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賈達理自從接了兒子的電話,就心神不寧,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把兒子培養成一個公家人,剛入仕途,離光祖耀宗還任重道遠,現在不能有絲毫的閃失。但他那天打電話的意思是什麼?卜杏斜還活着?他左思右想,這絕不可能。他親自看着卜杏斜的屍體入殮,又親自看着卜杏斜的棺柩下葬。現在,六年有餘,卜杏斜的屍體應該漚得只剩下骨頭了,怎麼又想起問卜杏斜究竟死了沒?莫非卜杏斜沒有死?這,絕對不可能。民警明明從卜杏斜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了兒子寫給卜杏斜的信,這信他也看到了,是兒子的字跡,還帶着血,這能有假?但兒子說他們家屬院門口有個人像卜杏斜,賈達理決定去看個究竟。

自從兒子住進統計局家屬院,賈達理來過幾次。一下火車,他也沒有通知賈誠信,直奔五一路。平時,他不怎麼戴帽子,早上臨走的時候,取出那頂綠帽子試了試,覺得寒磣,又到縣城專門買了頂帶帽檐的棉帽和圍脖。快到統計局家屬院門口時,他把帽檐往低壓了壓,又把圍脖往上提了提,不僅擋住嘴,還把鼻子捂了一大截。一邊往前走,眼睛一邊瞟向馬路對面的烤紅薯攤。兒子說是就一個卜杏斜,他卻看到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那男的二十出頭,平頭,濃眉大眼,臉龐發黑,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對襟棉襖,下身穿什麼,擋在烤紅薯爐後面看不見,手上戴着兩個大手套,正在一個煤油桶改裝的烤紅薯爐裡翻弄着。站在他旁邊的是一位穿着粉紅上衣和藍色喇叭褲的姑娘。姑娘側身,看着爐內比劃着,臉被燙過的頭髮遮擋着,體態娉婷,線條分明,這怎麼可能是卜杏斜呢?在賈達理的印象中,卜杏斜邋里邋遢,有粗沒高,舉止野蠻……但他還是不放心,又繞到姑娘的對面,假裝蹲下抽菸,偷覷。只見那姑娘脣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眼若銀杏,臉似鵝蛋,嫵媚動人。這怎麼可能是卜杏斜呢?他又想起他印象中的卜杏斜,凸眉凹臉,烈眉霸眼,粗皮糙臉,灰眉土眼……"嗨,兒子是心裡有鬼產生的幻覺。"他扭身就走,得意微笑,嘴裡喃喃,"不是不是。這個誠信,就能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賈達理摘掉帽子、取下圍脖,一路小跑,來到統計局。

門衛:"找誰?"

"賈誠信。"

"沒有這個人。"

"對。是賈贇。"

"他,借調到體改委去了。"

"什麼是體改委?"

"就是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

"那?是升了還是降了?"

"平調。"

"哪個單位好啊?"

"當然是體改委了,那是給省裡領導出謀劃策的地方。"

賈達理高興地笑了笑,扭頭就走。走出幾步,折回, 向門衛揮揮手,"謝謝啊!"

剛走幾步,停下,眉頭一蹙,手揪了一下虯髯,然後又往回返。門衛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賈達理嘻嘻一笑,"喜歡書法嗎?"一邊說一邊比劃,"書法,在我國,是特有的一種傳統文化藝術。自古以來,正草隸篆,名家衆多,王羲之最爲出色也。"

門衛撓頭,不好意思,"咱就上了個初中。"

"沒關係。我送你一幅字。"說着,從挎包裡取出紙墨筆硯,鋪在地上,雙腿一跪,潤筆,揮毫,在四尺宣紙上寫下一行大大地篆體"高瞻遠矚"。另附一段楷體小字:"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猶在。"

門衛鼓掌,"好字。好字。"

"還說就上了個初中,眼力不錯啊!那行小字,是宋朝朱希真《西江月》中的一句。知道什麼意思不?"

門衛臉紅,搖頭。

"沒關係。先說這四個大字啊,還有一段故事。有一位父親,從方方面面的訊息中得知到國家要恢復高考,就讓兒子在家複習功課,結果就考上了。而村裡的其他年輕人,以爲這是不可能的事,就錯過了這個機會。你說,這個父親是不是高瞻遠矚?"

