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塞風煙,重霄雲路,無人領會憑欄意。
自出京師,已然七月有餘,眼看天際層雲漸薄,宇文川遠心中愁緒漸厚,這日,重登層樓,望極天際,黯黯生愁。
若論時節,該是仲夏,但東風不度邊關,觸目,依然是白草連天,寒暑盡在枯枝料峭黃沙漠漠之間。
懷中是喬津亭的親筆手書,簪花信箋上,喬津亭將京師變亂淡淡道來,將一場動魄驚心的動盪化作數行淺淺的字眼,含笑靖了干戈,洗了血痕,如今,她正一路敦促耕作,籌集軍糧,一路巡視邊防,或許,不久就可以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笑對風雲,揮斥方遒。
宇文川遠回身南望,伊人盡在雲水飄渺間,這一生,得她相伴,可謂百世無憾;但累她艱辛至此,不能說心中無愧。
血玉,此刻正懸在胸口,緊貼着心房,似乎在低低細語,溫熱着他的心。
心緒飄忽之間,軍報又至眼前,宇文川遠知道,夏來回暖,大涼等國已然度過了一個寒冬,或許,又有一場大戰就在眼前了,一場生死的決戰!
軍報之上,大涼、西楚、南柔三國正聚集軍隊,籌集足夠的糧草,向大魏朝國境開來。
五月底,三國大軍齊集邊境,號稱五十萬之衆。
大魏朝聚集在邊境的全部軍力不過是二十萬人,兵力懸殊,宇文川遠知道,這一場硬戰,在他的帝王生涯中,無論是勝或者是敗,都將被牢牢烙刻在青史上,百年之後,任人評說。
六月初,穆爾藍沁發出四國國君會晤的邀請,邀請宇文川遠於大涼國和大魏朝的邊境——“沉龍淵”會晤。雙方各帶兩萬兵馬。
宇文川遠自然深知此去無有善果,但又豈能示弱,再者,若是有機會定當勸阻三國罷兵,以免生靈塗炭,儘管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六月初十,天風緊,旌旗斜遮了雲天,千騎萬乘呼嘯着狂沙。
邊塞之地,“沉龍淵”,竟是百年不遇的龍嘯鸞舞。
數萬的軍隊,戰馬長嘯,揚蹄飛沙;兵士彎刀上腰,弓箭在懸,煞氣與殺機,盡在方圓數十里間。
明黃緞錦旌旗在風沙中獵獵招展,“龍旋風”上,宇文川遠甲冑加身,烏黑髮亮,襯着堅毅的臉龐,另有一種鷹旋大漠的矯健風采。
半年的塞外風沙,將一個溫雅英挺的男人洗練得更加的峻峭剛毅和硬朗!
穆爾藍沁注目宇文川遠,這曾是讓她傾倒的男人,依舊的龍舞九天,縱橫睥睨。爲了他,她曾經不惜萬里奔波,頂着風霜雨雪,卸下女兒的矜持和公主的尊嚴,誰知換來的卻是羞辱和父喪。如今,愛慕已然煙消雲散,唯有仇恨,誓取他項上人頭以祭奠父王在天魂靈。
“大魏朝皇帝,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期?此處又是何名?”穆爾藍沁鳳眼帶煞,話語冰冷如雪山上永世不融的玄冰。
宇文川遠微笑着,但眸內並無一縷微熱的笑意,眼前的大涼國國君一如既往的任性。當初一到邊境,他就聽聞穆爾藍沁許諾誰能幫助她取得大魏朝皇帝和皇后的性命,她將以自身婚事和萬里江山相許。這等荒謬之事,唯有穆爾藍沁做得出來,也怪不得南柔和西楚國君趨之若鶩,傾力襄助了。但這中間的誤會,今日若是不能說清楚道明白,恐怕就是蒼生的災難。
環視穆爾藍沁身旁西楚威猛如雄獅猛虎,貪婪如豺狼;身後鐵騎凜凜如鐵塔,砌成了邊塞上的一道騰騰殺機的人牆,殺氣直衝雲霄。看來,自己的估計不會有錯,她穆爾藍沁當真是將此處當成了屠龍深淵。
大涼國、西楚和南柔的兵馬如銅牆鐵壁,將“沉龍淵”打造成了刀山戟海。
相比之下,大魏朝倒顯得勢單力薄。但戰陣之上,以弱勝強的前例不在少數,他宇文川遠今日就要在此“沉龍淵”製造一場百世流芳的勝戰。
宇文川遠緩緩開言:“大涼國君,看形勢,今日是準備與我大魏朝決一死戰了,但是,國君,你可知這戰爭是因何而起?”
