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匆匆(一)

林芳菲不無怨忿的道:“昨天你失魂落魄的走了,我還道因爲我是林宗嶽的女兒,你再不肯理我。”浪隨心嘆口氣道:“如你所言,軍國大事,非只你爹一人之責,何況那與你又有什麼關係。”林芳菲嫣然一笑,心中甜美無限,問道:“你白天是如何進來的?可曾見到我娘?”浪隨心便將白天的事原原本本同她說了,道:“何止你娘,你哥哥我也見過了。”又將方纔與林懷璧交手一事告訴給她。

林芳菲憂心忡忡的道:“娘若能像哥哥這般開明該多好!”浪隨心知道她爲何事煩惱,輕輕攬住她道:“‘生當共休慼,死亦同甘苦。今生今世,永不背棄’,有這句話,還怕什麼?”林芳菲嫣然一笑,“知道啦。”

浪隨心皺眉道:“現在我最擔心的是你跟龍行雲的婚約,想讓令尊令堂毀約,只怕很難。”林芳菲道:“你莫聽我娘胡說,我和龍行雲根本沒什麼婚約,他爲了召集江南豪傑,以祭祖和定親爲藉口,那是假消息。”浪隨心聞言大喜,“真的?”林芳菲噘嘴道:“這麼大的事,我會騙你不成?今天他來看我,出於禮貌,我不得不陪她在金陵轉轉,但我發誓,我跟他只是尋常朋友而已。”

浪隨心攥住她手,笑道:“不必發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信?”忽然轉身跑到窗前,貪婪的呼吸着大雨帶來的清新空氣,愜意的道,“芳菲,我活了二十一年,卻從未有此刻這般開心過。”林芳菲抿嘴笑道:“我也是。自從遇見你,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等來這一刻,總算沒有白流。”浪隨心扭頭望着她,指着漫天的雨絲道:“這不是我心疼你,讓老天爺代你大哭一場,從此以後,你便只有歡笑,再不會流淚了。”林芳菲心如蜜涌,憧憬來日,幸福的笑容不經意間浮滿雙頰,“明知他這人油腔滑調,我卻也愛聽,唉,這就是我的命嗎?”

兩個人都已睡過,加之心情歡暢,更不覺睏倦。林芳菲給他沏一壺茶,兩人對坐桌前,邊飲邊聊,回首前事,感慨萬端。說起不老翁,林芳菲又不免憂心如焚,也不知他現在是生是死,能否等到五月採摘初生的桃兒醫蠱?浪隨心本以爲不老翁已經痊癒,聞言也愁鎖雙眉,不老翁跟他亦師亦友,感情自比別人更深一層,情知他行蹤飄忽,不易找尋,唯能盼他吉人天相,逃過這一劫。

聊到四更鼓響,大雨不知在何時已經停了,浪隨心看看天,雖有萬般不捨,但總不好在人家的閨房過夜,遂起身告辭。林芳菲送他下樓,說道:“你進來一次不容易,明天還是我去找你吧。”浪隨心道:“好啊,我住在青雲客棧。明天我們把金陵逛個遍,都說金陵是煙花之地,我倒要看看,還有哪朵花比我的芳菲賢弟更嬌美?”林芳菲推他一把,啐道:“又沒正經,快去吧。”浪隨心哈哈大笑,沿原路返回側門,逾牆而走。

這場大雨下了一個多時辰,街上積水很多,浪隨心幾乎是涉水而行,腳下“嘩嘩”作響,雖然全身溼透,但因心情之故,聽來仍是那麼的悅耳。回到客棧,好不容易敲開大門,到得房間,便閂了門,把溼透的衣服脫個精光,赤條條鑽進被窩,酣然入睡。

正熟睡間,忽聽得一陣敲門聲,睜開眼睛,才知天已大亮。“定是芳菲!”他感到一陣興奮,爬起來便要開門,陡然瞧見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嚇得“啊喲”一聲,忙胡亂穿上衣服,這纔打開房門。

林芳菲今天換了一件嶄新的鵝黃色小衫,下着長裙,有如一朵出水芙蓉俏立在門前。浪隨心盯着她的臉,看了許久,由衷的道:“芳菲,你換成女兒裝真好看!”林芳菲雙頰飛紅,“噗哧”一笑,“還是看看你自己吧,褲子都穿反了。”浪隨心垂眼一看,不由苦笑,原來自己匆忙之下,竟穿反了褲子。

林芳菲將手中一包衣物塞給他,道:“我起個大早,去向哥哥討來這些衣服,你的衣服還沒幹透,穿久了會生病的,快換上吧。”說着一拉房門,將自己關在外面。

浪隨心暗笑:“還是姑娘家心細,從此以後,有這麼個人噓寒問暖,時時牽掛着我,該是何等美妙。”

