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年,三月。此時據我遇見波羅一家已近一年了。
踏過寬闊平坦的大街,我不時駐足,好奇地觀望。眼前這座城市,熟悉又陌生。我幾乎難以想象它七百年後的模樣。
這座城市,本名中都,由當今皇帝忽必烈於去年改名“大都”。而前年,也即至元八年,忽必烈正式確立國號爲“大元”。歷史教科書上的元朝也正是從至元八年開始。
過去一年,我跟着波羅一家從阿力麻裡出發,今年三月纔到了元大都,也即汗八里。
令波羅兄弟失望的是,大元皇帝忽必烈已於二月中旬北巡上都城。早在大都新城尚未建成之際,忽必烈就有在上都、中都兩地巡幸的習慣。上都靠北,地勢高爽,是避暑的好去處,也是皇室召集諸王的地方;大都靠南,是爲冬都,用以捱過漫漫冬日的寒風怒雪。待皇帝從上都回來,大抵要到九月份了。
這些自然不是我說給波羅一家的。當馬可從驛館得知皇帝已駕幸上都時,失望地嘆了口氣。尼科羅則很快做出了去上都覲見忽必烈的決定。到了啓程的這一天,馬可戀戀不捨地拍着我的肩膀,藍眼睛裡透出一絲憂鬱:“撒勒黑,你真的不與我們同行嗎?”
經過我一年的幫助,他已能熟練地用蒙語對話,也習慣於叫我的蒙古名字。我的真實身份他哪裡知道,直到現在,仍天真地與我稱兄道弟。
我客氣地拒絕了他的邀請:“我早已同波斯商隊的夥伴走失,獻給合罕的寶物也被海都汗的軍隊截獲——拿什麼去面聖呢?”
小夥子點點頭,臉上仍透着幾分失意,身後的父親和叔叔已經開始呼喚他的名字了。
我向波羅一家揮揮手,目送他們上了馬車,沿着安貞門街一路向北,奔上去往北方草原的路途。車輪壓過土路,揚起一片塵埃,很快這煙塵便消失在都市的繁華里,被熙熙攘攘的人羣遮去了。
沿着筆直寬廣的通衢大道一眼望去,幾乎能望到北面的安貞門,馬可一家的馬車卻消失在我的視線裡。這裡雖是皇城以外,卻鄰近大都城的中心,最是熱鬧所在。上至達官顯貴、豪商巨賈,下至販夫走卒、平民遊客,人員來往,穿梭不絕。
皇城位於大都城的南部,城南和城中是貴族官僚和豪商富戶的所在,遷入新城的平民百姓多居於北城。整個都城的營建也是本着先南後北的思路,至今北城尚在營建。因而相比於南城的輝煌富麗,北城則顯得單調蕭條了。
我此刻已接近城中心了。由安貞門街左拐,穿過昭回坊裡窄窄的衚衕,進入靖恭坊,又沿着衚衕一路東行。大都城是按裡坊劃分,每坊都是方方正正的一片,其中以衚衕相連。然而我並不知道,昭回坊與靖恭坊之間的南北巷道,就是後世大名鼎鼎的南鑼鼓巷。
舉目前眺,鼓樓遙遙在望,它東邊的中心閣便是大都城的中心了。鼓樓往西是狹長的水泊——海子,也即是後世的積水潭。
出了靖恭坊,過海子橋徑往北走,前面便是中心閣。而再往西,沿着海子的西北-東南向街道,便是如今大都城最爲熱鬧的商市之一——斜街。
由鼓樓入斜街,左側便是海子。海子沿岸遍植楊柳,柳枝已長出新芽。水岸邊泊着遊船。如今纔是早春,是以遊客不多。右側鳳池坊臨街一帶,卻是熱鬧不絕。茶樓酒肆鱗次櫛比,勾欄瓦舍左右相連,秦樓楚館臨街招搖。酒家的吆喝、歌女婉轉的小調、伶人纏綿的唱腔不絕於耳。路過茶樓,偶有店家小二熱情地招徠:“這位哥哥,進來喝盞茶可好?紫筍、陽羨、黃龍、雙井……卻也不輸於貴人們喝的北苑茶呵!”
這小二嗓音雖然清亮,卻也略顯青澀,聽他叫“哥哥”,我不由得一愣,下意識看他臉龐,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脣上一層淡淡的絨毛,望着我笑彎了眉眼:“小哥哥不是本地人罷?”
眼睛倒是厲害得很。我看了看自己靴子上的塵土,笑了笑,沒說什麼,舉步前行。前方不遠處闊大的露天戲臺上,布制橫額在微風中招搖,一時看不清上面字跡。
店家小二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道:“前面正是小二姐天然秀做場呢,可這戲已過了大半,小哥哥怕是趕不上了。不如進店歇歇腳,也好候着下一場。這京師名伶多着呢,若是運氣好,也許能逢着朱娘娘做場;便不是朱娘娘,她的高徒,郭二姐、李娘子……名頭都是響噹噹的呵!”
