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八,人定月發。黑色漸漸退去,月亮慢慢升起。
卜杏斜躺在炕上,怎麼也睡不着。回顧這些年和賈家的博弈,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曾經,自己也不想再在這些事情上糾纏了。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自己應該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但不知怎麼老跟賈家糾纏在一起。這是不是自己的命呢?她又覺得不是。是賈家看不起自己,是賈家蠻橫無理,是賈家仗勢欺人,是賈家品德低劣,也是自己沒本事……
如果自己是官員或者是官員家的女兒呢?也就是後來說的官二代;如果自己是有錢人或者有錢人家的女兒呢?也就是後來說的富二代。其結果,肯定會截然相反。但自己怎麼才能成爲官員或者是官員家的女兒呢?怎麼才能成爲有錢人或者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呢?思來想去,她又覺得還是命。窮命。薄命。放羊漢,即使在農村,也是最粗魯、最低下、最讓人瞧不起的營生。作爲放羊漢的女兒,從小,她就被人歧視,當作另類看待。
但命可以改變,賈誠信若是考不上中專,就不可能成爲公家人,就不可能再深造,也不可能提幹,那他也是窮命。可能比自己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種地,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對賈誠信來說,他趕上了好運,上學改變了他的命。自己也上過學,雖然是函授,但那也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裡,她學到了很多知識。還有路廣平、路緣,教了她很多很多知識與做人的道理。
卜杏斜又想,一切都在變,沒有什麼不可以改變的。高維宮邨做手術都不用手術刀了,房屋都可以飄來飄去,連食物都變成氣體了……宇宙都在變,地球也在變,互聯網出現了,移動電話出現了,智能機器人、大數據也出現了……世界都在變,自己怎麼辦?她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想着,越想越睡不着。
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主要是看你怎麼去駕馭。
榮懷也睡不着。櫃子上的擺鐘,響了十二下的時候,他爬起來,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地,又小心翼翼地開了街門,慢慢地往出走。
街上沒人,一片寂靜。這個時候,人們應該進入了夢鄉。榮懷貼着牆根,依然慢慢地向卜杏斜家挪動。我們知道,榮懷家和卜杏斜家中間只隔着卜難鬥家。榮懷走到卜難鬥家門口停了停,左右張望,確信沒有人,又繼續往前挪動。
榮懷推了推卜杏斜家的街門,朝裡關着。但門框和土牆之間有一條尺數寬的縫,榮懷回頭看了看周圍沒有任何動靜,側着身子,先將頭伸進去,又慢慢將身子往裡挪。門有點卡,榮懷開始吸氣,儘量將身體扁平側直。胯部是最難進的部位,榮懷慢慢地輕輕地手託着地,將胯部貼着牆,一點點挪動,生怕弄出一點響聲。
卜杏斜在炕上翻了個身,揪了塊毛巾矇住眼,又用手捂了耳朵。她實在是熬不住了,她想睡。
榮懷貓一般進了街門,又爬到家門口。輕輕推了推,門居然沒關。“幸虧是個馬大哈!”榮懷猶豫片刻,猛地推開門,撲到炕上,一把按住卜杏斜的嘴。
卜杏斜掙扎,榮懷壓低聲音,“不準出聲。”
卜杏斜緊張,嘟囔,“你想幹啥?”
“把被子掀開。”
“你要幹啥?”
“讓我進去。”
“你究竟要幹啥?”嘟囔聲中,卜杏斜加重了語氣。
“進去我跟你說。”
“滾。你耍流氓。”
“不是。”
“那你要幹啥?”
“有事和你商量。”
“明天再說。”
“你想不想發財?成爲有錢人?”
“啥?”
榮懷又重複了一次,“你想不想發財?成爲有錢人?”
“想。”
“那讓我進去。”
“不行。我赤身。”
“我穿着衣服。”
“那也不行。你現在說。”
“不行。只能在裡面說。”
“不行。只能在外面說。”
“你想不想發財?”