換好衣衫,浪隨心攜林芳菲下樓吃了早飯,問道:“今天我們去哪玩耍?”林芳菲神秘的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浪隨心暗想林芳菲是金陵人氏,於各風景名勝必然極熟,她帶自己去的地方,那是毋庸懷疑了。遂不多問,隨她出了客棧。

二人一路漫步,不知不覺,到得一扇朱漆大門前。這只是一道側門,卻已足夠氣派,門釘皆爲金色,光彩奪目,左右院牆長得看不到盡頭,約有一丈多高,牆頭鋪滿了黃色琉璃瓦,大門兩側,還各有兩名手持長槍的兵丁把守。

浪隨心吸了口涼氣,問道:“這是什麼古蹟?”林芳菲微笑道:“不要問,只管跟着我便是。”她走向守門的兵丁,從懷裡摸出一塊金閃閃的牌子,遞了過去。兵丁瞧了一眼,便揮手示意他們進去。

浪隨心嘖嘖稱奇,心道:“芳菲手中的金牌,想必是她身份的證明,卻不知這裡是個什麼所在,進去遊玩還須驗明身份?”

進去之後,又是一道內牆,兩面牆之間,是條三步寬的夾道,林芳菲引着浪隨心,在夾道中行走。很快經過一道垂花門,浪隨心瞥了一眼,但見裡面亭臺樓閣,假山池沼,修建得十分華美,不由讚道:“好地方!”可是林芳菲卻並沒有帶他進去遊玩的意思,腳步不停,繼續向前走去。如此又經過幾道拱門,裡面的建築各有不同,漸漸變成了**氣派的大殿,而且還可以看到手執兵器的武士來回走動。

浪隨心吃了一驚,“這好像是哪個顯赫人物的宅院吧?可比你們將軍府大多了!”林芳菲笑道:“將軍府若是比這裡還大,我們林家早被滿門抄斬了。這是皇上的家。”“啊?”浪隨心失聲道,“皇宮?”林芳菲輕輕點頭。浪隨心戰戰兢兢的道:“我們來皇宮做什麼?該不是那位風流天子聽說有這麼個萬年不遇的奇才到了金陵,想會一會我吧?”林芳菲笑道:“臭美。”說話間又是一道月亮門,林芳菲轉了進去,浪隨心急忙跟上,想道:“皇宮當然是個好去處,若能在這裡吃頓午飯,嚐嚐御膳的味道,再瞧瞧江南國主的後宮佳麗,嘿嘿,此生不枉了。”猛一擡頭,前面出現一排高大的房屋,門臉開闊,正中大門上方懸着一塊黑色牌匾,題着“太醫署”三個金字。

林芳菲這才說道:“我早想請商神醫給你瞧瞧,可惜上次你急着帶我去蜀中,我便忘了。”浪隨心道:“我身康體健,武功更非前時可比,有什麼好瞧的?”見林芳菲瞪起眼睛,忙改口道,“不過上次一別,我還真有點想他,聚聚也好。”

邁過門檻,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堂上坐着二人,乃是醫丞和藥丞。林芳菲俱都認得,見過禮後,問道:“商神醫呢?”只聽內間一個懶散的聲音說道:“一定又是姓林的小丫頭來麻煩我,就說我不在。”醫丞和藥丞面面相覷,強忍住笑,向林芳菲搖了搖頭。

林芳菲徑直闖入內間,氣道:“嗬,太醫令商大人好大的架子。”接着便聽“哎喲,哎喲”兩聲痛叫。浪隨心急忙搶了進去,只見林芳菲揪着商青羊的耳朵,嘻皮笑臉的問:“你倒是見我不見?”商青羊叫苦道:“不見也見了,快放手。”林芳菲放開他,牽過浪隨心,道:“你看,我還給你帶來一位老朋友。”

浪隨心施禮道:“晚輩見過商神醫。”商青羊眯起眼睛,瞧了半晌,忽道:“林家丫頭,你讓我給他診病?”林芳菲道:“正是。”商青羊連連擺手,“不醫,不醫,這小子壞了咱們的大事,害得老夫被皇上一頓臭罵,還是讓他趕早投胎去吧。”

浪隨心神情尷尬,原本他也沒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妥,當下便要離去。他的手被林芳菲攥着,林芳菲知他意圖,愈發加力握住,哀求道:“商神醫,你是當世第一神醫,醫術通神,妙手回春,包治百病,藥到病除,求你行行好,除了你,天底下再沒人能診明他的病了。”她亂扣高帽,胡說一氣,商青羊卻不領情,道:“少跟我來這套,帶他走吧。”

浪隨心不忍林芳菲以千金之尊,在商青羊面前低聲下氣的哀求,說道:“他壓根就沒什麼本領,不看也罷,我原本身體康健,給他醫死了,反而不值。”

林芳菲愈急,怒道:“你這人怎麼沒有醫德?懸壺濟世,原屬你的本分,難不成做了大官,心也變黑了?”

