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神犬(一)

浪隨心一病不起,終日在半夢半醒之間度過。白歡喜令張驢等人好生照料,按時喂水餵飯,換藥療傷。漸漸的,傷口長出新的皮肉,他才終於清醒過來。張驢等人額首稱慶,立刻飛報白歡喜。

浪隨心及時醒轉,白歡喜終於鬆了口氣,急忙過來探視,見浪隨心臉色臘黃,形容消瘦,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便向張驢道:“吩咐廚子多弄些大補的東西給浪堂主,讓他儘快復原。”浪隨心道:“多謝幫主,我這病既已痊可,當無大礙,不必麻煩了。”白歡喜道:“自家兄弟何須客氣,有什麼需要,你只管開口。”浪隨心當然明白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尋思自己病了這麼久,最擔心的便是那寶石有沒有被人發現,當下說道:“幾位兄弟受累了,讓他們回去歇歇吧,我想靜養幾日。”白歡喜道:“這個好辦。”

浪隨心眼望棚頂,想起孤月山莊之會,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張驢道:“二十九了。”浪隨心“啊喲”一聲,沒想到自己這麼半死不活的,竟然足足躺了七日!向白歡喜道:“一會兒我起來洗個澡,在院子裡走走,活動活動筋骨,幫主請回吧。”白歡喜起身道:“那好,明天我再來看你。”轉向張驢等人道,“你們幾個也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攪浪堂主。”幾人齊聲應是,跟在白歡喜屁股後面出了小院。

待衆人去遠,浪隨心迫不及待的坐起來,探手到枕下一摸,裝有寶石的口袋尚在,一顆心這才落了地。忽然他發現自己這一動,一些粉屑便從衣內飄落,他拈住一撮仔細觀瞧,但見那粉屑十分細碎,狀如魚鱗,色澤跟皮膚相似。他下意識的向胸前傷處望去,不由大吃一驚,那塊巴掌大小的新生皮膚,竟佈滿了一種淡淡的網紋,看上去正如魚鱗一般,若隱若現。

浪隨心試探着摸了摸,但覺觸手堅硬、滑膩,除此之外,再無特別。“一定是傷口感染,造成了皮膚損壞,但願對身體不會有什麼影響。”他一面想着,一面下地,到院子裡打水洗澡。吊桶垂到井下,隨手一提,一桶水便提了上來。浪隨心是個文弱書生,若在過去,提這麼一桶水必定十分吃力,可是現在,滿滿的一桶水在他手上卻輕如無物。

這絕對是個令人振奮的發現,一場大病之後,身體非但沒有變得虛弱,反而力氣大增,這是爲何?浪隨心百思不得其解。衝了個冷水澡,愈發感覺神清氣爽,精神百倍。爲了舒展筋骨,他在院內往返跑了幾圈,總覺得雙腿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瞄一眼高高的屋脊,輕輕一縱,竟真的跳了上去,只不過他先是雙手搭住一道垂脊,之後雙腳才踏在上面,便如貓撲老鼠,姿勢十分不雅。浪隨心旋即跳回地面,仍是雙手率先着地,他也說不清自己爲何要採取這種姿勢,便好像出於一種本能,在落地的剎那,自然而然的伸出了雙手。

“怎麼回事?”浪隨心衝進房內,對着鏡子打量自己,一病起來,自己便彷彿換了個人似的,這種變化堪稱脫胎換骨,偏偏從外表又窺不出端倪。“管他呢,有力氣總是件好事。”他這樣安慰自己,便不再胡思亂想,出了小院,去花園轉了一圈。

太湖依舊煙波浩渺,浪隨心又想起跟林方飛逃離無德幫時的情景,沉沉嘆了口氣,“不知道林賢弟現在怎樣了,回家了沒有?”因爲躺了這麼久,前般諸事更像做了場夢,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由於浪隨心病倒,開堂講書之事也耽擱下來,他這個堂主徹底成了虛銜。白歡喜爲取悅母親,當初依浪隨心之計在湖州城內開的兩間鋪子,也都因爲沒有盡心打理,生意慘淡,不過蒙騙白老夫人倒很有效,自那以後,白老夫人的瘋疾再沒有復發。

轉眼到了初三這天,浪隨心和文修早早起來,收拾妥當,白歡喜令人牽過兩匹健馬,又塞給浪隨心一包金子,直送到大門外,再三叮囑二人不可答允併入孤月山莊。二人胡亂應承着,上馬離開無德幫,取道杭州而去。