"是。是。"

"送給你了,當做紀念。"賈達理嘿嘿一笑,"我是賈贇的父親,賈達理。我爺爺中過秀才,在我們縣很知名。剛纔故事中的那個父親你該曉得是誰誰誰了。"

門衛立正,敬禮。

賈達理擺手, "不必不必。體改委在哪裡?"

"省政府院裡。"

"省政府院裡?那我兒子就是省政府的人了?"陽光下,賈達理跑一陣,走一陣,步履輕盈,一路美滋滋地合不攏嘴,一直唸叨,"時也,運也,命也。這臭小子,到了省政府上班,也不寫信告我一聲。"

省政府門口有兩位筆直筆直的武警站着崗,白花花的刺刀在陽光下閃爍。賈達理站在省政府門口,正猶豫進還是不進,一名軍人向他敬了一個禮,"同志,您好!請問您有什麼事?"說話的時候,身子依然站得筆直筆直,但聲音高亢,語速均勻。

"我兒子在這兒上班。"賈達理指指裡邊,"我想讓他出來一下。"

"請到值班室給他打電話。"

等兒子的過程中,賈達理一直向省政府院裡眺望。一個碩大的照壁上寫着紅豔豔的毛體"爲人民服務",照壁兩邊是兩排垂柳,深黃色的柳枝,一直垂到地面。照壁後面是高高低低的房屋。其他,什麼也看不到。越是看不到,賈達理越覺得高深莫測,耐人尋味。

"你小子,和省長一起辦公?"賈誠信一出來,賈達理劈頭就問。

賈誠信摸摸頭,嘿嘿地笑,拉一把父親,站到一邊,"沒啥。"

"在省政府上班,你可是咱村第一人啊!有沒有見過省長?那可是咱省裡頭等人物啊!"

"小聲點。我剛來,纔是個小嘍嘍。"

"那也不錯。有了第一步,不愁第二步。好好幹,任重道遠,再接再厲,方成大器也。"說完又說,"你怎麼調來這了?"

賈誠信收起了笑容,沉思片刻,"卜杏斜沒死。"

"啊呀。你這小娃娃家,就能自個兒嚇自個兒。死了。"

"沒死。"賈誠信強調一句。

"我去你們家屬院前看過了,那不是卜杏斜。卜杏斜是個瘋子,人家俊俏,水靈,漂亮。窈窕淑女。"

"是。她就是變成妖精,我也認得她。她還住在我現在家的對面。"

"門對門?"

"門對門。"

"那?啊?"賈達理語塞,"是不是你看的眼花了?是不是你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繩?"

賈誠信有些不耐煩,"不信,你今晚親自去看看。"

賈達理感嘆,"要是沒死,那可是女大十八變,家雞變鳳凰了啊。現在和以前,完全是判若兩人啊。"

晚上,賈達理和兒子回到自行車廠家中,把門開了一道縫,坐在門內的兩個小板凳上,眼睛賊溜溜地盯着外面,等待卜杏斜的出現。可一個小時過去了,卜杏斜還沒有出現,賈達理大喊一聲:"壞了,壞了。"

"咋啦?"

"忘了尿尿,現在尿憋得小肚子發脹。"

"那你快去呀。"

賈達理站起身,開門,又把門推回,"不能。要是碰上卜杏斜回來,咋辦?"

"也是。那就再等一下,以前她早該回來了。"

"那就再等等。"賈達理揉揉肚子,嚥了一口唾液。

又等了一個小時,樓道里反覆有人走動,就是不見卜杏斜的身影。賈誠信"唉"了一聲,賈達理問:"咋啦?"

"我也開始尿急。"

"我現在是尿急的實在不行了,就要噴出來的感覺。"

"咋辦啊?"賈誠信開始在地下找,看到臉盆,"爹,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那你尿在臉盆裡吧。"

賈達理看看,"不行。那是你結婚時用的臉盆,尿了,沖喜。"雙手卻護着褲襠,急得往起跳。"有了。"突然,賈達理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來個倒栽蔥,把尿倒回去。"說着,賈達理頭朝下,立在牆上。

賈誠信看門外,賈達理問:"回來沒有?"