……
卜杏斜猶豫。自己剛纔還思謀怎麼能發財,榮懷就來問自己想不想發財。 人以羣分,物以類聚。再不好的人,也總有那麼幾個知心朋友。卜杏斜和榮懷在金泊村,是屬於同一類人,自然能說到一塊兒。但他有發財的這個能力嗎?如果沒有,爲什麼這樣問?如果有,怎樣發財?對此,卜杏斜是將信將疑。信的是榮懷三番五次屢屢幫自己,她很受感動;疑的是榮懷一個光棍漢,三更半夜地鑽一個女人的被窩,想幹什麼?又能幹什麼?發財是不是一個幌子?猶豫歸猶豫,但她還是掀開了被子,讓榮懷鑽了進來。
榮懷將被子往倆人頭上一蒙,不大一會兒,傳出了低微的聲音,“我臭嗎?”
“臭。臭得厲害。”
“那我不說了。”
“本來你就沒說的,是想做壞事。”
“好事。”
“不管好事壞事,你不說,我就起。”
卜杏斜欲起,榮懷把她按住,低聲說道:“有一天夜裡,我看見賈達理在他家院裡挖了個坑,把好多錢用塑料布包着埋在地下。”
“真的?”
“咱倆把它挖出來,就有錢了。”
“那是盜竊。”
“賈達理哪來的那麼多錢?肯定是他大兒子的不義之財。我們就是被他抓住,他也不敢報案,不敢聲張,咋不了咱。”
“怎麼挖?”
“我已經準備好了。鞋底綁上海綿,身上、頭上也綁上海綿。一是沒有聲音,二是摔倒、被打咱也不疼。還有鍬、鎬白天我就放在你家院裡了。”
月亮升高了,灑下淡淡的月光。卜杏斜和榮懷在院裡武裝好,一人拿了鐵鍬,一人拿了鐵鎬,從賈達理家另一側往他家牆頭上爬。
倆人剛爬上去,賈達理屋內的燈忽然亮了。卜杏斜和榮懷趕緊往後縮了縮,但屋內沒有人出來。卜杏斜確信不是被發現,而是一種巧合。卜杏斜擡起頭再看,看見賈達理坐在炕上,喘着氣,賈來秀給他捶背,“爹。你不用氣。我已經想好了一套辦法來對付她,明天就要她的好看。”
“她這是往咱的臉上抹灰,讓咱難堪。滅咱的威風。”說着,又咳嗽。咳過了,又說:“卜杏斜是咱家的剋星。必須設法剷除。當斷不斷,必有後患。”
卜杏斜聽到此處,手一鬆,手中的鐵鍬“噹啷”一聲掉在了賈達理家院裡。賈達理聽到響聲,嚇得哆嗦。賈來秀安慰,“不怕。我出去看看。”跳下地,衝出門外。
賈來秀出來的時候,卜杏斜和榮懷早已不見蹤影,他拿着那把鐵鍬看了又看,望望牆外,回到家裡安慰賈達理道:“是隻野貓帶倒了鐵鍬。”
賈達理喘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爲又是卜杏斜。”
“爹。爹。你可得挺住。你可是咱家的頂樑柱,主心骨啊!”
柳岸柳背對着他們,表情平淡,“啥也不啥。成天起來就能裝死裝活,有本事真的死了。”
第二天上午,一輛警車停在卜杏斜家門前,下來兩個民警,走到卜杏斜院裡。其中一個矮個民警喊:“卜杏斜。”
“啥事?”
“你跟我們走一趟。”
“憑什麼呀?”
“沒事,只做個筆錄。問問你這六年哪去了?”
派出所在鎮上。過去叫鄉,前兩年才改的鎮。據說,這跟賈誠信有很大關係。本來,縣裡幾個大鄉,都沒有撤鄉設鎮,他們鄉反而變成鎮了。有的鄉不滿,找縣委書記。縣委書記被問的沒辦法了,反問:“你們鄉咋就不出個賈誠信呢?”那些人恍然大悟,有人當官什麼事情都好辦。
卜杏斜被領進一間問詢室,矮個民警坐在長條桌子的大椅子上,高個民警站在門口,示意她坐在矮個民警對面的鐵板凳上。
“說。我們叫你來幹什麼?”矮個民警頓時兇狠起來。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卜杏斜也沒給他們一口好氣,惱怒地戧了一句。
矮個民警更兇,敲敲桌子,“現在是我問你。”
“你們不是說問我這幾年哪去來?”
