六歲的丫環。
這個時候,少年從外行了進來,向中年夫婦行禮道:“爹、娘,孩兒讓你們久等了。”
中年婦人迅速上前挽着少年入座,她似是怕中年文士責怪少年,急忙道:“寰兒又去看瓊花了?”
少年道:“娘,今年的瓊花開得早,很快就要謝了。”
中年婦人愛憐的理了一下少年的鬢髮,道:“好了,寰兒,你身體還沒有復原,明天再看吧!”說罷,看着中年文士,目中顯出哀求之色。
中年文士看着少年蒼白的臉,微微一嘆,道:“吃飯吧!”。
飯罷!丫環們又擺上了點心和茶。
只聽中年婦人向身後的丫環道:“小馨,去把粥端上來吧。”
那叫小馨的丫環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不一會兒,小馨雙手捧着一個大瓷盅緩步而來,小心翼翼的打開,一股清香撲鼻而入。
小馨從盅裡取出一隻瓷碗,只見碗內盛着半碗胭脂色的似湯非湯、似粥非粥的粘狀物,小馨雙手把碗捧到少年面前。
中年婦人向少年道:“寰兒,快趁熱喝了吧,這可是用胭脂玉稻所產的胭脂玉米熬的粥,爲娘託人千辛萬苦找了兩年才得這半兩,這粥對你的康復大有助益。”
少年看着這半碗“粥”,皺了皺眉。往時,少年知道自己的病時好時壞,爲了不讓爹孃難過,每次都很爽快的把藥喝下。
可是,這次面對這半碗鮮紅如血的“粥”,他實在不敢接過。
這時,那中年文士又搖頭嘆息一聲,開口說道:“這種胭脂玉米產自玉田城,常年以龍穴甘泉的泉水澆灌始成株,每株僅數粒,這半兩米就得搜尋數年,莫要辜負你孃親的苦心。”
少年看了一眼中年夫人,見她一臉慈愛地看着自己,心中不忍辜負孃親的心意,只得接過碗,閉上眼睛把粥一口就喝了下去,只覺入口甘香,喉間腹中一片清涼,心脾也爲之一陣清爽。
一家三口在大廳談論着,夫婦兩人所談的大都是江湖軼事,中年男人不時發出一陣感慨,顯然夫婦兩人乃江湖中人。少年也常聽一些江湖中的事,但他此時卻寡言少語。
一聲鼓響,時已初更,少年拜別父母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中年男人看着少年的背影,見少年弱不禁風的樣子,長嘆出聲。
中年婦人安慰道:“夫君,寰兒的病根已除,身子可以慢慢調養,你又何必着急呢。”
“夫人,想我楊秋寒十七歲行走江湖,憑一隻玉簫,出道不足兩年即已名滿江湖,與史、申兩位賢兄合稱宇內三絕,與五奇五位老前輩齊名。這十年來爲了寰兒的病未曾踏足江湖,如今銳氣全消,昔年的英雄豪邁之情已被兒女情長所佔據,唉!”中年男人無限感慨。
原來,這裡竟是簫聖的府宅,一家三口便是二十年前享譽武林的“琴、劍、簫”三絕中的簫聖楊秋寒一家。中年婦人連惜君,人稱“散花仙子”,以花爲暗器,飛花摘葉可傷人。而那少年便是楊家的獨子楊寰宇。
此時,只聽中年婦人道:“這有什麼不好的?比起以前流落江湖、居無定所不知要好多少,江湖上打打殺殺有什麼值得眷顧的。”
簫聖楊秋寒只嘆息搖頭不語。
“夫君,當年妾身離開恩師尋找師弟,途遇夫君怒懲嶺南五霸,從此便追隨夫君左右,再也沒有分開過,也不知羨煞多少江湖兒女。不想如今,寰兒都已經十二歲了。”中年婦人邊說邊理了一下鬢髮,雙頰暈紅,竟然現出了少女般的羞澀。她雖然已年屆中年,但風韻猶在,仍然讓人驚豔不已。
此時,中年婦人美目投向門外,面含微笑,似乎沉醉於昔年的回憶。
楊秋寒看了一眼連惜君,沉吟半響,道:“惜君,這幾天我老覺得心神不寧,練功時都無法收斂心神,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
中年婦人道:“江湖已經平靜了十幾年,真要有什麼事也不會是什麼大事。也許是夫君把裴玉簫借與梨花姥姥的緣故吧,畢竟裴玉簫數十年從未離開過你身邊。”
楊秋寒沉吟道:“希望如此吧!”雙眉仍然緊鎖,兩人無心再談,相攜回房休息去了。
時二更已過,三更未到。夜無月,稀薄的雲掩不住星星的光芒。整個揚州卻在燈火和瓊花的映襯下更顯出古城的典雅。也許遊人覺得花季太短,故而仍然挑燈賞花,但見揚州大街上,燈火璀璨,車水馬龍,遊人熙來攘往的。真是“三春愛賞時,車馬喧如市。”
在這樣的美景下,任誰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的慘劇。
楊寰宇在迷糊中被一聲慘叫聲驚醒,又聽見砰的一聲,房門被人撞開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衝入房中,原來是老家人楊福。
楊寰宇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倒被這撞門聲嚇了一跳,正待責問,老家人楊福已驚慌道:“少爺,快隨老奴逃命吧!”