"沒有。"

等了一會兒,賈達理又問:"回來沒有?"

賈誠信依然回答:"沒有。"

"我胳膊酸困的實在撐不住了。"

這時,走廊裡傳來噠噠的腳步聲,賈誠信趕緊蹲在地上瞄,一個穿着粉紅上衣,藍色喇叭褲,黑皮鞋的燙髮姑娘,一步緊似一步地走來。賈誠信扭頭向父親招手,"回來啦回來啦。快。"

賈達理聽到叫聲,"噗通"一聲倒在地上,然後連忙往起站,沒有站起來,爬着到門前,一看一個姑娘走來,波浪般的墨發苫着半個臉龐,粉紅上衣敞開着,白色的秋衣貼在身上,曲線分明,步伐矯健。賈達理看得眼花,揉揉眼,"有點像。"

"不是像。就是。"賈誠信壓低了聲音,肯定地說。

"她真的沒有死?"

卜杏斜開了門,從牀下取出一個大盆子。盆子裡有髒衣服。卜杏斜倒上水,坐在一個板凳上,開始洗。

"就是卜杏斜。"賈達理說,"但她怎麼會沒有死?"然後用疑惑的目光看賈誠信,"那死了的是誰?"

賈誠信一屁股坐在地上,搖搖頭,眼角滾出兩行淚水,哭喪着臉說:"我的前程遲早也得毀在她的手裡。"

"說得些甚話?"賈達理瞪了他一眼,把門關上。

"她是我的剋星。"

賈達理沒有接兒子的話,而是環顧四周,"你們平時不做飯?"

"啊呀!也不看甚時候,你還有心思吃飯?"

賈達理大吼一聲:"你趕快回答我。" "我"字拉得很長。

"做。"

賈達理氣洶洶地翻箱倒櫃,賈誠信:"找啥呢?"

賈達理從一個抽屜裡抽出一把菜刀,"我要宰了她。當斷不斷,必有後患。"說着,就氣洶洶地走。

賈誠信橫跨一步,雙手一伸,攔住他,"殺了她,你就是殺人犯,我就是殺人犯的兒子。這比她沒死更可怕。"

"那你說咋辦?"

"……"賈誠信想說又沒有說話。

"卜杏斜不死就是個害。"賈達理說話時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然後小眼一閉,又突然睜開,捏着虯髯,"還有一個辦法。"

"啥?"

"咱們家噴農藥用的1605,很厲害。兩三滴配上一桶水,兩畝地的蟲子,一下子全死了。"

賈誠信思索,"那也不行。"

"咋不行?"

"怎麼能讓她喝上1605?"

"我乘機倒在她飯裡。神不知鬼不覺。"

"那,那若破了案,你也是犯罪分子。再說,1605有味道。"

"唉。"賈達理一屁股坐在地上,垂下了頭,"當初說你你還不聽,看看看,出事了吧?和你娘一個德行。見色……"賈達理沒有說後邊的話,但大夥兒都知道他說啥。

賈誠信不再言語。

突然間,賈達理看褲襠,"我咋不尿緊了?"

"我也不尿緊了。"賈誠信也看自己的褲襠。

"嚇的?"

"失禁了。"

"不可能。"說着,賈達理走到臉盆架前,對着臉盆,尿,就是尿不出來。"誠信,你過來試試。"

賈誠信過來尿,也尿不出來。賈達理嘴裡"嗤嗤"地打口哨,還是尿不出來。父子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賈達理突然說:"卜杏斜死了。"

"死了怎麼還在這?"

"那是她姐姐或妹妹,蔡家莊,親生的。"

"哦。"賈誠信長出一口氣,尿液突然噴出,撒了一牆。賈達理也抖擻一下,尿液一涌而出。

"當年,卜某某抱卜杏斜的時候,還是我去的。那家人家光生閨女,不生兒子,卜杏斜前邊,不大不小,有三個姐姐。後來聽說,卜杏斜之後,還有一個妹妹。"賈達理邊尿邊說。

"此話,怎講?"