“錯啦?”
“那你們爲什麼把我叫到這來?”
“讓你說。你說。”
卜杏斜嘴快,“我說?我家沒地兒住了,來這兒好活上幾天。”說着,就翻身躺在旁邊的桌子上。
矮個民警擂了一拳桌子,“起來。”
“就不起來。”
“不起來就躺着想,想好了再說。”矮個民警說完就走,氣洶洶地邊走邊說:“還沒見過敢跟警察做對耍賴的,想過後果沒有?”
“我告訴你,我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想咋就咋。”
話雖這麼說,卜杏斜躺在桌子上,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犯了什麼事。就說昨天晚上那事,除了自己和榮懷,誰也不知道啊。再說,也沒有形成事實。過了很久,高個民警進來,問:“想起來沒有?”
“沒有。也不想想。”
高個民警勸她,“你看你,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證據。自己說出來,從輕處理。要是讓我們說出來,得從重處罰。”
“我處處受賈家欺負,你們不抓他,抓我。你們是不是和土喂噠一樣欺負人?”
“土喂噠?什麼人?”
“和你說你也不知道。”
“娃娃,我是爲你,你還不聽勸,那你繼續想。”
高個民警又出去了。直到過了中午,沒有人來。卜杏斜餓的肚裡嘰裡呱啦,心想跑了算了。一出門,那個高個民警卻站在門外看着她。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郝所,卜杏斜想起來了。”
原來那矮個民警姓郝,還是個所長。郝所長又坐回椅子上,嘴裡吧唧着飯,“說。”
“吃了飯再說。”
“說了再吃。”
“吃了再說。”
“說了再吃。”郝所長大聲呵斥。
“那我不說。”
“不說就餓着。”
“餓死也不說。”卜杏斜又躺在桌子上,連續喊:“活不成了,警察要餓死人了。活不成了,警察要餓死人了……”腿也亂蹬。
“給她打飯。”郝所長不耐煩地對高個子民警說。
卜杏斜吃完飯,郝所長又催她,“說吧。”
卜杏斜抹抹嘴,心想,他們根本就沒有抓着自己什麼把柄,是賈達理仗勢讓他們套自己。要不然,昨天晚上是她和榮懷兩個人的事,怎麼就抓自己一個人?還有,賈來秀昨晚給他老子捶背的時候說,他已經想好一套辦法來對付自己,明天就要自己的好看。這分明已經有預謀。想到這裡,她突然盯着郝所長,將計就計,希望將事態反轉,“我發現重大案情。”
郝所長又坐下,“什麼案情?”
“賈達理家。”
“他家怎麼了?”
“錢。”
“什麼錢?”
“他家院裡埋着很多錢。”
“你怎麼知道?”
“我就知道。”
問到此處,郝所長緊鎖着眉頭出去了。他一直走到所長室,拿起電話,撥了一個手機號碼,“喂。是賈廳吧?我是老家……派出所的,郝修,所長。對。我們見過面的。”
“你好!”賈廳就是賈誠信。賈誠信現在是商務廳的副廳長,說話很客氣。
“有這樣一件事,關於您家的,不知您現在說話方便不方便?”
“我正好回家看我父母,路過你們派出所。”
“那您停一下車,我給您彙報個事。”
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停下,郝修上去,司機下來。幾年不見,賈誠信胖了許多,也顯得沉穩了許多。坐在後座上,穿一件白色半袖襯衫,黑色西褲,圓孔涼皮鞋,黑黝黝地閃光。小背頭梳得整整齊齊,黝黑髮亮。彼此寒暄之後,郝修殷勤地說:“我們按照您三弟的吩咐,將卜杏斜抓了回來,是想嚇唬嚇唬她,讓她收斂點。但在我們的問詢中,她說您家院裡埋着很多東西。”
“什麼東西?”
“錢。”
“什麼錢?”
“我是說,如果有,您看……”
賈誠信剛纔還緊張的表情突然放開,呵呵一笑,“信口開河。怎麼會有錢呢?又怎麼會埋到地下呢?”說着,話題一轉,“你當所長几年了?”
