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杏斜送那位孕婦到醫院的第二天,就去了路緣服刑農場的縣城,又擺起了烤紅薯攤。那時候,縣城不像省城管得那麼緊,可以在街邊擺攤設點。卜杏斜將賣烤紅薯賺得錢,一半給路緣充了飯費來改善他的伙食,一半留下自己花。卜杏斜吃過看守所的飯,量少還不好吃。
賈誠信呢?也從學習深造回來後,擔任了體改委下設一個處的副處長。消息傳到賈達理耳朵,成天樂的合不攏嘴。逢人便說:“以後去省城,找我兒子去,省政府,五號樓,賈贇,一說名字都知道。”
有一天,太陽還沒有出山,賈達理就從村西大口井裡挑上水,用瓢舀着往街門前的街道上灑。董也牛推着自行車出門,賈達理的一瓢水正好澆在了董也牛的鞋上,董也牛有些不高興,皺起眉頭,跺了兩腳,嘴裡滾出幾個字:“老賈,你這是幹啥?”
順便說一句,過去因爲董也牛和柳岸柳之間的事情,特別是那年董也牛用那塊假帶血的布欺騙了賈達理,賈達理就死活不和董也牛往來了。董也牛呢?也是恨賈達理恨得入骨,怎麼現在叫起老賈來了?
在金泊村,這叫啥不叫啥都是有講究的。打個比方,就以賈達理爲例。你叫他賈達理,就顯得生分;你叫他達理,就顯得親切;你若叫他一個字:理,就有點曖昧。那叫老賈,則含有尊敬之意。金泊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都這麼稱呼賈達理。據考證,首叫者爲蘭鐮刀。世事變化多端。曾經,蘭鐮刀和賈達理如同仇人,現在親得一家人似的,老賈長老賈短。後來,村裡人也漸漸地都叫他老賈。最開始,董也牛還意志堅定,就叫他賈達理。但聽見別人都叫他“老賈”,自己也就糊里糊塗地改口了。
賈達理往直挺了挺腰,右手從額頭笢着頭髮一直笢到脖子上,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着董也牛,長出一口氣:“管你的領導要來我家做客。”
賈達理爲什麼對董也牛說管你的領導?這裡有必要再給大家做一個交代。賈雙祥擔任了幾年村委會主任後,覺得自己不是當主任的料,工作平平,村民怨聲也不少。他總結了一下,當領導得有組織能力、協調能力和指揮能力,這三點,他一點也不具備。所以在換屆時,怎麼也不再競選。選誰呢?衆人商討來商討去,覺得董也牛過去是有那麼點緋聞,但時過境遷,色衰愛弛,也該收斂了。矮子裡面選將軍,還數董也牛靠譜。哎,董也牛現在又成了金泊村的村委會主任。管董也牛的領導自然是鄉里的幹部。
接賈達理的話茬,董也牛感到莫名其妙,“不是讓我到鄉政府開會嗎?”
“你也來我家,陪領導。”賈達理答非所問。說完,提着桶又到另一處灑水,頭也不回地說:“記着,我是邀請你了。來不來由你。”那種不屑一顧的神氣,讓董也牛聽了胃裡直返酸水。
這是啥意思?“來不來由你。”話說得好硬氣,分明是不想讓自己來嗎?只是屈於所謂領導的面子,才禮節性的那麼一說。“陽奉陰違。”董也牛嘴上沒說,心底裡卻暗暗罵道。
他往前走幾步,看見賈達理家院裡,蘭鐮刀和賈雙祥一個拉風箱,一個在鍋裡翻騰着,發出“嗤嗤”的聲音和炒肉的香味。董也牛有些納悶,鄉里的領導真的要來他家吃飯?那麼大的領導,他叫過幾次,先是以村委會的名義,後來是以自己的名義,可一次也沒來過。今天真要來賈達理家?莫非是和他兒子賈誠信有關?他說的領導究竟是誰呢?他這樣想着,猛蹬自行車,飛快來到鄉政府。先找鄉長,鄉長的門鎖着。再找書記,書記正出門,和他撞了個滿懷。董也牛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笑笑,剛要開口,書記一擺手,着急地說:“快快快,開會開會。”
“書記,我問你……”董也牛跟在書記身後,一邊往會議室走,一邊問。
“開完會後再說。”
會議內容是“土地實行責任制以後,剩餘勞動力怎麼辦的問題。”書記講了全國全省全縣的形勢,讓大家針對鄉里的情況討論,衆人七嘴八舌頭,亂糟糟地各抒己見,嚷成一團,董也牛卻沒有聽進去多少,也沒有發表意見。他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書記會不會去賈達理家吃飯?如果去吃飯,是爲什麼?如果不去吃,賈達理又是放的什麼圪繚屁?