"你想想。假如卜杏斜沒死,有幾樣事情解釋不通。那死了的是誰?死者的衣服怎麼和卜杏斜的一樣?你寫給她的信怎麼又在死者的衣兜裡?再說,卜杏斜這麼多年去哪了?她就能不回家看看老整?要是回去看,能有不透風的牆?就沒人看見過?再說,這個人和卜杏斜遠看很相似,近看不一樣。說明他們有着很近的血緣關係,從年齡上看,只能是姐妹。"賈達理說話時有些得意,賈誠信也如釋重負,"但願如此。"

"沒問題。你想想,卜杏斜就是有日天的本事,她能住在這地方?還會說普通話?不可能。娃娃,你放心哇。"

"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還有一種可能。"

"啥?"

"世界上長得一樣的人太多了,或許是個偶然的巧合。你看,咱們村的張有奇,長得就跟毛**相似,身材魁梧,寬額大臉。還有二格鬥家的三女子和喜旺家的二姑娘,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外人都分辨不清誰是誰。"

"還有一種可能。"賈誠信受到啓發,若有所思。

"講。"

"卜杏斜的生父在外邊有染,和她同父異母。"

"不管怎麼樣,我明天就回,去蔡家莊證實一下,百分之九十九是卜杏斜的姐姐或妹妹。"賈達理越發自信,臉上放出光彩。

"還有一個辦法。"

"啥?"

"那天,我看見她從牆上掛的塑料兜裡取出一個《營業執照》,那上面應該有名字。咱們想辦法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是卜杏斜的可能性也不大。她,人生地不熟,怎麼能領到《營業執照》?"

"那怎麼不是掛在外面,而要放在兜兜兒裡?"

"是不是怕弄髒了?還是什麼?"

"那是不是怕咱們看到她的名字?才藏起來?"

"不應該。一個大活人都站在那兒了,還怕看見名字?不應該。明天,爹設法去看看。你,放的心寬寬兒的做你的正事哇。"

"你有辦法看到?"

"有。"

"爹,那就辛苦你了。"

"嗨唉,爹辛苦了一輩子,就是希望你們能出人頭地,光祖耀宗,有個一官半職。你和我,是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不,咱們全家,都是一根繩子上拴的螞蚱,有一隻蹦躂上去了,其他都跟着沾光。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去了體改委的?"

賈誠信也來了精神,容光煥發,"不瞞你說。"

"瞞也瞞不了我。"

"那你還問我?"

"你說你說。"

"那天,我在門前看見卜杏斜賣烤紅薯。不,就是我認爲的卜杏斜賣烤紅薯。"賈誠信自信地說,"我從來沒有告給芬芳我和卜杏斜的事。我怕她知道,就在我認爲那是卜杏斜的時候,怕我認爲的卜杏斜找我,就買通算卦的人,說我們住在家屬院那房裡對胎兒不好,就搬到這裡。可搬到這裡,又發現了我認爲的卜杏斜。我就對芬芳說,這裡做飯上廁所不方便,就讓她回她孃家去住,我就每天早早去了單位,晚上遲遲迴來。我們局長去得也早,每天看見我又是打掃衛生又是寫材料,誇獎我說,賈誠信既有農村人的勤勞樸實,又有城市人的聰明能幹。正好,省裡體改委,向我們單位借人。局長就推薦了我。"

"好。這就是化不利因素爲有利因素。"賈達理興致勃勃,"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事情都有兩面性。把壞事變成好事,需要一種本事。好好幹,前途無量。"

"我們主任也這麼說。"

"我天天看報紙,報紙上說,幹部要實行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你趕上了好時候。"說完又說: "兒子,有沒有酒,咱父子倆喝幾盅,慶賀慶賀。"

賈誠信取了半碗花生米,一袋榨菜,一碟吃剩的火腿腸,多半瓶高粱白。賈達理給兒子斟了一盅,自己倒了一盅,嘻哈哈地舉盅,"兒子,首先祝你榮升。"

"平調。平調。"

"唉,衙大役大。部門升了一格,人就升了一格。"說完,賈達理一飲而盡,然後看兒子,"你喝,你喝。"

賈誠信也一飲而盡。

"兒子,拿個碗來,這小盅不過癮。"

