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奇多見穆爾藍沁默然不語,遂“哈哈”一笑,拍馬上前,朝喬津亭一抱拳,“皇后所言,敝國國君會慎重思慮,但請皇后回覆貴國皇帝陛下,三日後,我國會派專使前往貴國營中。”
自沉龍淵一役戰敗,如今哈薩奇多是穆爾藍沁唯一能仰仗之人,他的話自然是頗有分量,幾乎就等於替穆爾藍沁應承了兩國和解之意。
今日之行,也算不虛,喬津亭見日漸西斜,若是再不迴轉,恐怕宇文川遠該着急了。“如此甚好,本宮靜候佳音!”勒轉馬頭,朝蕭珉嫣然一笑,“大哥,我走了!”
蕭珉牽過了馬,朝穆爾藍沁一笑,“請國君允許蕭珉送皇后一程,一會,蕭珉自會前來領罰!”
穆爾藍沁點了點頭,故作淡漠的,“蕭珉,別忘了你說的話!”
矯健地躍上馬背,蕭珉對喬津亭一笑,“走吧!”
“嗯,走了!”喬津亭勒馬剛走出幾步,卻又回頭,對穆爾藍沁和顏悅色地輕笑一聲,“國君,蕭珉是本宮的異姓兄長,他和本宮的情誼,國君自然再明瞭不過,喬津亭懇請國君在懲罰蕭珉之時手下留情,免得傷了兩國邦交。”話語中軟中帶硬,順便威脅了穆爾藍沁一下。
穆爾藍沁心中有氣,橫了喬津亭一眼,眸光在轉向蕭珉之時,卻又轉瞬柔和了下來。
天幕蒼遠,離離淺草,漠漠黃沙,輕掩馬蹄。
穿過一片沙棗林,離魏營似乎近了。
雪蛟停下了步伐,喬津亭微微側身對蕭珉,“大哥,你去吧!”
蕭珉無限悵惘,遙望悠遠藍天,欲言又止。心中的話語停留在喉間,上下滑動。
喬津亭揮手讓流雲十三騎在百丈外等候。
今日一別,後會難期,喬津亭只覺微微的酸澀泛上心頭,“大哥,你要多保重!”
蕭珉難言,曾幾何時,曾盼着與喬津亭一起蹄揚大荒;今日終至並轡,卻偏是分襟時刻!
兩人下了馬,手牽着駿馬,慢慢地往前走着。日光照在喬津亭絳紅披風之上,光芒炫目。
蕭珉側過頭,喬津亭,總如溪邊紅梅,幽谷青蓮,就算無語也自動人心魄,可惜今日之後,難得再近佳人身側。
“津亭,謝謝你爲我所作的一切。今後,這萬里邊塞,就是我蕭珉的安身立命之所了!”
喬津亭停住了步伐,直直望向蕭珉的眸心中去,“大哥,你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
蕭珉淡淡一笑,“你爲我設想周全,我怎會怪你?”可惜今後,他蕭珉便如這塞外孤鴻一隻,唯有在夢魂中返了故里。
喬津亭一咬牙,乾脆挑明瞭心跡,“大哥,穆爾藍沁對你,實在是情誼不淺,你,莫辜負了她!這也是我將你留在大涼國的深意之一!”
蕭珉苦笑,舟過滄海,已然將一腔深情藏匿在了滄海的最深處,如今要點滴不漏地找回,談何容易?但是,爲了她,他願意一試!“津亭,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自會努力去達成你的心願!穆爾藍沁,說到底,我蕭家虧欠了她,我願意用我的一生去償還;今後,我就替你守護着這邊塞的一片清空,讓流沙沉了刀戟,讓牛羊遍野!”作爲叛臣之後,留在大魏朝,徒留了污名而已,留在了大涼國,或許是海闊天空,另有一番天地。這恐怕也是喬津亭讓他留在大涼國的另一層因由。
心似乎開闊了起來,男兒之志,原本就在遼闊天地之間,若是今生,可以爲兩國安寧和平付盡平生氣力,這不也是利國利民的百世功勳麼?
喬津亭見蕭珉之間漸漸舒朗,會心一笑,“大哥,穆爾藍沁,雖是驕縱了些,但未嘗不是良配,大哥,請你憐取眼前人!待來日,你在大涼國安定了下來,我會將你的家人送至大涼,讓你們一家團聚。”
今生得她赤誠相待,夫復何憾?
蕭珉一個衝動,一句話衝口而出,“津亭,若是有來生……”但話至半途,終是硬生生吞回腹中“……你,可否願意,願意與我做一雙真正的兄妹?”