纔出湖州,文修便勒馬道:“浪堂主,我們在此稍等。”浪隨心奇道:“等什麼?”文修並不直言,而是神秘的道:“一會兒你便知道了。”徑直驅馬到路旁,回首張望。浪隨心瞧他這樣子,好像在等什麼人,尋思:“這小子心數不正,此番與他同行,還須多加提防。”

這是湖州通往杭州的官道,往來行客甚多,浪隨心不知道文修是否約好了同夥,在這裡算計自己,因此對每個人都格外警惕。如今他力氣大漲,自忖遇到麻煩時,逃跑應該不成問題,只要不中了埋伏便好。

不多時,只見一騎快馬飛奔而來,馬上一名女子,身着勁裝,絹帕裹頭,雙瞳明若秋水,看上去英姿颯爽。到得近處,浪隨心認出她來,正是白歡喜的掌上明珠白檸,不由得心裡打起了鼓,“她怎麼來了?”

白檸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我不敢在幫內牽馬,到集市上買了這匹,匆忙趕來。”文修喜滋滋的道:“師妹,我們上路吧。”原來文修怨恨白歡喜不念師徒之情,命自己陪浪隨心同去犯險,便預謀帶上白檸,萬一出了事,也不叫白歡喜好過。他在白檸面前大談杭州美景,綠水悠悠的西子湖、叮咚噴涌的虎跑泉、神奇雋秀的飛來峰,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而言,這種誘惑無疑是很難抗拒的。怎奈白歡喜自知此行非同兒戲,白檸無論如何懇求,都遭到拒絕,最後還是文修給她出的主意,瞞着白歡喜,私自離家。

白檸將包袱丟給浪隨心道:“給我拿着。”之後便與文修並轡前行,一路歡聲笑語,好不快活,在她眼裡,浪隨心只不過是他們這次出行用來使喚的下人罷了。浪隨心也不跟她計較,策馬跟在後面。

湖州距杭州不過百餘里地,三人快馬加鞭,午時便到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果然不假,況且杭州又是現今吳越國的都城,秀美之餘,又繁華熱鬧。白檸第一次出門,但覺處處透着新鮮,心情雀躍已極,決定先在城內逛逛,晚上再去孤月山莊。浪隨心雖覺這樣有失禮數,但明知拗她不過,也懶得阻止。

奔行半日,三人都已飢腸漉漉,於是先找了家酒館用飯。白檸自幼嬌慣,行事只憑個人好惡,點菜時既不問價錢,也不管能否吃得下,專揀名字稀奇古怪的菜來點,什麼“八仙過海”,什麼“叫化童雞”,什麼“幹炸響鈴”等等,要了滿滿一桌子,這種排場,即便酒館的夥計見了也連連咂舌。浪隨心只是微笑,心道:“你老子有錢,你愛怎麼花便怎麼花,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當下要了一壺月波酒,自斟自飲。

白檸每樣菜嘗一口,便覺飽了,把筷子一丟,望着門外繁華的大街,看起了熱鬧。這時一名書生打扮之人疾步而入,徑直到櫃檯前,一面擦汗一面說道:“先舀一碗酒,解解渴。”這書生八字眉吊眼梢,生得十分猥瑣,酒量卻大得驚人,一連喝了三碗,才愜意的咂咂嘴,隨意找位子坐了。

他距浪隨心等人不過五尺遠,瞥見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登時哀嘆一聲,搖頭晃腦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這麼多的菜,三位吃得下嗎?”

浪隨心汗顏道:“莫說是三個人,便是三頭豬,也吃不下這麼多東西,兄臺若有胃口,不妨過來幫幫忙?”他見這青年酒量不錯,又肯於直言,想必是個豪爽之輩,便邀他同坐,反正一桌子菜總要剩的。

青年書生感興趣的倒是他那一壺月波酒,提鼻子聞了聞,正要起身,卻聽白檸道:“本小姐買這些菜,正是用來喂狗的,你管得着嗎?”被一個其貌不揚的窮酸指責,她大爲惱火,說話絲毫不留分寸,此言一出,非但那書生打消了念頭,便是文修和浪隨心也放下了筷子。

青年書生打個哈哈,向浪隨心拱拱手道:“多謝仁兄盛情,在下可不敢跟母狗爭食,否則被亂咬一氣,豈非禍從口出?”白檸一拍桌子,便要大發雌威。文修搶先跳了起來,喝道:“死窮酸,你已經大禍臨頭了,可知道她是誰嗎?”青年書生搖頭道:“如果知道,我一定去告訴她的主人,日後好生看管,切莫再放出來咬人。”文修怒道:“你找死?”舉拳便要去打那書生。