書記開會有一個特點,自己宣佈開會,說明議題,然後自己什麼也不說,等大家說夠了,他才總結髮言,給本次會議定調。可這次書記還沒有總結髮言,通訊員就進來神秘兮兮地跟他說了幾句話,書記一愣,就跟着通訊員出去了。前腳跨出門,又扭回頭來,“書記叫我,你們先開,到時候散會。”
這個書記說的那個書記,是縣委副書記,姓鄭,名毅,分管這個鄉。這個鄉黨委書記則姓麥,名尖。麥書記到了縣委後,縣委辦公室汪副主任領着麥書記去找鄭副書記,麥書記有些忐忑,向汪副主任打聽鄭副書記這麼着急地找他有什麼事,汪副主任搖搖頭,沒有說話,一臉嚴肅。
鄭副書記比麥書記瘦,也矮,但說話很氣粗。麥書記一進門,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哈哈,哪天吃的豹子膽?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
“什麼事?書記?”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些人在稱呼副職的時候,去了那個副字。如鄭副書記,直接叫成了“鄭書記”。有種傳言,縣委書記要調走,鄭副書記要轉正,一些人更是把“鄭書記”掛在嘴上。關鍵是這個鄭副書記還有點霸道,許多人都讓他幾分。
鄭副書記看了一眼汪副主任,“沒你什麼事了。我跟麥書記研究個工作。”汪副主任邊點頭邊慢慢退了出去。
“你們鄉在省裡出了個副處幹部,你也不跟我說?”
“哦。他是個副處,您馬上就要轉成正處……”
“廢話。人家在省裡,省政府,人又年輕,機會也多,說不定過幾天就超過我了。”
麥書記恍然大悟,“我錯了。”
“錯了?看問題得有前瞻性,看得遠,才能走得久。”
“我就是缺乏敏感性。”
“你看你們馬鄉長,一上班就向公縣長彙報,說你們今天要到他家道喜。要不是公縣長顧全大局跟我說,我不就讓你們給整瞎了。”其實,他所說的公縣長也是副縣長。
“這個馬鄉長,就是個馬屁精,這事也向……,唉,不說了。書記,我按照您的吩咐,今天召集各村主任探討剩餘勞動力的問題。”
“結果?”
“這不,會還沒開完,就來您這兒了。”
再說麥書記從鄉政府走了以後,村委會主任們吵吵了半天,也沒啥結果,臨近中午的時候,就各回各家。但董也牛一直沒有走,在鄉政府大門口看誰去賈達理家。可等來等去,日頭偏西,也不見哪個領導出來,問了一些副職,沒一個人知道這事,心中暗喜,賈達理做夢去吧,鄉里的領導能去你家吃飯?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然後騎着自行車悠哉樂哉哼着小曲往村裡返。
快進村口時,突然從一棵樹上跳下一個人來,站在自行車前面。董也牛沒有防備,大嚇一跳,猛一剎閘,連人帶車跌倒在地。
“主任,沒嚇着吧?”隨着軟綿綿一聲問候,董也牛睜開眼一看,是賈達理。賈達理叫董也牛“主任”,這還是頭一次。其實,在金泊村,人們習慣上稱董也牛爲村長、老董。“主任”只是官方稱謂,村民們從來就不這麼叫。賈達理爲什麼叫董也牛“主任”?這話還得從半個小時前說起。賈達理眼看已到中午,飯菜也準備妥當,就是不見鄉里幹部的影子。
賈達理有點着急,就到村口等待。可等來等去,還是不見鄉里幹部一個人的影子。七月天,玉米、高粱長得比人還高,墨綠墨綠地看不出去,賈達理就爬上樹去,登高望遠,看見董也牛騎着自行車回來,他的心就涼了半截,完了完了,鄉里幹部肯定不來了。要不,董也牛還不得陪着他們?說得好好的,他們要來,現在爲什麼不來了呢?是看不起自己?還是兒子在省裡有什麼變數,他們知道了?想着想着,等董也牛快到跟前的時候,他突然想,跳下去問問不就知道了。大家此刻應該明白,原來是賈達理有求於董也牛。
“幹啥呢你,賈達理?”董也牛橫着臉怒着眉敞開嗓門大吼。
“嘿嘿。”賈達理乾笑兩聲,“你見書記、鄉長沒?”