商青羊道:“上次你帶那個不老翁來,我也醫了,可是這個人,我是一萬個不醫,十萬個不醫。”

林芳菲本已被浪隨心拖至門前,聞言靈機一動,掙開浪隨心,嗤嗤冷笑道:“虧你說得出口,老翁你便醫活了嗎?如今他下落不明,多半已一命嗚呼了。”商青羊不以爲然道:“老夫有言在先,能不能活到五月桃兒初生,要看他的造化,他死了只能怪他運氣不好,非是我藥方無效。”林芳菲截口道:“他尚未來得及用你的藥方,怎知有效無效?”商青羊道:“老夫畢生醫蠱毒無數,向無失敗之先例,老夫對自己開的藥方深有信心。”林芳菲冷笑道:“金蠶屍蠱,你也醫過?”商青羊一時語塞,“這個……倒是沒有,不過大同小異,藥方之中,加個初生的桃兒即可。”

林芳菲好似終於抓到他的把柄,繼續辯道:“既然沒試過,又怎知加個初生的桃兒便能活命?辯到這時,我算明白了,隨心說的沒錯,你呀,壓根就沒什麼本領,掛着個神醫的幌子招搖撞騙,混進太醫署討飯吃。”

商青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再也壓不住怒火,拂袖道:“老夫向來視聲譽如性命,你若有證據,隨你怎樣說都行,否則莫再詆譭老夫!”林芳菲道:“證據自然有的。”商青羊眉毛一挑,“哦?什麼證據?”林芳菲一指浪隨心,“實不相瞞,他其實並未染疾,身體強健得很,卻也奇怪,他曾在水裡被一隻怪物咬過,非但沒死,反而氣力大增。更奇的是,傷口周圍長出的新皮膚格外結實,利刃也傷害不得,新皮膚逐漸擴散,如今已遍佈上半個身子。你給他瞧瞧,若能說出個道理來,我便信你有真本領,老翁之事,再也不提。”

商青羊瞪大眼睛,望着浪隨心,想道:“世上竟有這等奇事?我活到這把年紀,所遇怪疾無數,她適才述說之症,卻還是初次聽聞。我且先瞧瞧也好,總之不給他醫治,能醫也不醫。”即便林芳菲不再激他,他也定要瞧個究竟了。當下擼胳膊挽袖,道:“過來讓老夫瞧瞧。”

浪隨心暗笑:“這才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菲跟我在一起,別的本事沒學會,倒學會了逞口舌之快。”他也很想弄清自身的變故到底怎麼回事,遂不逞強,乖乖坐到商青羊面前。

商青羊一手拄着下頜,一手爲他把脈,眼睛上翻,眨個不停。很快他雙眼便不再眨動,而是直勾勾的瞪着天棚,眼神極其複雜,拄着下頜的手也變成敲打額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又過一會兒,商青羊“嘖”的一聲,道:“把舌頭伸出來。”浪隨心依言而行。商青羊看了看舌苔,之後再把了把脈,又道:“把上衣脫了,我看看你的皮膚。”

浪隨心解開長衫,脫掉上衣,露出胸膛。過去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形瘦削,而今卻肌肉虯結,很不像正常的人。商青羊眼睛幾乎貼在他皮膚上,仔細觀察,發現他新生的皮膚十分粗糙,而且隱隱有鱗狀細紋,最後目光盯着他胸前那塊結痂的傷口,瞳孔逐漸瞪大,便好像看到了十分恐怖的東西。

林芳菲瞧他的表情,心不由得一沉,問道:“怎樣?”商青羊沒有作答,而是讓浪隨心詳細講述一下當時的經過。浪隨心從自己昏昏沉沉的被水怪拖入墓穴,直到逃離,其間的種種經歷都說了一遍。

商青着聽罷目光呆直,脫力般靠在椅子上,呼呼喘息。過了好久,他終於調勻了呼吸,在額頭抹了抹,二人這才發現,他額前已佈滿了細密的汗珠,那無疑是驚嚇出的冷汗!