賈誠信一盅下肚,臉紅撲撲的,又取來碗。賈達理將酒瓶裡的酒二一添作五,端起碗說:"喝。"

賈誠信看看賈達理,"你多點我少點。"

賈達理本來夠長的臉往長一拉,"噯唉,今個兒痛快。你高升,我高興。幹了算了。"

賈誠信看看賈達理,"聽爹的。"一飲而盡。

"聽爹的話沒錯吧。當初,爹說你,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這是個坎。考上了,就上了一個新平臺,仕途通達,自己好活,吃香的喝辣的,粳米精面,家人也跟着沾光。現在,全村人都高看咱們,說咱家是望族,說你前途無量。考不上呢?又是另一個平臺,吃苦受罪,下地幹活,沒人能瞧得起的平臺。你現在又上了一個新平臺,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嘍。感謝天恩祖德,保佑我兒紫氣東來,青雲直上,官運亨通。"說完,也一飲而盡。

"我就是擔心卜杏斜會突然出現。"酒剛下肚,賈誠信滿面鐵紅,說話時舌根發僵,指手畫腳。

"你看你,又說這。"賈達理往前湊了湊,看看門外,說:"卜杏斜肯定死了。我敢保證,百分之百,不,百分之二百,五。"

話音剛落,門"嘭"的一聲被推開了。賈達理和賈誠信扭頭看,賣烤紅薯的那姑娘站在地下,兩拳握得鐵緊,雙目睜得滾圓,流海上豎,滿臉怒氣,"混帳的東西。老孃敢保證,百分之一千,老孃就是卜杏斜。老孃找了你六年了,原來你就在老孃的眼皮底下。"

"鬼。鬼。"說着,賈誠信往後退,絆倒在牀上,面色變得黑紅,眼光呆滯。

"不管老孃是人,還是鬼,看你今天還往哪裡跑?"說着,那姑娘雙手一甩,撲向賈誠信,"你把老孃欺負了,老孃的血不能白流。"賈達理一看大事不好,橫跨一步擋在賈誠信面前,雙脣亂顫,舌根發僵,語音渾濁,結結巴巴地問道:"有……何,憑證?"

那姑娘一看賈達理又要從中作梗,怒不可遏,胸脯一挺,膀子一甩,用頭猛撞賈達理,"你這個不說理,關你屁事?"

賈達理後退幾步,神色慌張,勉強站穩,儘量顯出得意的表情,向卜杏斜呲嘴,"沒有證據了吧?"

那姑娘氣得臉色鐵青,都說賈達理詭計多端,陰險狡詐,果然如此。幸虧自己將那塊布隨身揣在懷裡,要不然賈達理又要耍出花招。想到這裡,那姑娘"嗖"的一下從上衣內掏出一塊白布,雙手一抖,"這就是證據。"

賈達理大吃一驚,這個人真是卜杏斜?若是,真是應驗了古人說的女大十八變,現在比以前出落得俊俏水靈多了。若不是,那她會是誰呢?還有董也牛已將那塊布給了自己,怎麼她還有一塊?董也牛給的是假的,還是她拿着這塊布是假的?幸虧自己也把這塊布帶來了,要不然就空口無憑了。賈達理想了又想,不管她是誰,哪塊布是真的,必須先唬住她再說,然後也故作鎮靜,哈哈大笑,"你那是假的,我這塊纔是真的。"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塊布,抖落着。

"我這塊上有我的血。"那姑娘一看賈達理是有備而來,便指向賈誠信,"還有他那斑斑劣跡。是不是?"

賈誠信嚇得哆嗦,縮成一團,噤若寒蟬,一言不發。

賈達理護在賈誠信前面,下巴子一歪,又轉移話題,"你信口雌黃。卜杏斜已經死了,陳屍爛肉已經化成土了。拿塊爛布,就想說自己是卜杏斜。問問卜杏斜答應不答應?"

