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小小吉兆村(9)
吉昌林卻又大度地擺擺手:"老兆,掏心窩子說,我比恁還急。政策呀!咱得講政策。過去是肉爛在鍋裡,這會兒你能還叫羣衆平攤嗎?那報上登多少,不叫吃大戶。再說,學文現今是支書了,咱得聽聽學文哩。"
兆成老漢囁嚅着又趷蹴那兒了,接下去又是悶悶地吸菸。
吉學文揚起臉來,又一次很尊重地望着吉昌林,說:"叔,你是老支書了,你看咋辦?"
"學文,把這一攤交給你了,放心大膽幹!恁叔不能多攬權。"吉昌林鼓勵說。
吉學文手裡捧着日記本,依舊很恭敬地望着吉昌林,望着……
吉昌林也定定地望着這年輕的支書,望着這張年輕的臉,那目光彷彿在說:"娃子,你是支書了,恁叔得考驗你哩,紅臉黑臉你都得唱。"
"那,叔、兆爺,鄉里開會的精神,我也給恁彙報彙報。鄉里準備拉一條高壓線……"
"不用匯報,不用匯報。你看着辦啦,該咋辦咋辦。"吉昌林不等他說完,連連擺手。
新支書一次一次地翻開日記本,又一次一次地合上,那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像巴掌扇了似的。終於,他慢慢揚起臉說:"兆爺,山根那兒你勤去,別叫他出事。我,出去一趟。"
這會兒,兆成老漢也替他着急了:"你上哪兒?"
"叫他去吧,趕緊去。"吉昌林點點頭說,他知道這年輕娃要到鄉政府去,他也知道年輕人會空跑一趟,不會帶回什麼來,國家也沒有這筆錢給私人還賬用。可他還是催他走,快走。讓年輕人多跑跑吧。
吉學文慌慌地走去了。兆成老漢蹲着,蹲着,終於恍然地擡起老臉,啞聲求道:"昌林,你得管哪!"
"老兆,管,我管。"吉昌林望望兆成老漢那懇求的目光,又瞅瞅遠去的吉學文,說,"叫這娃子磨鍊磨鍊吧。支部培養個人老不容易呀!"
兆成老漢還沒嚼出"話"味來,心裡掛着山根,嘆口氣,也急忙忙走去了。吉昌林依舊不慌不忙地站起,久久地望着這千把人口的吉兆村,望着這片古老的土地。
他要管的,生在吉兆村的事他不能不管。可他得等等,再等等。
八
午後,在那些善良而又多事的女人嘴裡漸漸傳出這樣的"口風":"吉老闆"不幫忙,是爲着山根私下說過傲氣的話,他要三年和吉昌林見高低呢!娃呀,這話能說嗎?還有,在吉昌林包窯的時候,山根也願包。他掏了高價,但結果還是讓掏低價的吉昌林包了去。爲這事,山根私下寫過告狀信,偏偏這信又從縣上轉了回來,信在吉昌林手裡握着呢。在縣上他有多少朋友啊!不過吉昌林從沒說過這事兒,山根也沒露過,可人們還是信了。——怪不道喲!
後晌,兆成老漢的心特別沉重。這不僅僅是聽了女人的閒,光吉昌林說他那一句,就叫人半天"化"不開,像塊坯死死地塞在心裡。他愧呀!他一輩子沒做過惡事,沒在人家過不去的時候下傢伙。可這是怎麼了,頭一個到山根家去,頭一個!爲那三千塊掙哩老不容易,他說了那打臉的話。咋說出口喲?想起,心就一顫一顫的。他恨自己昏了頭。唉,你是有孫兒的人了,保不定下輩人也會出些事,到那時,人們會說,不虧呀,不虧!那是你爺幹剩下的,你那短見的爺把你下輩人的路堵死了。呸,還是在黨的人哩!
這愧疚把兆成老漢"釘"在了山根的院裡,就那麼賠罪似地蹲着。想說一句安慰的話,又怕山根往別處想,於是不挪窩地死蹲,讓那炎炎的日光曬,似乎只有這樣心裡纔好受些。他沒有"關係",他的錢是下死力掙的,他實在拿不出什麼了。
這工夫,後院的老姑奶奶來了。初看去,這是一個極乾淨的婆婆。細細的沒有血色的脖頸挑着一張蒼蒼的白臉子,連那網滿臉龐的老皺兒也似乎是白的。細看了,那眼睛沒有光,盯住什麼的時候很滯,像死灰一樣。那面部的底色似還透一點點當年的紅潤,使人憾憾地遙想她昔日的丰采。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照直走去,跚跚的,叫你覺得她彷彿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