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車上沒有座位(2)
"回來!"他嚴肅地說,"我們是鐵道兵。這裡是三線,是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指導員,考驗我吧。"胡立明激動得兩眼含淚。
"你想考驗我嗎?"這話是那女的說的,靠東窗坐的那位,還故意扭了一下腰。
一男一女,當着全車廂人的面摟着。那小夥只穿一條印有外國字母的褲衩;那女的穿的連衣裙像透明紗一樣薄。就這麼一對,肉貼肉的一對,"考驗",這聖潔的詞兒,從他們嘴裡吐了出來。他們也說"考驗",用小刀把蘋果切成一塊一塊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說"考驗"。是呀,這是八十年代了,還要怎樣呢?
挪挪吧,挪挪。他只好又往後走。可他的心卻沒有馬上跟去。那,那味,那鮮亮的裙子,還有那"親親",叫人忍不住想咽口乾唾沫。這滋味真叫人想。他強忍着纔沒回頭看。生活,有時是不是也該有點這滋味?頭暈。
他慢慢地走着。這節車廂裡仍然沒有座位。
他也曾有過老婆,那也是一張挺受看的臉,可他和她離婚了。因爲,他不在的時候,她懷了孕。那孩子是人家的,他總這樣想。現在,他又將回到那女人生活着的城市。這幾天,他老想那孩子,那"人家"的孩子,那孩子已經長大了,不知道像誰?當然,他不會再於"政工"了,他知道他已不能做現在人的思想工作。他和他們的思想整整錯着一個時代。幹什麼呢?還幹鉗工?丟了,丟了二十多年。要是那時他不當兵,也許會是個好鉗工,會是。
"同志,請讓一讓。"軲轆轆,賣糖果的小推車過來了。他趕忙讓到一邊,勉強插立在兩個座位之間的一點空地方。好在車兒很快推過去了,他又挪回到原來的地方站。
又是軲轆轆,軲轆轆,賣各種飲料的小推車過來了。這次他往另一邊讓,把提包拎起來頂在頭上,一隻腳還只能像棍子一樣踮着。
接着,賣燒雞的又過來了。一個油乎乎的人託着一籃油乎乎的燒雞,恭恭敬敬地朝人們點頭:"油!油!油!"跟着是賣雜誌的:"《中外傳奇》、《文藝新潮》、《大千世界》——誰要嘍?"往下是《列車時刻表》、茶雞蛋、大鴨梨……東西真多,態度也真好;讓你挑,讓你揀,接過錢的時候,還說聲"謝謝"。只是,還得挪。
他就這麼挪來挪去的。終於,他現,他站這兒是礙事的。他口渴,他也想喝口水。可他沒法把揹包放下,再把提包打開,掏出那用了二十年的破茶缸去打水。當然,他沒想到買"可口可樂"。
那麼,往後走吧,後邊也許會有座位。
焦枝線,一個山洞接着一個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個墳頭連着一個墳頭……
斷糧三天了。
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在這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的山溝溝裡,他們到底有多苦。沒有先進的挖掘工具,沒有起碼的物資供應,可他們卻要鑿通一座大山,修一條長達二十華里的隧道。每天都有塌方、冒頂……終日是雨,是霧,戰士們的身上從未乾過,一個個滿身泥沙,面目猙獰。從早上四點到晚上十點,用生命卻換那一寸一寸的掘進。吃的是自己從幾十裡外揹回來的大米,就的是鹽水煮黃豆。可就連這粗大米也吃不上了,連日暴雨,把惟一地通往山外的路淹沒了。
全連戰士歪歪斜斜地集合在山坡上,沒有誰能夠站得稍直些,因爲都累垮了。他知道不敢鬆勁,一鬆勁全連的人都會躺倒在山坡上。那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開始講話了,舌頭下準備好了最激動人心的詞兒,可就在這當兒,胡立明從隊列裡走出來了。他搖搖晃晃,瘦得像風中的乾柴,臉上被泥水和汗漬糊抹得黑一塊灰一塊,全沒了昔日那粉嘟嘟的模樣。七個月,僅僅才七個月。
他心動了,只稍稍地動了一下,馬上當着全連戰士的面很鎮靜地問:"胡立明,你餓了?"
"指導員,俺不餓。"這聲音乾啞、衰微,就像八十歲的老人在哼。
"你餓。我知道你餓。"他說,"可我們目前有困難。第二批背糧隊已經派出去了,很快就會背同來的。再忍一忍吧,我們的工程不能停下來,因爲我們是在幹革命……"他說着,眼溼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掉淚,一說到"幹革命"就這麼激動,可他是實實在在的真激動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