“人家書記、鄉長就那麼嘴饞?就爲來你家吃那兩口?嗯?現在又不是飢餓時期,餓的前心貼後背?嗯?再說,咱們鄉又不是光你一家。你要明白,領導們考慮的是全鄉的事情,一萬多口人的事情,有許多大事要事急事要辦。你以爲,你讓他們來,他們就來。你是縣委書記、縣長?你能管的了他們?”董也牛說完,不,是訓。訓完就走。走了幾步,長出了一口氣。一上午憋悶的心胸舒坦了許多,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想問你,書記、鄉長去哪了?”賈達理略作遲疑,緊跑幾步追上董也牛,殷勤地問道。
“到縣裡去了。”董也牛斜看他一眼,沒給他一口好氣。
“說好要來的。”
“你不怕腐敗,人家還怕呢!”
賈達理摸一下下巴,捻捻虯髯,若有所思,董也牛正要走,他一把拉住,“這樣。”
“咋?”
“你看這樣行不?”
“咋樣?”
“我飯菜都準備好了。領導們不來,我請你吃。”
“請我?”
“還有村委會所有的人。”
“我可不去。”
“爲啥?”
“你說。”
“一碼歸一碼,那事,咱就打個句號。”
“你說的?”
賈達理不情願地點頭,接着又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吃飯的時候,你得講幾句話。”
“什麼話?”
“你就說,鄉幹部公事纏身來不了,委託你參加今日之盛宴,並對我表示真誠之感謝,對我兒子榮升表示衷心之祝賀。等等。該說什麼,你編。”
“哦,哦……”董也牛若有所思,“那沒問題。沒問題。”
賈達理還不放心,望着董也牛的背影,喊:“你一定要撥冗出席啊!”
董也牛一回到家裡,就在高音喇叭裡吆喝,“各村委會委員,現在趕快來我家,中午有重要事情。重要事情。”改革開放後一段時間,村幹部就不在村委會辦公,有什麼事,大夥都到村主任家裡。
賈達理聽後,心中暗喜,這回董也牛還夠意思。可等來等去,日頭偏西老遠董也牛還沒有來。賈達理以爲董也牛耍臭架子,就讓賈雙祥去請。但賈雙祥去了董也牛街門口一看大門緊鎖,沒有一人。有村民說,村委會一干人朝村外去了。氣得賈達理暴跳如雷,罵道:“都是一幫孫子,龜孫子。他們不來,咱們吃。”這一幫指的是誰?是村委會一幫人?還是連麥書記、馬鄉長也有?諸位只能意會。
賈達理、賈雙祥等人一邊吃一邊罵,快吃到一半的時候,院裡突然進來一幫人,一邊進一邊叫:“賈老。賈老。”
賈達理連忙起身朝窗外望去,哇,走在前邊的是麥書記、馬鄉長,緊接着是兩位穿白短袖襯衣、黑藍色褲子的中年男子,一個梳着背頭,一個一邊倒,都是油光閃閃,笑容可掬。後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人,賈達理也不認識,懷裡還抱着一個沉甸甸的箱子。
賈達理一看,激動地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來人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嘩嘩”瀉下,“書記、鄉長,我給你們接風了。”
麥書記、馬鄉長大吃一驚,連忙去扶。麥書記一邊扶一邊說:“不敢不敢。”賈達理站起來,藏藍色的褲子上磨破了兩個洞,膝蓋處在地下擦得快要露血,紅豔豔的一片。馬鄉長連忙躬下身子拍打賈達理褲子上的土。
“這是縣委鄭書記。”馬鄉長還沒有拍打完褲子上的土,麥書記就扶着鄭副書記的胳膊介紹道。
“縣委書記?”賈達理有些遲疑,看看鄭副書記,又看看麥書記。