“五年。”
“五年還是個所長?基層幹部提拔就是慢,好了,我給你運作運作。”
賈誠信剛說完“我給你運作運作。”郝所長就趕緊連聲說:“謝謝!謝謝!”
“這個卜杏斜,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傢伙,你們把她放了。”賈誠信邊沉思邊說,“但放的時候,案情必須落腳到她打我爹上。還有,就說是我讓放的。強調我。讓她領我的情。”
“明白。”
郝所長回到問詢室,重新坐下,看着卜杏斜,“不要滿口胡說,講與你自己有關的事。”
“我?沒有什麼。”
“你。打老……”郝所長本想說老爺子,又馬上改口,“賈達理的事。”
“打他是應該的。”
“你把他打得牙齒鬆動,鼻青臉腫,臥牀不起。關鍵是你打了他的臉,那是對他的羞辱。”
“那他還把我爹氣死了。”
“氣死人的不償命。”
“你!”卜杏斜站起,兩眼怒火,拳頭緊攥,正要動手,被那個高個民警摁住,“坐下。”
“你敢在派出所動粗?”郝修也咬着牙,惡狠狠地說:“要不是賈廳長爲你說情,你得拘留,進看守所,逮捕,判刑。現在,你走。走。賈廳長對你不薄啊!”郝修顯得很不耐煩。
“哪個賈廳長?”
“賈誠信啊!”
“他?嗨。那我還不走了。”
“不走。”郝修猶豫,“不走?你想咋?”
“讓賈誠信來接我,我才走。”
“那我就不管了。我們是讓你走,是你不走了。與我們沒有任何責任。”說完一摔門出去了。
傍晚時,一個女民警給卜杏斜送來過油肉和大米飯。卜杏斜好長時間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飯菜,狼吞虎嚥,吃了個怪飽。半夜時分,有電話響,那女民警接,“你找郝所長?他今晚執行任務,去金泊村蹲坑去了。好。明天再打。”
卜杏斜一聽金泊村,頭皮一緊,問那女民警,“蹲坑是啥意思?”
“守候抓捕犯罪嫌疑人。”
女民警話音剛落,卜杏斜拔腿就跑。昨晚,她和榮懷從賈達理家返回後,說好今夜還要行動。不想,她被抓到派出所。又因爲鬥氣,“賴”在派出所不走。自己不在,榮懷也肯定要行動。郝修去了金泊村,是不是就是抓榮懷?她不顧月黑風高,沒命地往村裡跑。
果然,榮懷左等卜杏斜不回來,右等卜杏斜不回來,便決定自己單幹。他依然從昨夜的路徑爬上賈達理家牆頭,一看黑洞洞的,估計都睡着了。跳下去就挖,挖着挖着,挖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個破罐子,破罐子裡放着賈達理寫的字。榮懷納悶,“我明明看見埋下去的是錢,怎麼變成了這玩意兒?”
就在這時,郝修等民警從屋裡衝出,槍口黑洞洞地頂着榮懷,有人給他戴上了手銬。就在他被押着上車時,卜杏斜猛跑回來,“不能走。”
汽車發動,卜杏斜肩扛在汽車前邊。汽車加油,但就是原地打轉,走不了。司機再加油,卜杏斜扛着,汽車就是走不了。
郝修下車,指着卜杏斜,“起不起開?”
“放不放榮懷?”
“不起開我們就採取措施了。”
“有本事把我碾過去。”
“你這是暴力抗法。”
“我命都不要了,還怕犯法?”
“把她銬起來?”郝修揮手。
“那咱們就魚死網破。”卜杏斜拉開架勢,準備打鬥。
兩個民警抖動着手銬迅速向卜杏斜走去。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賈來秀走到郝修跟前,耳語。郝修聽後,指着卜杏斜說:“賈廳真是對你不薄啊!三番五次地爲你說情。以後,你得惦着人家的好。不要動不動就無事生非。”然後對衆民警說:“統統放了。”
一個月後,郝修擔任了縣公安局副局長,那個高個民警擔任了金泊鎮派出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