楊寰宇不愧是名家之後,只見他鎮定心神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老人家如此驚慌。”
楊福喘着氣,邊收拾東西邊道:“老爺……和夫人……都被賊人打傷了,夫人命老奴馬上帶少爺走。”
楊寰宇聽到爹孃受了傷,驚聲問道:“什麼人那麼厲害傷了我爹孃?快帶我去看看。”連忙起身穿衣服。
楊福聞言,急道:“使不得!少爺還是快隨老奴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言罷,上前一把拉着楊寰宇就往外奔。
剛出得房門,就聽到右側傳來一聲女子的慘叫聲。楊寰宇扭頭一看,不由得心膽俱裂。
只見丫環小沁倒在血泊中,身後還站着一個黑衣人。只聽小沁斷續道:“少爺…快…走…”頭一低就不語了。
這時,那黑衣人已經發現楊寰宇兩人,立即就向兩人揮刀撲來。
所幸楊福追隨簫聖多年,也學過幾手防身的功夫。他見黑衣人撲來,連忙拉過楊寰宇,楊寰宇一側身,刀已從他衣袖劃過,直削去半截衣袖。
楊寰宇不由驚出一聲冷汗,只因他自幼多病,雖生在武林大家,卻從來就不會半點武功,更沒見過流血死亡。
此刻,見人要殺自己,更是亡魂皆冒。
楊福拉着楊寰宇急步穿過一重院落,見黑衣人仍緊追不捨,而此時,慘叫聲已經越來越清晰。
又轉過一重院落,忽然一個老媽子急急從側門奔出,恰與那黑衣人撞了個正着。黑衣人來勢極猛,直抱着那老媽子撲倒在地,黑衣人大怒,向老媽子連砍十幾刀。
就在這當兒,楊福拉着楊寰宇進入了一個小院。因楊府房屋很多,分成幾個院落,家人奴僕都分住在這些院落中。
楊福進入這個小院,知道房屋裡沒有躲避的地方。急忙轉身,只見一口水井,楊福靈機一動,拉着楊寰宇正要往水井下跳。那追來的黑衣人又出現,楊福把楊寰宇推向一邊,自己卻迎了上去。
只見楊福從腰間拔出一把彎刀,那黑衣人不防這老傢伙還是個會家子,不由得一愣。趁那黑衣人驚愕之際,楊福扭身撲上去。他一出手便是狠招,右手彎刀直指黑衣人面門,左手同時拍出一掌擊向黑衣人前胸。這雙手並用的一招確實讓黑衣人有些手足無措。
不僅如此,但見楊福拍出的左手突然變掌爲指,指向黑衣人的小腹。但是,這黑衣人在江湖中也算得是二流的好手,再加上楊福從來沒有與人交手對過招,出手又不夠老道。
黑衣人雖驚不慌,只見他長刀一旋,由下而上只削楊福左腕,同時收腹後退,這一下應變不可謂不快。但是,黑衣人還是慢了一步,雖然避過了腹下一指,面門的一刀卻捱了個實,只聽他慘叫一聲,整個面孔被削下一塊肉來,雙手捂着臉。
楊福見機不可失,抽刀直取黑衣人前心。那黑衣人知道厲害,待得楊福二次進攻,他猛然轉身就跑。楊福知道這人不能放過,就順着刀刺出之勢,全力將彎刀擲出。
由於兩人相距只有數尺,而且楊福反應極快,待得黑衣人聽到風聲已經遲了,只見彎刀不偏不倚的直射入黑衣人的後心,直沒至刀柄。楊福顧不得取回彎刀,抱起昏迷倒在地上的楊寰宇,躍入井中,將要及水時,只見他雙腳一分支撐在井壁上,左手攜着楊寰宇,右手拉着井繩,以備隨時應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還是一片漆黑,而外面也不再有慘叫聲,有的只是可怕的安靜。
此時,楊福實在是支持不住了,雙手托起仍在昏迷的楊寰宇,緩緩侵入井水中。又過了一會,楊寰宇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睜開眼只見一片黑暗。
忽然他臉上感到楊福的呼吸,急聲問道:“福伯是你嗎?”