“沒問題。鄭書記。”麥書記肯定地點點頭。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說着,賈達理正要作揖,鄭副書記握住了賈達理的手。
這時,馬鄉長往前挪了挪,正想說什麼,鄭副書記頷首一笑,說:“您老德高望重,卓識遠見,我們早該來看您了。”
馬鄉長又想說什麼,麥書記又往出伸了一下手,指着梳着一邊倒頭髮的中年人介紹:“這位是縣政府公縣長。”
這時,站在檐臺上的蘭鐮刀“噗嗤”一聲笑了,感覺失態,用手捂嘴,但愛多說的不肯少說,話還是從指縫裡溜出來,“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他是公的。”
賈雙祥擰了她一把,蘭鐮刀“啊呀”了一聲,“莫非是母的?”
蘭鐮刀的話大家聽得清楚,麥書記有些尷尬,臉紅了一股,補充道:“姓公名道。公公道道的公道。”
緊接着,賈達理握住了公副縣長的手,“父母官。父母官。”公副縣長謙虛,向後退一步,躬身,“公僕。公僕。人民公僕。”
賈達理與麥書記等人在院裡寒暄的時候,柳岸柳在家裡把吃開的飯菜收拾的一乾二淨。又擺上四個冷菜:綠豆牙拌粉絲、芝麻醬調碗託、黃瓜戲豬頭肉、蒜蓉蒸肉,取義事事如意。還準備了六個碗菜,八個炒菜。六個碗菜是燒豬肉、紅燉肉、蒸排骨、小酥肉、漂豆腐、汆丸子,取義六六大順。八個炒菜是蒜臺木耳過油肉、五花肉炒洋蔥、豬皮炒黃豆、青菜溜肥腸、蛋白肉炒雞片、西紅柿炒雞蛋、醋餾葫芹、清炒蘿蔔絲,取義八八發財。這些原本就是給麥書記、馬鄉長準備的。開飯前,賈達理賭氣,罵罵咧咧地說一併吃了。柳岸柳沒讓。現在,派上用場了。柳岸柳準備妥當,到家門口給賈達理使眼色,讓他領客人進屋,賈達理卻向她咧嘴。幾個來回,柳岸柳有點着急,叫道:“他爹,飯菜準備好了,領客人進屋。”
“哦呵,你看你看。”賈達理看看鄭副書記、公副縣長,捋了一下虯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光顧說了。屋裡請,請。”其實,賈達理是故意不進屋,好讓柳岸柳把那飯攤子收拾收拾,可不知道柳岸柳來的這麼快。
“咱們就在院裡吃。”鄭副書記說:“我小的時候,一到飯點,好多人都端到街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可紅火了。”
“對對。就在院裡吃。”公副縣長、麥書記、馬鄉長附和道。
宴席擺好,主賓落座。鄭副書記面帶微笑,端着第一杯酒,站起,畢恭畢敬地對賈達理說:“這杯酒,我敬你。”
“不對。”賈達理也站起,端着酒杯,“我敬你。”
“賈處榮升,我敬你。”
“你是書記,我敬你。”
“賈處在省領導身邊工作,代表的是省政府。”
鄭副書記說罷,公副縣長附和,“賈老,還是您先飲。”
“飲。飲。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先飲爲敬。”說着一飲而盡。
公副縣長、麥書記、馬鄉長也分別向賈達理敬酒,雖說辭不一,但中心點都是圍繞着恭喜賈誠信榮升處長,而其實是副處長。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這麼怪,遇到好事能錦上添花,遇到困難卻不能雪中送炭。
賈達理幾杯酒下肚,面紅耳赤,心跳加快,說話也多了起來,舌頭明顯地發僵,一邊給領導們夾菜,一邊說:“不是……吹牛,我兒子,賈……贇,他,當省長,倒欠點,但當個廳長什麼的,肯……定……沒問……題。”
“肯定。肯定。”
“賈處前途無量。”