眸中有淚花閃動,微微的仰頭,日光映照着淚花,炫出琉璃般的七色光彩!“大哥,莫說來世,今生,你蕭珉是我喬津亭最敬重的哥哥!”
“好!好!”蕭珉啞了聲音,仰頭張望長空,生怕一個不小心,讓眸中滾動的珠淚在喬津亭面前滑落,“你……莫要讓他等急了!”
喬津亭翻身上馬,“大哥,你保重,我去了,記住,莫忘了給我一紙書信!”
蕭珉眼望喬津亭一騎如雪,揚蹄絕塵,漸漸不見蹤影,唯有白草黃沙,斜陽餘照。今日邊塞一別,經年不見,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二十年,或許是一輩子,從此,心田空空,唯餘亭亭倩影,深深烙刻!
心底一層酸澀隨着黃沙無邊蔓延,眼前有一層溼熱的水霧,迷濛了深眸一雙,眼前景緻蒼茫、曠野,漸漸裂成了碎片。
“津亭,若是有來生,你可否願意與我共結連理?”這一句話,這輩子,恐怕是再也無緣出口了!
上了馬,毅然調轉馬頭,直往西北而去。
前方,煙塵滾動,旌旗翻卷,是穆爾藍沁!
喬津亭一騎飛奔,決絕如颶風。眼中有淚,終於跌落塵埃。今日送走了蕭珉,他日她還要送走誰?
歲月流逝,親朋漸少,如今四顧,彷彿有些茫然的淒涼。
晚兒在彼岸,默默守候,癡心等待宇文川遠與她同葬皇陵;紅萼,芳魂在何處飄蕩?喬姮,如飄萍浪梗,又在山水的哪一方?爹孃呢?將近十年,蹤跡全無;今日作別蕭珉,是否會誤了他的終生?
策馬狂奔,任由淚水肆虐,恣情放縱。
前方,前方,明黃旌旗傲然招展,捲動風雲如龍翔虎嘯,是他來了!今生,最大的安慰,莫過於有他!在悽惶的人生中,於她風雨同舟!
宇文川遠一馬當先,見喬津亭玉頰之上淚痕斑駁,大吃一驚:“你怎麼啦?”
喬津亭一言不發,長身躍起,落在宇文川遠的身後,緊摟着宇文川遠的腰身,用力一拍身後龍旋風的臀部。
龍旋風似知人意,撒開四蹄,奔騰而去。流雲十三騎與侍衛遠遠的跟着,深怕出了差錯。
龍旋風驟然住蹄,仰天長嘯。前方已是懸崖絕壁!
宇文川遠默然將喬津亭抱下了馬,憐惜地拭去她腮邊的淚痕,“怎麼啦?”
喬津亭埋首在宇文川遠的胸前,長長吸了一口氣,許久,搖了搖頭,“我只是心裡難受!”擡起頭來,望着宇文川遠,“你知道麼?和談成了,三日後,大涼國會派專使前來締結和約,到時,戰事真正就結束了。”
“那,你還哭什麼?瞧你,像一隻花臉貓!”宇文川遠愛憐地颳了喬津亭高挺的鼻樑,“對了,蕭珉呢?”
一陣瘋狂的傾瀉之後,喬津亭頓覺輕鬆了許多,將螓首埋在宇文川遠的胸前,靜聽着他穩健的心跳,一時間,覺得無比的安恬,“蕭大哥從此留在大涼國,爲穆爾藍沁做一輩子的苦役!或許不久的將來,蕭大哥就是大涼國的王夫!”
看來,一切順暢,全如喬津亭的意願行事,“看來,你是捨不得蕭珉?”
醋意是顯而易見的,一個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樂見自己的女人爲另外一個男人流淚,儘管明知喬津亭待蕭珉僅止於友朋之情。
喬津亭倒不着惱,坦蕩地望着宇文川遠,直言無諱:“是的,我捨不得蕭大哥,讓他一人留在這瀚海流沙之中,畢竟,他待我,向來親厚,我待他,也如兄長一般!”
默默將喬津亭擁入懷中,宇文川遠何嘗不明瞭喬津亭此刻的心情?想來是年來接二連三的生離死別讓她憔悴了心情!“我知道,就算是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你都會不捨得,只是,喬……”鋼齒突然去輕咬喬津亭柔嫩的耳垂,“我還是禁不住要吃味!”
突其而來的親暱讓喬津亭面紅耳赤,卻又婉轉相就。情感與命數將兩人栓在了一起,這一輩子,她與他都將不離不棄!或許,唯有他才能與她永不離棄!