穆爾藍沁大怒,當日回至國中,國中之人均在議論公主厚顏,親自前往中原索婚,索婚不成反被中原皇帝大大羞辱,國君病中不堪刺激,憂憤薨逝。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她怎能不氣憤填膺,欲手刃仇人而後快?但在人前,這個中的一段曲折,如何可以公之於衆?
“大魏朝皇帝,今日不管你說什麼,都逃脫不了這沉龍的下場,你就等着吧!”喪父之痛,羞辱之恨,讓穆爾藍沁紅了眼睛。
宇文川遠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眼下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時候,“大涼國君,你可知道,前些日子大魏朝內發生了一起叛亂?”
穆爾藍沁一聲冷笑,“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大魏朝皇帝,你治國無方,以致國生叛亂,這還值得你在此大肆宣揚麼?”大魏朝的叛亂,她自然是關注的,曾以爲是天賜良機,卻沒有想到竟然讓喬津亭輕易地平息了下去。
淡然一笑,宇文川遠不以爲忤,若是與穆爾藍沁生氣,那無疑就是與這個驕縱的新君一般見識了,“國君有所不知,叛亂之人蕭行洛,四朝元老,正是當日派人制造謠言之人,此人叛亂,已被朕的皇后擒下,眼下正押往邊城而來,”宇文川遠揮手讓人將喬津亭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信呈上給穆爾藍沁,“這是朕的皇后截得蕭行洛秘密派人在大涼散播謠言的密信,國君可過目!”
誰知穆爾藍沁看也不看,纖手揮落密信,“咯咯”一笑,“宇文川遠,你自知寡不敵衆,居然用這樣的手段來矇騙本王?太癡心妄想了,今日,本王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以報父王在天之靈!”
霎時,大涼武士振臂高呼,“殺死大魏朝皇帝,爲先王報仇!”呼聲連綿不斷,迴響在空曠的曠野,在空中不斷地盤旋,一聲聲,是誓將鮮血濺黃沙的報仇心切!
眼看密信如蝶跌落黃土,怒極的宇文川遠命人取回密信,“哈哈”大笑幾聲,注目穆爾藍沁,“穆爾藍沁,大涼子民有你如此無知的國君當真是不幸,既然你不理真相,不辨是非,誓陷國民於水火,那麼,朕今日就給你一個血淋淋的教訓,讓你清醒過來!”
“鏗鏘”一聲,三尺龍泉出鞘,劍光如電,劃過黃沙,揚起流風夾帶着漠漠流沙,“穆爾藍沁,朕再給你一個機會,懸崖勒馬,爲時未晚!”
西楚國君桀桀冷笑,看着穆爾藍沁,大聲說:“今日便可送大魏朝的皇帝上西天,你還猶豫什麼?”
穆爾藍沁貝齒一咬櫻脣,拔出寶劍,振臂一呼,“大涼的武士們,雪國恥的時機到了,誰拿得宇文川遠的項上人頭,誰將封侯拜相,富貴榮華,三世不易!”
重賞之下無疑大有勇夫,但勝負豈止在於血氣洶涌之間?
厲嘯聲響,三支鳴鏑直衝霄漢,早就整裝待發的大魏朝軍隊自當飛馳救援,確保皇帝無恙。
穆爾藍沁縱聲長笑,纖指直逼宇文川遠,“宇文川遠,我聯軍勢衆,埋伏在附近的也有幾十萬兵馬,你以爲可以逃得今日一劫麼?”
大風,揚起風沙一片茫茫,旌旗在流風中顛簸不已,鐵甲黃沙,駿馬西風,眼看有無數英雄男兒就要折戟邊塞,成爲了無定河邊白骨一堆!
殺聲四起,豺狼呼號,金戈鐵馬,捲入浩浩寰宇中。
宇文川遠冷然一笑,側目大魏朝臨危不懼的將兵,傲然無懼。
鐵蹄振動大地如掏輪翻轉一般,眼看就要短兵相接,刀兵刃血。
敵衆我寡,勝負誰料?誰知大魏朝的將兵們不是從腰間拔出利刃長刀,而是彎弓搭箭,箭尖之上一個個的鼓鼓布囊快如流星,飛射向了敵軍。箭雨密集,鋪天蓋地!嚴絲合縫間,似乎插針難進!
布囊本不緊束的囊口被激流打開,揚起黃煙遮天蔽日,順着風流的方向,漫向了大涼、南柔和西楚的三國聯軍!
就在愕然之間,形勢已然駭人!
三國聯軍中吸進了黃煙的萬千戰馬驟然發狂,在此起彼伏的嘶聲長嘯中,冷不防的揚起了前蹄,將無數的將兵甩下了戰馬!
無數的戰馬踐踏着無數的血肉身軀,馬嘶聲、慘叫聲、聲聲直貫雲霄,“沉龍淵”此刻便是人間地獄!