“只是我二兒子,唉,孽根,沒有個正經職業。”
“麥書記。”鄭副書記看看麥書記,麥書記心領神會,一口答應,“這個問題我來解決。這個問題我來解決。”
馬鄉長接着說:“鄉企業辦正缺個人,就是他了。”
賈達理端起酒杯,“有勞諸位了。有勞諸位了。吃罷飯,本人送諸位每人一幅字。字不值錢,每平尺在兩千元之上。”
“賈老的字自成一體,正草隸篆融會貫通。”馬鄉長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恭維道。
“能不能給鄭書記、公縣長多帶幾幅?”麥書記說。
公副縣長糾正道:“不能說帶,那叫求,求字。”
賈達理當即吆喝柳岸柳,“哎,你把我寫得最好的那四幅命字拿過來,先送給領導們。”
柳岸柳不敢慢待,速速拿來。這是裱好的四幅字。第一幅是篆書,三尺全開橫幅,“志在高遠”。衆人鼓掌。喊:“好字。好字。”
第二幅,是隸書,也是橫幅,標準五尺,“物競天擇 智者生存”。衆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賈達理“嘿嘿”一笑,又以自己和兒子爲例,給大家解釋了他爲什麼把“適者生存”改成了“智者生存”。衆人又喝彩,說改得好。
第三幅,是四個字,行書,還是橫幅,三尺加長,“一帆風順。”不同的是下面有一行小字,“辛苦勞頓,忙碌奔波,只爲仕途坦蕩蕩。”
第四幅,是100個“壽”字,用行書、草書、隸書、篆書和楷書五種字體寫成,八尺全開條幅。賈達理解釋道:“你也一生,他也一生,生生不同。命之。爭名奪利,逞強好勝,誰弱誰強?運之。”
公副縣長首先表態:“精彩。精彩。”麥書記看鄭書記,鄭書記稍作停頓,手點了下桌子,說:“賈老您這是吸古人之精華,匯大家之風雅,攀現代之高峰。極品,極品啊!”鄭副書記看看公副縣長、麥書記和馬鄉長,“咱們也不能白拿。按每平尺兩千付費。”
公副縣長等人附和,麥書記就要掏錢。
“不敢。不敢。”賈達理按住麥書記的手,“人之命,貴在前程。庶兒小試鋒芒,還指翌日騰達,翌日騰達。今日感謝諸位捧場,豈有收錢之理?理當孝敬,孝敬。”
……
就在衆人七嘴八舌恭維的時候,從街門外進來一個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盯着賈達理他們桌子上的飯菜,巴咂着嘴,此人正是榮懷。榮懷之所以邋遢到如此地步,一是他父母去世早,沒人給他洗衣做飯,檢點舉止;二是我們之前說過,他經常到縣城去看一個女營業員。久而久之,被這個女營業員發現之後,找了幾個“男士”,在大庭廣衆之下,羞辱了榮懷一番。從此之後,榮懷就不修邊幅,不顧臉面,不思進取,只要有口吃的,就心滿意足。正當榮懷覬覦之際,蘭鐮刀拿着一個白麪饃饃走來,推了他一把,“給。快走。吃飯的都是些大領導。”
“給我些肉。饞得我。”榮懷看蘭鐮刀。
“出去出去,那是你吃的東西?”蘭鐮刀邊說邊推榮懷出來。
榮懷邊走邊看看饃饃,放到嘴裡,正要咬下去的時候,戛然而止,毫不猶豫地取出來,扔在了牆角的糞堆上。
榮懷回到家裡,從一個瓦甕裡取出一把巴豆,放在一個破碗裡,加上水,又把碗塞進一個秸稈做成的籠子裡。籠子裡有兩隻鴿子,是飛到卜杏斜院裡覓食時,榮懷用篩子扣住的。一個月了,從來沒有出過籠子。鴿子歡快地吃飽喝足了,忽閃着翅膀,用喙啄秸稈。顯然,鴿子是想啄破秸稈,自由自在地飛向藍天。然而,榮懷卻另有打算。
榮懷抽開兩根秸稈,伸進手去,捉了一隻,揣在懷裡,得意地向賈達理家走去。