脣齒的親暱,心心相依,無言也自。
西天夕照染紅了蒼莽邊地,在空曠中壯麗着。
“你倒是給蕭珉安排了一個不錯的歸宿,美人與江山盡數落入蕭珉懷中!”宇文川遠捏了捏喬津亭的玉頰,“呵呵,若是西楚國君與南柔國君地下有知,該氣得從地下跳出來!”
西楚與南柔兩國國君,因一時貪念,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也算是上天對貪婪之人的懲罰。“怕是誰都不會想到,這一場戰爭的最大的贏家會是蕭珉!”
見宇文川遠感慨萬千,喬津亭突然扳起臉,“哼”的一聲調頭就走。
宇文川遠莫名所以,一把扯住喬津亭的披風,皺了眉頭,不知何處觸怒了她,“你怎麼啦?”
喬津亭俏眼狠狠颳了一下宇文川遠,“看來,某人是心有不甘啊,這萬里江山和美人,原該是你的!”可是話才說完,見宇文川遠目瞪口呆的樣子,禁不住大笑起來。
“好啊,你又在捉弄於我!”宇文川遠抓住了喬津亭,“看來,你是膽子越發的大了!”
喬津亭傲然挺胸,一仰頭,斜睨着宇文川遠,“那又如何?莫非你想休妻麼?”
“若是休了你,我可是竹籃打水兩頭空了,我這輩子就這麼將就着吧!”宇文川遠開懷大笑,愜意無比,今生若不是喬津亭,他恐怕不知道歡樂是何種況味!今生有幸,得妻如她。
“喬,說實在的,穆爾藍沁驕縱蠻橫,蕭珉可能降得住她?”
“你放心,穆爾藍沁雖是驕縱,但沒有城府,一言一行純出自然,蕭大哥自然就輕易地掌握了她的心思,而且,據我所觀察,蕭大哥總能在細微之處輕而易舉得制服了穆爾藍沁,這就是所謂的一物降一物!”在流雲山莊,不就是如此麼?“要不然,我哪能將穆爾藍沁推入蕭大哥的懷中,親手製造一對怨偶?”
“可是,喬,你或許沒有想到,大涼國有了蕭珉,無疑是如虎添翼,將來的大涼國,國力怕是更上一層樓,你這麼做,怕是給我們的後世子孫製造了一個強敵呢!”大涼國民風彪悍,國力不弱,可以想象將來,在蕭珉的輔助之下,將是蒸蒸日上的強盛。
“我倒不這麼看,你方纔說蕭大哥是這場戰事最大的贏家,其實,你纔是贏家,如今,物產豐饒的西楚國成了我朝三郡,大魏朝疆域何止擴大了萬里?南柔又向你俯首稱臣,這年年上貢,我朝的國庫想必比之以前會豐盈許多;至於大涼國,今日的大魏朝已經是今非昔比,區區一個大涼國,根本不需放在眼裡;若是你希望將西楚、南柔和大涼變成爲魏朝的降國,反倒是有害而少利了!”
宇文川遠垂下了眼皮,遮掩了眸中的激賞,平靜地,“嗯,說下去!”
“別說憑一國之力根本無法滅三國,就算滅了三國又如何?樹立三個強敵而已,若是邊境有個風吹草動,我朝將士必定疲於奔命,邊境將永無寧日,到頭來大耗國力,一句話,得不償失!如今這結局是最好不過的,用西楚來牽制南柔,又與大涼國交好,斬斷南柔連同大涼聯手對付我朝的可能。”
宇文川遠“哈哈”大笑,“不愧是喬津亭,不愧是大魏朝的皇后,這胸襟之廣博、見解之精闢,讓人歎服!不錯,不錯!”
喬津亭見宇文川遠眸中閃過的一絲狡黠,恍然大悟,看來宇文川遠早就算好了今後的局勢,所以才任由喬津亭安排蕭珉留在大涼國,試想若是此舉有損大魏朝的利益,宇文川遠又怎會輕易允許?
“原來你將一切都算計好了,這回,是考我來着?”喬津亭想來覺得好笑,宇文川遠向來長於謀算,不是麼?
“不是考你,這隻能說明我們倆英雄所見略同而已,哦,不,是心有靈犀!”執了喬津亭的手,感慨一聲,“治國之道,莫過於平衡各方力量,若是失衡了,離滅國也就不遠了!”
喬津亭倚在宇文川遠的胸前,握住了宇文川遠溫熱的大手,嘆息一聲,“其實我沒有想得那麼多,我只是希望蕭大哥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沒有遺憾地安度餘生。”
“我知道,你珍視你身邊的每一個人!”
“可是,人生往往無常,我愈是珍視,似乎愈容易失去!”喬津亭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回身仰視着宇文川遠,“這一生,你是我最不能失去的一個,你知道麼?”