浪隨心急忙攔住,“出門在外,少惹麻煩,免得誤了正事。”酒館的掌櫃和夥計也都上前勸說,總算避免了一場毆鬥。文修氣哼哼道:“死窮酸,她是無德幫幫主的千金,給小爺記好了,下次見了她,最好識相一些。”

不知那青年書生是不是懼怕無德幫的淫威,當下不再多言,點了酒菜,自顧自喝起來。文修見狀愈發得意,諂媚似的看向白檸,笑道:“師妹消消氣,莫跟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說着話,外面又進來三人,一個扛着刀,兩個手提杆棒,大剌剌的往空位上一坐,倚了兵器,叫道:“小二,拿酒來。”

這三人俱都滿臉橫肉,太陽穴微微凸起,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浪隨心低聲道:“多半也是應孤月山莊之邀,前來赴會的。”果然,幾杯酒落肚,那扛刀之人道:“吃過飯,我們便要去孤月山莊了,兩位兄弟切莫忘記咱們來時的約定,只要大家戮力同心,便是在孤月山莊的地頭,也無須怕它。”

一人將塊牛肉塞進嘴裡,含混的道:“毋庸石老大提醒,咱哥倆可不是怕事之人,把六合堂併入孤月山莊,我們還真就應了這名字,死都不答應。”那石老大笑道:“那是,誰不曉得‘浙東雙棍’是兩條硬漢子?”另一人道:“大家過得好好的,爲什麼要併入孤月山莊?冷忘塵何德何能,我看他不過是異想天開罷了,江南武林,只怕沒有一個人會答應。”

這三人都是明州一帶的武林豪強,石老大名叫石袞,四年前創建“海蛇幫”,專以打劫過往海船爲業。另兩人則是一對同胞兄弟,哥哥叫趙不答,弟弟叫趙不應,乃是“六合堂”的兩位當家。三個人一邊喝酒,一邊罵罵咧咧,把孤月山莊貶得一文不值,盡情發泄心中的怨氣。浪隨心暗喜,和白檸、文修頭碰頭說道:“如此最好,我們只管隨聲附和,不必挑頭拒絕孤月山莊。”

那青年書生吃飽喝足,結賬之後,慢悠悠的踱到石袞三人桌前,微笑道:“孤月山莊要收服你們這些小門小派,恐怕算不得異想天開吧?”話音甫畢,他倏的探出右手,抓起一把筷子,甩手擲了出去。但聽噼噼啪啪之聲連珠般爆響,雪白的牆壁上霎時釘滿了筷子,每根釘入牆壁三寸有餘,殊無二致,連在一起,卻清晰的勾勒出四個大字——不自量力!他這手功夫已然令人拍案叫絕,偏偏這四個字又龍飛鳳舞,竟是純粹的張旭狂草,尋常人便用筆寫,也沒這般好看。

整個酒館的大堂登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四個字上,石袞三人更是目瞪口呆。那書生大笑着出了酒館,揚長而去。

浪隨心看一眼文修,見他面紅耳赤,大概也在爲自己方纔的魯莽而汗顏。白檸卻“嗤”的一聲道:“有什麼好炫耀的?我爹也有這個本事,只不過不會寫字罷了。”浪隨心倒也不清楚白歡喜究竟有多大本領,故而並不反駁,喚夥計結了賬,道:“走吧,聽說西湖景緻絕佳,我們去轉轉,距孤月山莊便不遠了。”

西湖與太湖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嬌柔嫵媚,秀麗端莊;一個波瀾壯闊,大氣磅礴。太湖好比大家閨秀,西湖則更像小家碧玉,看慣了太湖煙波的三個人,乍見西湖美景,無不沉醉其中。走在白沙堤上,雖然這時桃花都已謝了,不復桃柳夾岸,粉綠相間的盛景,但兩邊碧水倒映着青山綠樹、藍天白雲,依然美不勝收。白檸看到湖面上游船點點,便也耐不住寂寞,讓文修僱了條遊船,向湖心島蕩去。

浪隨心對於西湖,卻別有一番情結,坐在船上,凝視着悠悠碧水,不覺出了神。他想起了林方飛,“日前林賢弟到杭州遊玩,想必也來過西湖吧?他若仍逗留於此,我們碰巧相逢,又可同舟,那該多好。”