衆人還在一邊吃喝一邊高談闊論,從賈達理當年提出的“資本家的命能革,地主的命能革,文化的命不能革”的話題一直聊到人類社會的發展方向。榮懷從懷裡取出鴿子,用手一拋,鴿子飛向天空,就在飛過賈達理他們吃飯的飯桌時,突然拉下一長串稀屎,正好落在了飯菜上。
衆人一片唏噓,擡頭看天空,那隻鴿子,轉了一個圈,又向榮懷家的方向飛去。榮懷也看鴿子,發出”咯咯咯“的笑聲。衆人莫名其妙。賈達理一邊罵鴿子一邊吼喊柳岸柳換菜,柳岸柳又上了兩道新菜。賈達理勸大家吃,卻誰也沒有動筷子。天空又飛過一羣鳥,發出”嗤嗤“的聲音,衆人擡頭,鳥羣掠過房頂。鄭副書記眼尖,看到賈達理家屋脊上,斜立着一個頭朝南底朝北的特大酒瓶。
“賈老。”鄭副書記指着屋脊,慢條斯理地問:“那是啥啊?”
酒瓶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賈達理有些着急,“民俗。民俗。一種文化。諸位吃菜,吃菜。”
不知是其他人之前沒有看到,還是看到了沒有敢問,經鄭副書記這麼一問,七嘴八舌都問開了。就在這時,街門裡擠進一幫人,賈達理一看,是董也牛等村委會的人,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跌跌撞撞走進門來。董也牛不認識鄭副書記、公副縣長,走到麥書記、馬鄉長跟前,嚥了幾口唾沫,嘴乾巴巴地說:“書記、鄉長,我們本來是要到鄉政府接你們的。你們倒來了。”
真實的情況是賈達理見鄉里幹部沒人來,怕失顏面,就讓董也牛等村委會的人來他家吃飯。董也牛呢?是歪嘴嘴吃桃,偏偏兒遇了個偏偏兒。表面上答應去,實際上吆喝了村委會的所有人,去鄉政府對面的一個小飯店吃飯。他要看賈達理的好看,讓他在全村人面前丟人敗興。可一進飯店的門,碰上了鄉政府的通訊員小杜,小杜告訴他,麥書記、馬鄉長和縣裡領導到賈達理家吃飯去了,他們又着兒八急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
麥書記斜睨一眼董也牛,“既然如此,我問你個問題?”
“說。”
賈達理黑風着臉,怒火中燒。
“那房上的瓶子,是什麼民俗?”
董也牛順着麥書記手指的方向朝房頂上一看,大吃一驚,頭上的汗水還沒有落幹,“呼”的一下又冒出滿頭豆大的汗珠,“晦氣瓶?!”
“放屁。”賈達理一把捂住董也牛的嘴,扭頭對鄭副書記說:“我那是爲了美觀,放置的裝飾品。”
董也牛又想說什麼,麥書記站起,衝董也牛他們發話,“你們都先出去,我待會兒找你們。啊?!”命令中帶着懇求。因爲聽話聽音,麥書記,不,在場的人都已經猜想到是怎麼回事了。
麥書記打發走董也牛等人,算作解了圍。主賓繼續恭維、寒暄,但略顯尷尬。鄭副書記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便對麥書記使眼色,麥書記心領神會,對賈達理說:“兩位領導下午還有個重要的會,我們先走一步。”
本來,賈達理剛纔還說在飯後還要再給每人即興寫一幅字,但中間出了那麼個插曲,一直悶悶不樂,也不再挽留。出人意料的是,鄭副書記、公副縣長等人一出街門,卜某某和丁醋香“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父母官,請爲我們做主。”
鄭副書記今年四十有餘,當幹部也當了十大幾年,但遇到這種場面,還是頭一遭。先是一驚,然後馬上鎮定,“公僕公僕。快快請起,有什麼事情儘管說。”
“賈達理心術不正,在屋頂上放了晦氣瓶,瓶口直指我家,是盼我家倒黴。”卜某某沒有站起,依然跪着說。
“他與你家無冤無仇,爲何盼你家倒黴?”