他這般熱絡,我倒也不好推辭了。摸摸口袋,裡面有那木罕賞下來的錢鈔,還有波羅一家分別時送下的銀錢——一盞茶錢自然是付的起。
店小二熱情地把我迎進茶樓,我擇了一處臨窗的單桌坐定,沒有點茶,只是要了一碗櫻桃煎,用這果飲去去燥乏。
櫻桃煎不一會兒就端來了,小二殷勤地把碗盞奉上,笑道:“小哥哥雖不是本地人,卻是品位不凡呵!京師姚先生、盧先生,還有東朝裡供職的史公子,都是我們這裡的常客咧!今兒怡雲姐姐被貴人邀去了,若是她在,貴客怕是更多!”
我不禁一望,這茶樓有二層,一層大廳都是方桌,彼此望得見,此時人也坐了大半,上面是雅間,情況便不得而知了。卻也有店傢伙計上下樓跑堂伺候,貴客應是有的。聽這小二的篤定語氣,也不像在吹噓。不過,京師官宦雲集,這姚先生、盧先生莫非真是名重一時的人物?還有東朝史公子,卻又是誰?東朝……難道是在額吉察必的中宮供差嗎?
我離了皇宮六年有餘,朝上情形早已不得而知,一時好奇便去探問這些人的身份。
“貴人們的名諱我小二可不敢亂說哩!姚先生嘛,是前任中書姚左丞的侄兒;史公子呢,更是史丞相的愛子,前途無量呵!”
聽了這話,我便已確定姚、史二人是忽必烈藩邸舊臣姚樞、史天澤的親眷。這兩人雖是漢人,卻也是昔日金蓮川幕府裡舉足輕重的人物,頗受重用。只是李璮之亂後,姚樞因儒士身份被忽必烈日漸疏遠。史天澤是世侯出身,軍功起家,卻是榮寵不衰的。如今宋元兩國在襄樊一帶激戰,忽必烈多仰仗漢人世侯,史天澤定也在其中出力。
我喝了櫻桃煎,又聽小二閒聊了一會,便付了錢,轉身出了茶樓。趁着全身清爽,正是聽一齣戲的好時候。
三月春光剛好,午後的陽光也不顯熾熱,溫煦宜人。我沿着斜街繼續前行,卻見露天戲臺上戲已收場,觀衆魚貫而出,彼此品評着,意猶未盡的樣子。高高掛起的橫額正被人撤去,我纔看清上面字樣“大都天然秀在此做場”,心想這大概就是店家小二說的小二姐罷。可惜錯過了好戲,我一邊惋惜着,一邊往前走,前方也是勾欄院。一羣人圍簇在門口,熱熱鬧鬧地議論着什麼。
幾個小廝剛把一張招子在勾欄院門前貼好,轉而向圍觀的路人高喊:“明日申時,慶雲班雲軒兒寧四姐,在此做場呵!”
話音剛落,圍觀人羣陡然沉寂下來,而後又開始議論紛紛:“這雲軒兒寧四姐什麼來頭?未曾聽說啊!”
“我倒是有個印象,說是朱娘娘手下出來的!”
“朱娘娘珠簾秀手下盡是高徒,個個名動京師。我怎未聽說過這個寧四姐?”
“可這慶雲班名頭卻是響噹噹的,順時秀、天然秀都曾在慶雲班待過呢!”
“你們不知,這寧四姐也是朱娘娘當年的愛徒,後來不知爲何,師徒二人交惡,寧四姐就離了大都去真定了,如今卻又回來。若是師徒相遇,也是有好戲看了!”
人們仍高聲議論着,突然一陣轟嚷,看客們呼啦啦地後退,人羣中驟然閃出一條道路,卻是一個衣着光鮮的中年漢子從勾欄院裡出來,身後緊緊跟着一個年輕女子,口中絮絮不止,像在懇求什麼。而那漢子似乎全無耐心,舉步疾走,並不理會女子說些什麼。
兩人一露面,立刻引來一陣騷亂。有好事的浮浪子弟上前跟中年漢子打招呼:“好巧咧!慶雲班胡班主呵!這位小娘子是誰?新請來的名伶嗎?可是告示上的雲軒兒寧四姐?”
問話的這位是個青年男子,看這衣着打扮,也是個官宦子弟。那個胡班主雖然神氣,卻也不敢怠慢:“噯,這不是周舍(1)嗎?寧四姐雲軒兒是我胡三特地請來的花旦,明日有場,周舍可要賞光嘞!”
“那是自然。”這個被喚作周舍的青年漫應了一聲,目光卻投向了身後的姑娘,“這位小娘子又是誰呢?莫不是胡班主的……”
他刻意隱去了後半句話,圍觀諸人立刻會意,曖昧地笑起來,帶着幾分不懷好意。胡班主自然明白,摸着下頜的小鬍子,無奈地一笑:“我倒想問明白這姑娘是誰呢!纏了我半天了!”
男人們又是一通鬨笑:“好大的豔福呦!”
直到這時,胡班主身後的那個姑娘才慢吞吞地擡起頭來。我也疑惑她剛纔爲何不言語,待看清她的樣貌,才恍悟過來。
異常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綻出奇異的光澤,蜷曲的棕發懶散地垂在耳邊,鼻樑高挺,眼窩深深,如神秘的古泉。容貌雖不甚精緻,卻別有一番異於中土的風情。
“竟是個回回女子呵!”被喚作“周舍”的男子先是一愣,而後興奮地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