只聽楊福用極低的聲音道:“少爺,快先莫要出聲!”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天色終於放明,楊寰宇只覺得這一夜比一年還要長。
楊福緩緩拉着井繩升至井口,伸出腦袋在井外探聽了一會,才從井裡爬出來。
這時,地上已經沒有了那黑衣人的屍體,只留下一灘血跡。周圍充滿死亡的氣息,兩人的心頭都極沉重。彎彎曲曲走過幾重院落。
兩人行至白樓前,只見草地上橫陳着數十具屍體,丫環小沁和那老媽子赫然也在其中。
突然,楊寰宇悲呼一聲,向前面兩具屍體撲去,這兩具屍體竟是簫聖夫婦。看到主人夫婦已經冰冷的屍體,這位老家人不由得老淚縱橫。
白樓前總共六十三具屍體,也就是說楊家除去楊寰宇和楊福已經全部被害。就連昔日名震江湖的簫聖都遭了毒手,到底是誰有這般能耐?又是誰與楊家有這麼大的仇恨?
此時,楊寰宇早已哭得死去活來。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本來有幸福美滿的家、有疼愛自己的父母、有那麼多侍奉自己的丫環,但是這一切都在一夜之間被毀滅殆盡,他的內心的那份悲傷豈可言喻。
楊福見楊寰宇哭到最後變成無力的抽搐,擔心他傷心過度而得病,遂安慰道:“少爺,老爺和夫人臨去時命老奴好生照顧你,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呀,否則老爺和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的。”
楊寰宇從悲傷中回過神來,看着地上橫陳的屍體,突又想起爹孃的疼愛和媽子丫環昔日的好,悲從心來,又大哭了一場。
這時,天已經大亮,由於楊家在揚州城外的東郊,且半里以內沒有其他人家。故而昨夜發生的慘事並無人知曉,這就等於是說楊家在一夜之間被滅門的事江湖上沒人知道。
因爲擔心賊人再來,楊福急忙從城裡找來了十餘人,好不容易湊齊了棺槨,只是這揚州城中一時間沒有那麼多現成的棺槨,因而有些連漆都沒有上好。草草把屍體入殮,直到日落時分才把六十三副棺槨安葬好。
楊寰宇一身重孝,跪與兩座新墳前,弱不禁風的身子不停的在抽搐。
楊福想起往日老爺的雄風和聲譽,而今卻落得如此慘死,就連停牀憑弔都不能,不由得放聲大哭,這一哭又使得剛剛緩過來的楊寰宇痛苦不已。
夜幕又將降臨,楊福忙收斂起悲傷,看着楊寰宇單薄的身子,想起這可憐的孩子本來就多災多難,如今失去依靠,不知將來該如何是好。再者,假如仇家發現楊家還有幸存,一定不會放過的。想到這裡不覺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必須及早離開。
楊福沉默片刻,對楊寰宇道:“少爺,老爺生前有許多好友,其中離此最近的就是中州大俠許培寧許大俠,我們不如先投奔許大俠,然後再做別的打算。”
楊寰宇悽聲道:“寰兒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一切由福伯做主就是,以後福伯就如寰兒的長輩一樣。”
楊福一聽急道:“這可使不得呀,少爺。照顧少爺本來就是老奴的本分,豈可亂了身份。”
只聽楊寰宇道:“福伯,難道連你也不要寰兒了嗎?”還沒說完又開始抽泣起來。
楊福一看又急了,他實在擔心楊寰宇身體會不支,便道:“是…是…少爺,老奴聽你的就是了。”
於是,一老一少趁着夜色,急急趕向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