“父母官有所不知,他家兒子賈誠信與我家姑娘卜杏斜當年找對象,但他爲了讓他兒子考大學,棒打鴛鴦,害的我姑娘爲其失身。爲了掩蓋這段醜聞,賈達理使出這種下流手段,盼我家家破人亡。”卜某某的話音未落,賈達理就惱羞成怒,藉着酒勁,大吼大叫:“你血口噴人,分明是你家姑娘勾引我家兒子,你還有理了?”
“你胡說。”
“你胡說。”
……
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震耳欲聾。
“停停停,停。”鄭副書記使勁擺手,雙方纔作罷,“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我和公縣長有急事,此事全權由麥書記、馬鄉長負責解決。”說完,轉向麥書記、馬鄉長,“你倆一定要調查覈實清楚,公平公正,妥善解決。”
“是。”兩個人異口同聲。
麥書記一看鄭副書記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推給了自己,一時緊張,他不知道鄭副書記說得“公平公正,妥善解決”是真心話還是客套話。鄭副書記剛分管他們鄉里,他還沒有摸透鄭副書記的脾氣。關於賈達理家和卜某某家的事,他早有耳聞。實事求是的處理與賈達理不利,向着賈達理又與卜某某不利。鄭副書記究竟是要公正處理呢?還是看人下菜碟呢?他真的沒有摸準這根脈。麥書記看看賈達理,又看看卜某某,思索片刻,靈機一動,猛然叫道:“董也牛。”
“我在這兒。”董也牛就在他身邊。
“你瞭解村情民俗。我送送領導,這官司由你來斷。”
原來,麥書記拿不定主意,就把這個燙手山芋推給了董也牛。推給董也牛,他有他的道理,即使董也牛斷得不公,鄭副書記問罪下來,自己也好推辭,董也牛也就成了替罪羊。說罷,和馬鄉長離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些官場上出現了這麼一種現象,遇到棘手的事情,自己不攬事,不辦事,一級一級往下推,辦好了是自己指揮有方,辦不好是屬下辦事無方、辦事不力,或者還有什麼其它帽子,都可以往頭上扣。這叫推卸責任。現在有了專有名詞,叫“不作爲”或“亂作爲”。
賈達理一聽,有些氣憤。鄭副書記、公副縣長走,他可以理解,那麼大的領導,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不合適。但麥書記、馬鄉長走,他難以理解。自己的兒子好歹也是個副處,從級別上講,是“管着”你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怎麼能吃了喝了自己的,兩嘴一抹一走了之呢?
董也牛呢,一聽讓自己斷案,頓時來了精神,挽起袖子,“那我就在大街上設公堂,有理沒理大家來評。賈達理,卜某某。”董也牛早就對賈達理懷恨在心,中午就想給他個難堪,結果失策。現在,正好借題發揮。
卜某某馬上應聲:“在這呢。”
賈達理呢,用異樣的目光看着董也牛,這目光以前從來沒有過。目光裡,既有鄙視,又有懇求,還有無奈……但他咬咬牙,沒有吭聲,把目光收回,落在腳下。一系列的心理變化之後,顯然是不滿,或者是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董也牛見賈達理沒有迴應,知道是在小看他,就朝賈達理大吼一聲,“叫你呢?”
“有屁就放。”賈達理不屑一顧。
“賈達理,你這是封建迷信。我限你三天之內,把那個瓶子拆了。”
“誰敢?”