三人又在島上賞玩了小橋流水,蘭亭香榭,直到紅日偏西,纔回到船上,橫穿西湖,在孤山腳下登岸。行不多遠,前面便出現一座莊院,綠柳掩映的門匾上,書有“孤月山莊”四字。大概今天孤月山莊始終未曾間斷過來客,莊門洞開,幾名莊丁倚門談笑,不知是在迎客,還是在守門。

浪隨心報上來頭,一名莊丁進去通稟,很快又獨自回來,道:“有請。”顯然冷忘塵未將無德幫放在眼裡,並不出迎。

三人隨那莊丁進入莊內,穿過便門,到得廳上,只見正中的太師椅端坐一名中年人,手中捧着茶盞,雙目如電,將三人一一掃視一遍。在他旁邊陪坐的,正是孤月山莊少莊主冷彬,估計這中年人便是冷忘塵無疑。

浪隨心攜白檸、文修上前見禮,報上三人姓名。冷忘塵竟不起身,甚至眼皮也不擡,一面垂頭飲茶,一面淡淡說道:“無德幫好大的架子,冷某所邀之人俱已到齊,唯獨三位優哉遊哉,黃昏方至。”

浪隨心瞥一眼白檸,暗道:“都是你們貪玩,這下好,人家挑理了不是?”不過院內並沒有喧鬧之聲,衆多江湖豪客聚在一起,會這麼安靜?浪隨心對冷忘塵的倨傲無禮也頗爲不滿,“無德幫再是卑微,終究是受邀而來,身爲一莊之主,如此對待幾個後生晚輩,未免顯得不夠大度。”當下說道:“在冷莊主眼裡,敝幫原本無足輕重,早來一時遲來一時,也無關大局。何況我等小輩,理應尊長奉賢,走在諸位英雄之後。”

他這話不卑不亢,雖是強詞奪理,卻又讓人找不出破綻。冷忘塵哼一聲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我請白幫主前來,他卻胡亂派了幾個小孩子,是何道理?”浪隨心笑道:“白幫主千金親率幫主關門弟子及講書堂堂主登門,也不算胡亂差遣吧?日前令郎造訪敝幫,敝幫上下可沒一個認爲莊主胡亂派小孩子前來,因而怠慢了他。”

“你……”冷忘塵終於正眼瞧了瞧浪隨心,半晌說道:“彬兒去貴幫,並非是受白幫主邀請,而今卻是冷某邀請白幫主,豈可相提並論?”

浪隨心笑道:“若說失禮,請而不來與不請自來,又有什麼分別?”話音剛落,便聽“噗哧”一聲笑,浪隨心這才注意到冷忘塵座後掛着道珠簾,裡面隱約有個人影,卻不知是誰?尤爲奇怪的是,以冷忘塵的武功,如此近的距離,定然曉得身後有人,那麼既然不是偷聽,便是光明正大的躲在簾後聽他們談話了,而且冷忘塵聽到那笑聲,只是漲紅了臉,並未動怒,此人又該是何等身份?

冷忘塵大概怕繼續出醜,急忙揮揮手道:“帶他們到別院去。”冷彬起身道:“三位隨我來吧。”浪隨心不明白爲何要去別院,但客隨主便,只好向白檸、文修使個眼色,辭過冷忘塵,隨冷彬向後面走去。

出了後門,但見滿目蒼翠之中,夾着一條小徑,曲曲折折,蜿蜒而上。孤山座落在西湖西北角,四面環水,一山獨立,山勢雖不巍峨,卻是觀賞西湖景色的絕佳之地,在山上建別院,委實是個不錯的設計。

三人隨冷彬到得山腰,瞧見一座小巧精緻的院落,規模比孤月山莊要小得多,但十分幽雅。甫一踏進院門,那種熱鬧的場面便呈現在眼前,石袞、趙氏兄弟正在和幾個人玩骰子,王金友、吳光遠在下棋,還有許多浪隨心不認識的人,或者攀到高處欣賞黃昏時的西湖美景,或者圍坐一起談天說地。浪隨心登時想起易浩軒,感到一陣恐慌,也不知見面後,易浩軒會不會再起殺心。他舉目四顧,卻始終未能找到易浩軒,心道:“那日鐵面僧送請帖,他分明答應準時赴會,爲何到了這時還不見人影?蛇無頭不行,沒有他,誰敢挑頭抗拒孤月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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