"你再看這個。"說着,那姑娘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不是你寫的?"說罷,又說:"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是不是?"那"是不是"三字,幾乎是吼出來的。

賈達理小眼珠子一轉,嘴巴一歪,瘦長的臉上勉強堆上幾堆不自然的笑容,聲音也變得軟和起來,慌亂中儘量顯得鎮定自若,"噯呀,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杏斜,我是達理叔叔,你家對門。快坐,快坐,有事好商量。"賈達理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反正,目的只有一個,保護兒子不能受到絲毫的傷害。

卜杏斜不吃那一套,看準賈達理的手臂,猛咬一口。趁着賈達理護手,三步並作兩步,跨到賈誠信跟前,抓住賈誠信的大腿使勁揉搓,兩眼發出憤怒的光。賈誠信嚇得渾身亂抖,牙齒打架,"你要幹什麼?"

"我要把你廢了,免得再去害人。"說罷,只聽賈誠信"啊呀"一聲怪叫,四肢朝天,雙目緊閉,爛泥似的癱倒在牀上。

賈達理一看兒子這副模樣,知道卜杏斜下了狠手,抄起一個凳子向卜杏斜砸去。就在這緊急關頭,門口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大喊一聲:"住手。"

三人回頭一看,只見卜某某餓虎撲食般地撲向賈達理,"嗖"的一下從賈達理手中奪凳子。旁邊,丁醋香和高長久也幫忙爭奪。

卜某某奪下凳子,朝卜杏斜喊了聲,"閨女。"

"爹。"卜杏斜瘋也似的撲過去。

卜某某聽到叫聲,張開雙臂,也往過跑,"閨女。"

"爹。"

"閨女。"

"爹。"

"閨女。"

……

父女倆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啦啦地往下掉。丁醋香也感動得淚如泉涌。

"閨女,你好好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卜某某擦了一把眼淚,說。

"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好好的。我知道你就不會死。"

"……"

卜某某鬆開卜杏斜,指着丁醋香說:"她,丁醋香,和爹結婚了。你叫姨姨。"丁醋香身材高挑,穿着藍咔嘰小翻領新衣服,顯得精明能幹。

丁醋香點頭。

卜杏斜衝丁醋香笑笑,"反正我也沒媽,就叫媽吧。"

丁醋香叫了一聲"閨女,"緊緊地把卜杏斜摟在懷裡。

"媽。"卜杏斜叫得很甜。

原來,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大隊不叫大隊,恢復成村委會。董也牛也不再是生產隊長,賈雙祥被選爲村委會主任。這中間,賈達理出了不少力。其實,賈雙祥是不願當這個村委會主任的,是賈達理從中鼓動,左勸右說,把賈雙祥煽動起來了。所以,賈達理十分賣力。先是造聲勢,說賈雙祥如何如何有能耐,有眼光,能帶領大家發家致富,過不了幾年,家家都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而且公平正義,對村民們能一視同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等等。後來又給他起草演講稿,籌劃金泊村的發展規劃。選舉的時候,又跑東家竄西家,爲賈雙祥拉票,功夫不負有心人,賈雙祥如願當選。但賈雙祥知道董也牛在村裡的威望,一下子讓他不在村委會也不合適,就讓他在廣播室當了個廣播員,用當地話說就是"看喇叭"的。那天,賈誠信給賈達理打電話的時候,不知是董也牛忘了關擴音器,還是爲了報復那年敲鑼打鼓送賈誠信卻落了個空的尷尬,把父子倆的通話原原本本讓村民聽了個一字不漏。

頓時間,卜杏斜沒死的消息傳遍整個村落的犄角旮旯。卜某某聽到後,一陣淚如泉涌,又哭又笑。自從蘭鐮刀給他介紹丁醋香以來,倆人就一見鍾情。可因爲丁醋香還有個兒子,不願到卜某某家居住,丁醋香就兩來回跑。前段時間,她兒子也結婚成家。本來,再過兩天,卜某某和丁醋香,也要舉行結婚典禮。可卜某某一聽女兒還活着,說什麼也要第二天就到省城去找卜杏斜。別看卜某某平時靦靦腆腆,可拗起來忒拗。幸虧卜難鬥好說歹說,最後才答應和丁醋香成親後,倆人一起去找卜杏斜。這纔有了剛纔的一幕。

四人一陣高興,再回頭看賈達理和賈誠信時,兩個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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