“你要是不拆。三天之後,卜某某,你就以毒攻毒。”
“怎麼攻?”卜某某看他。
“對着他家房頂上的瓶口,立一面銅鏡。”
“那我也有辦法。”
“那就讓卜某某再……”話到此處,柳岸柳快步走來,嘴對着董也牛的耳朵,嘀咕了幾句,但誰也沒有聽清說啥。董也牛一陣發愣,卜某某急促地問道:“再啥?”
“三……三天後,再說。”
第五天頭上,卜某某家門口停下一輛偏三輪摩托車。卜杏斜從摩托車上連跌帶撞地下來。榮懷喋喋不休地說着那天發生的事,少不了添油加醋,把賈達理說得如同狗屎一樣臭。有句話說,黃雞一窩,黑雞一窩。那天董也牛斷完案後,榮懷就到縣城,給卜杏斜拍了電報。
卜杏斜呢,本想不再與賈家糾纏,自己發過誓,井水不犯河水。不想賈家還沒完沒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下了摩托車,家也沒回,“噹啷”一聲撞開賈家的街門。賈家剛剛換了大玻璃,門框也油漆的嶄新。卜杏斜一邊衝,一邊叫:“賈達理,你出來。賈達理,你出來……”
整個院子裡鴉雀無聲,沒有迴應。
卜杏斜抄起一根木棒,瘋狂地打砸,把玻璃噼裡啪啦砸個粉碎。卜杏斜邊砸邊罵,“賈達理,本來我是不想和你有絲毫的交割,但你逼着我要這樣做。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正砸的起勁,賈達理從街上往回跑。榮懷在門口一直看着,大喊一聲:“賈達理回來了。”
卜杏斜轉身,雙腿叉開,雙手握着木棒,站在地上,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呼呼喘氣。
賈達理進得門來,從門後抄起一把鐵鍬,舉過頭頂,風一般地向卜杏斜劈去。卜杏斜也舉起木棒,大吼一聲,向賈達理撲來。鐵鍬和木棒打在一起,發出“當”的一聲。倆人後退幾步,又開始進攻,誰也不說話,幾個回合下來,不分勝負。
這時,街坊鄰居聚集了很多,但誰也是乾着急沒法拉架,都在圍着他們轉圈圈。榮懷在一旁起鬨,指着賈達理喊:“打死好。打死好。打死又吃饃饃又吃糕。”糕是當地的一種美食,黍子去殼磨成面,先蒸熟後又用油炸。多在逢年過節或紅白事宴時才吃。
倆人又開始進攻,突然間,賈達理“啊呀”一聲,手中的鐵鍬落地,眼看着卜杏斜的木棒就要砸在他頭上的時候,一股龍捲風吹來,頓時間狂風大作,沙土飛揚,天昏地暗。
龍捲風過後,衆人都被吹倒在地,灰眉土眼,唯獨不見了卜杏斜。賈達理站起,仰天哈哈大笑,“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啥意思?”有人問。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吶!那狼心狗肺的東西,被老天爺收走了。被老天爺收走了。”
卜某某和村裡人順着龍捲風的方向找,找了二十多裡地,也沒有卜杏斜的影子。所有的人納悶,莫非真的被老天爺收走了?龍捲風雖然罕見,但來勢兇猛,危害極大。記不得哪年報紙上有過報道,說某地有臺小四輪拖拉機,被龍捲風卷在半空中,摔下來的時候各種零件四凌五散。龐大的機械如此,更何況區區肉體?從來不相信命的卜某某,失望中突然跪在地上,嗚咽着長嘆道:“蒼天啊!爲什麼繩子總是在細處斷呢?我的命好苦啊!”
衆人聽了,都心酸淚奔,一片嗚咽。
縣政府組織當地公安、消防、民政、醫療等部門連續找了一個月,也沒有找到卜杏斜的任何物件。這個先例也有,有老輩人說,龍捲風能把人磨成肉末,隨風飄散。所有的人堅信卜杏斜就是如此。要不然,連指甲蓋兒大的東西都沒有留下?
最後,只能以“失蹤”了結此事。賈達理卻逢人便說,“多行不義必自斃,舉頭三尺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