二人對視一眼,都覺莫名其妙。只聽商青羊啞着嗓子道:“這個事情很難解釋,說出來你們不要害怕。”林芳菲道:“商神醫但說無妨。”心裡卻不停的打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隨心染上了很可怕的病症?”

商青羊喝了杯茶,潤潤喉嚨,緩緩說道:“我曾經在一部書中看到,某些牲畜在特殊的境況下,有可能會發生異變。這種異變後的東西與原物已大相徑庭,非常可怕,外部特徵通常是體形龐大,皮肉堅實,內部特徵便是性情暴虐,並且帶有毒素。這種毒並不致命,卻能使被它咬過的人或牲畜同它一樣,漸漸發生異變。從那怪獸吞下你嘔吐的酸水,化爲膿血來看,多半正是個異變後的怪物。”

起先看到商青羊的表情,二人便知大事不妙,已然有了心理準備,聽完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似乎從商青羊口中說出的,永遠是令人震憾的秘聞,上次的“五行補天針”已足夠神奇了,而這次的異變之說,卻更加匪夷所思。

浪隨心回想自己被水怪咬傷之後,大病了一場,再醒來便大異從前,先是發現自己力量大增,有了縱躍之能。隨後在孤山別院咬了冷彬一口,簡直像是一種習慣的動作,還有手腳並用時,可以奔行如飛,這些完全就是那水怪的習性!“我明白了,老翁說的沒錯,我之所以能在水下生存,並非是得了‘胎息’之故,而是那水怪帶給我的一項特殊本領!”他看向林芳菲,笑道,“還記得白石堡密室中的金蠶嗎?它們毒過範轍,毒過老翁,遇到我卻聞風而逃,定也是因爲我身體具有水怪的特殊氣味,毒蟲猛獸纔不敢靠近。被水怪咬了一口,卻受益良多,哈哈。”

林芳菲悽苦的道:“你居然還笑得出來,等你異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本領再大又有何用?”商青羊微微頷首,“現今他已顯露出許多水怪的特徵,性情多半也正在轉變,假以時日,待得周身皮膚全部蛻換完成,心性便會徹底迷失,異變成兇狠殘暴的怪物,空剩一副人模樣罷了。”

浪隨心笑容立時僵住,道:“不會吧,我怎麼沒發現自己性情有什麼變化?”商青羊嘆道:“那是一種潛移默化,不易察覺,待你善良的心性迷失過半,暴戾之氣纔會逐漸顯露出來。”

話音未落,林芳菲“嗚”的一聲,雙手掩面,放聲大哭。兩個人剛剛苦盡甘來,正在憧憬着相攜到老的美妙時光,突聞這個噩耗,怎能不讓她心慟欲絕?

浪隨心咂了咂嘴,全是苦澀的味道,本想安慰她幾句,怎奈心情糟糕透頂,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但覺自己一生時乖命蹇,原以爲憑空多了幾樣特殊本領,是件大喜事,豈料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老天爺竟跟自己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喪失人性,墮入魔道,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林芳菲突然跪在商青羊面前,泣道:“請商神醫無論如何也要救救他!”商青羊驚道:“丫頭,快起來。”他官居太醫令,與天策上將林宗嶽相比,地位還差之甚遠,覺得林芳菲給自己下跪,實在欠妥。

林芳菲卻打定主意,商青羊不答應,絕不起身。商青羊頓足道:“你便跪爛了膝蓋,我也沒有救他的辦法呀。學醫跟你們學武一樣,我生平第一次遇到這麼棘手的病症,你不求我,我也會想方設法解開這道難題。”他這麼說,便等於答應了,林芳菲這才起身謝過。

商青羊道:“你先不要謝我,他這個症狀十分奇特,說是中毒,其實又不是解毒那麼簡單,我還需慢慢琢磨。”

林芳菲道:“我相信商神醫,一定能想出奇招妙法來解救他,卻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商青羊沉吟道:“這個很難說,要靠他自己才行,倘若他本性善良,意志堅定,或許便能戰勝獸性,不治而愈。否則獸性蠶食善性,這個過程,也需一、兩年的時間。”

林芳菲驚喜的望向浪隨心,篤信的道:“他當然是個好人!隨心,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對不對?”浪隨心正自愁苦,覺得此症天下罕聞,即便是商青羊,多半也無力迴天。後來聽說有可能不治而愈,心中不禁又燃起希望,笑道:“放心吧,爲了你,我也一定要戰勝自己。”

正說到這,忽聽外面腳步聲響,那醫丞和藥丞齊道:“不知陛下駕到,有失遠迎,臣等罪該萬死!”接着是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我只是隨便轉轉,平身吧。”

內間的三人俱一是驚,均想:“皇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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