“殺”!就在三國聯軍兵荒馬亂之際,大驚失色之時,大魏朝軍隊殺聲震天,利刃出鞘,揮手之間,敵手人頭滾地,鮮血四濺!
成傾的鮮血,沒入了塵沙;成堆的殘劍墜入了塵土;此刻,在殘酷的戰爭之前,人命比之螻蟻猶賤!
穆爾藍沁等人大驚失色,想不到的形勢逆轉竟然是如此的不可思議!眼看戰馬狂亂,旌旗倒地,巍巍雄師,宛若遊兵散勇一般,在強悍的敵人面前抱頭鼠竄,潰不成軍!
不多時,雙方的援軍趕到,正是人數相當,勢均力敵!但三國聯軍氣勢已去,敗相已生,異心已露,怎能敵得大魏朝軍隊氣勢如虹,同仇敵愾?
血戰!血戰!自日中直殺至日斜西山,雙方死傷無數,筋疲力盡!“沉龍淵”方圓數十里血腥之氣沖天,屍體堆積成了小山!想必來日,這裡定然是白骨累累,戰魂魂歸無處!
一支冷箭“嗖”的一聲破空而來,直穿宇文川遠的前胸!
宇文川遠也不揮劍打落冷箭,任憑即將穿胸的冷箭無力抖落在戰馬之前!傲然長嘯!當日出征之時喬津亭萬千叮呤的金絲寶甲此刻就在身上,可保他刀槍不入!
西楚國君失色,鐵弓低垂,“鏘”的一聲落地。
一聲嬌叱,一劍如流星,一條纖長的人影飛入了戰團,劍起之時便是碧血橫飛之際,一聲慘厲的叫聲響起,西楚國君一隻手臂離了軀體,跌落塵埃,抖動不已!
兩枚繡花針激揚出手,飛入西楚國君的眼中,深深沒入淡褐色的深眸!
如野獸般的哀嚎在萬千喧囂中破空,痛楚、尖利不似人言,西楚國君自馬背上跌下,一瞬間,數匹亂馬在西楚國君高大的身軀上踐踏而過,侍衛根本施救不及!一代君主,最終因爲貪婪,橫死在沙場之上。
宇文川遠定睛一看,讓西楚國君命喪塵埃的竟然是喬姮!只見她洗盡了柔媚,僅餘一身的素淨。
昔日宮井故人,竟然相逢於槍林箭雨之中!恍然想起前些年天絕險境,一時無語,喬姮,她因何而來?
喬姮玉頰消瘦,鴉鬢染了塵色,看着宇文川遠,黯然一笑,無論宮裡宮外,滄海變幻了桑田,宇文川遠於她,終是鏡花水月。
三國聯軍如潮水潰退,不料此時成別思帶領着援軍,連夜追殺聯軍於二百里以外。
塞外山風流盡腥風血雨,澄澈冰河洗淨鐵蹄寶刃,當月上東山,柔光瀲灩,天地一片澄靜。
“沉龍淵”一役,大魏朝大獲全勝,穆爾藍沁連夜逃竄,遠遁至三百里之外。
宇文川遠也不急於痛打落水狗,下令大軍回城修整,並一舉犒勞遠道馳援的大軍。
是夜,邊城煙火璀璨,火樹銀花,百姓載歌載舞,慶賀皇帝陛下英勇神武,大敗三國聯軍。
營地內,酒雖不夠香濃,但極暢快;糧雖粗糙,卻是珍寶!篝火燃起,戰舞旋開,豪邁的朗朗歌聲響徹了寰宇!
今夜,鮮人入眠!
大帳之內,宇文川遠與衆將官一起慶賀大捷歸來。觥籌交錯中,不醉不歸!
成別思不待宇文川遠開口,早已從懷中取出珍而重之的皇后書信,呈於皇帝御案之前。
宇文川遠按捺不住一腔的激動,展開信箋的一剎那,有恍同隔世的眩暈。
信箋兩封,一封奏報各地耕作和軍糧籌集情況,有條不紊;一封淺紅簪花信箋,僅只寥寥數語,“請君珍重千金體,莫爲風露立中宵!”字跡挺秀,風骨清絕,如夜半清霜下,伊人迎風獨立。
“莫爲風露立中宵”!萬千殷切,盡在字裡行間!