玉頰清寒,眸底略有涼意,楚楚讓人生憐。
風漸大,吹折着無邊荒草,又是一種淒涼況味。
替喬津亭繫緊了披風,宇文川遠溫言道:“回去吧,玥兒,恐怕在找母后了!”
玥兒!玉雪可愛的小人兒!一提起女兒,喬津亭的心胸乍然開朗,朝宇文川遠嫣然一笑,“嗯,玥兒肯定想娘了!”
喬津亭牽過龍旋風,扯着宇文川遠,急聲催促:“快走啊!”
宇文川遠嘆笑一聲,看來這一輩子,他定有着吃不完的醋!
回至營地,流雲六豔齊在大帳之前迎接帝后的歸來。
奇怪的是流雲六豔竟然哭腫了眼睛,神情異常悽楚。
“你們都怎麼啦?”喬津亭的眸光從六人身上一一掠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們哭成這樣?”突然,喬津亭的心一顫,“玥兒怎麼啦?”
宇文川遠一驚,深眸環視了六人,示意抱着孩子的泠弦上前,見孩子好好地在泠弦的懷中嬉笑着,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拍拍喬津亭的柔肩,“喬,玥兒沒事,你放心。”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喬津亭越是問,流雲六豔等人越是哭泣得不能出聲。
“白蘋,你來說!”紅萼去後,白蘋就是流雲六豔之首,向來穩重,今日這般失態,定然有天大的事情發生,但玥兒,不正好好的嗎?
白蘋失聲痛哭,提起裙裾,跪倒塵埃,“少主,莊主和夫人……”
綠芷等人也掩面悲泣,垂淚下跪。
喬津亭有些莫名,心驀然一揪,乍然疼痛,“莊主和夫人……怎麼啦?莊主和夫人在哪裡?”
白蘋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言語因悲傷而斷斷續續:“少主……方纔大姑娘……來過,留下了一封書信給您!”
大姑娘?喬姮?她不是找爹孃去了嗎?因何突然在此出現?事關爹孃,六豔又是這般的悲悽,莫非……喬津亭的的手在微微地顫動,遲疑着,不敢去接,心一陣陣地揪着,在不斷地收縮,幾乎讓喬津亭喘不過氣來。多年在心頭隱隱盤旋的噩夢在此刻格外的清晰。
宇文川遠濃眉一皺,從白蘋手中接過書信,展開一看,內心一窒,沉痛地望着輕顫着身軀的喬津亭,“……喬……岳父岳母已然仙逝……”
喬津亭似被重錘擊中一般,身子搖搖欲墜,聲音暗啞:“不,你騙我!”一把扯過宇文川遠手中的書信……
噩夢終於成真,事實終於證實了多年來的夜半驚夢!爹孃,原來早已不在人世!
一陣風吹過,拂去喬津亭手中的信箋,彷彿也帶走了喬津亭的魂靈一般,一聲慘笑,喬津亭的身子緩緩往地上倒去。
“喬!”“少主!”
宇文川遠大驚,一把抱住喬津亭下墜的身子,大步跨入大帳。
大帳之內,案臺之上,白錦一方,上有白玉般潔淨的瓷壇一個!
喬津亭在宇文川遠的懷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淚水,似乎在幾經生離死別之後,已然成了奢侈!
一身縞素,白絨細花簪鬢角,清淚總在夜半時洗淨了錦枕。
多日過去,喬津亭依然不能從喪親之痛中回過神來。
懷中的白瓷壇罐,裝的是爹孃的骨灰,多年前的杏壇聖手喬輕舒,豔絕人寰的雲似墨,如今就靜靜地藏身淨壇,生前的分襟換來死後的兩相依偎,這是悲還是喜?
喬津亭輕輕拭擦着壇身,淚水再一次滑落。
一個高大的身影靜靜地在大帳門口站了許久,痛惜地凝望着驟然清減的喬津亭,一陣悲愴襲上了心頭。
她是上蒼的寵兒,聰慧機敏,學富五車;她也是遭上蒼遺棄的孩子,自小小年級起便以柔肩擔起了本不應該承受的苦楚。
“喬!”宇文川遠不忍再讓她傷心落淚,上前一步,取過喬津亭手中的罈子,放落在案臺,“喬,你在帳內悶了好幾日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喬津亭虛弱地搖搖頭,側了身子,輕拭去眼角的淚水,“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按住喬津亭的雙肩,宇文川遠眸光如劍,刺進了妻子的眸心,“喬,你讓我如何不擔心?你知不知道,你瘦得只剩下一對眼睛了!”
就算遠了妝臺脂粉,無心菱花鏡,喬津亭也明白瘦削如許讓人心焦,但卻難以自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