宇文川遠心頭火熱,頓覺眸底微熱,心底微溼,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喬姮別過了臉,一樣的女人,一樣的如花錦繡,卻是雲泥一般的不同境遇!年來遭遇,心已死,淚已乾涸,不料此刻,依然的淚漫素心,悲悽不已。
“別思,皇后,可好麼?”宇文川遠一陣激動,殷殷垂詢。
成別思一陣遲疑,若是皇上知道皇后重身上陣,不知是何等的龍心震驚龍顏震怒!難怪皇后在臨別之時一再囑咐不可透露了半點給皇上,免得他夙夜憂心。須知戰陣之上,最忌分了心神!“皇上,皇后安好,眼下正往清南關而去,親自犒勞邊關將士,皇后娘娘請皇上不必惦記!”
宇文川遠一陣悵惘和愧疚,眼前,她恍似穿越了煙塵,眼波如醉,含笑萬里奔波而來,只是,這笑顏中,帶了多少的倦憊和風塵顏色?
喬姮一陣詫異,看樣子,宇文川遠並不知喬津亭有孕之事,否則豈會讓她涉險深入邊境?而喬津亭顯然也不欲宇文川遠得知她有孕,這等的夫妻相憐相惜,是她企盼一輩子也不能擁有的福分!大戰已然結束,估計大涼西楚南柔短期之內必然不會來犯,她也可以放心離開去做她應該做的事情。
“皇上,喬姮向皇上告辭了!”燭影下,喬姮如花瘦月寒燈昏,嘴角一縷淡淡的悽然笑意,讓人徒生了許多的蒼涼。
宇文川遠揮退衆人,留下了喬姮,曾有一紙荒唐的聖旨,將他與她,綁在了紅繩的兩頭,錯亂了姻緣薄上的緣定三生。
宇文川遠目光炯炯,如火炬在暗夜中騰騰燃燒,似乎要剖開喬姮的內心,照亮眼前的迷霧。她到底因何而來?
喬姮不堪宇文川遠深深探究的目光,也深知宇文川遠對她的疑慮,畢竟,她喬姮,曾經制造了喬含晚的慘絕事件,是宇文川遠一世也不能諒解的慘絕!
苦澀難言,有些時候,恕罪也需要勇氣,需要承擔得起人們懷疑的勇氣!“皇上不必懷疑喬姮的來意,喬姮今日在這出現,不過是機緣湊巧而已,如今也該離去了!”
跪拜、起立、轉身,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但似是經歷了萬千的艱難,眼前的男人,曾是她希冀之所在,是魂靈之所寄,但風雲總無情,吹散了半世的企盼!淚水沿着清腮無聲滑下,卻不敢也不能在人前!
“慢着!”宇文川遠皺眉注視着和以往大相徑庭的喬姮,儘管不想留她在身邊多生事端,但夜半人寂,兼之戰禍未泯,他怎能讓她連夜離去?若是有個意外,他日喬津亭問起,他定然難以面對!“你……一個女兒家,還是等戰爭平息之後再離開吧!”
喬姮霍然擡頭,“皇上……”他在關心自己麼?在歷劫生死與絕望之後!霎時間,眸中有淚盈盈,在燈光下乍然閃爍着五彩熒光!
美人淚,如胭脂醉,墜入夜色深處。
但宇文川遠卻淡淡地別過了頭去,“兵荒馬亂的,若是出了一個意外,皇后定然擔心,所以,你還是稍後再離開吧!”
“皇后”!喬姮悲悽一笑,若說宇文川遠對她有一絲的顧盼,那全都是因爲喬津亭的緣故,她怎能存了癡心妄想?
“不敢勞動皇上皇后掛心,喬姮江湖兒女,自然懂得趨吉避禍,保得自身周全!”盈盈一禮,毅然轉身,縱然難捨,也應揮慧劍斬情根,從此春心莫再與花爭發!
望着喬姮消瘦孤單的背影,宇文川遠突然替她傷悲,記得喬曾與自己說過,思慕而不可得,最斷了人腸!喬姮對他,雖是一廂情願,但總歸是真情一片,而這個女子,身上猶自揹負着一個太子良娣的名分,此刻,他該爲她卸去了,“喬姑娘,讓前塵往事都成爲過去吧!”
成爲過去?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或許就沒有了過去,但喬姮的過去劣質斑斑,來日也因此而不可追!
回頭,終將淚水抖落在宇文川遠的眼前,“皇上,記得皇上曾經答應喬姮一個心願,不知今日皇上可否爲喬姮兌現諾言?”
心情霎時沉重,宇文川遠濃眉一皺,“不知喬姑娘要朕爲姑娘做什麼?若在情理之內,不僅是朕,就是皇后也一定會竭力爲你辦到!”
喬姮抹去腮邊淚水,黛眉舒斂之間,楚楚可憐,“喬姮不敢背越了情理,皇上,喬姮所求,不過是求皇上在此刻拋開帝王的身份,以一個男子的平常心去擁抱一個愛慕你的女子,片刻之後,山遙水遠,喬姮不敢再叨擾皇上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