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自選集
她進得院來,先是低頭喃喃一陣,劃個"十"字,和藹地說:"孩子,我給你道喜來了。
喜?兆成老漢猛地擡起頭,一怔,以爲老姑奶奶又犯病了,忙上前攔住她說:"老姑,你歇着吧,歇着。"
老姑奶奶並不理他,依舊盯着山根,口齒清楚地說:"信主吧,孩子,主保你平安,主會給你免憂免災。來吧,孩子,來吧……"
"老姑,你歇着吧,歇着吧。"兆成老漢又勸道。
"來吧,孩子,你看我心口痛了多少年,多少年哪!一信主,不犯了,好了,好了。信吧,孩子,信吧。"
兆成老漢生怕老姑奶奶犯病,萬般無奈攙住她小聲說:"老姑,回去吧。我叫他信,叫他信……"
山根望着老姑奶奶,牙齒骨繃得緊緊的,一股烈焰從胸中燒起,那淚"噗嗒、噗嗒"一滴滴掉,**辣的。
老姑奶奶被兆成老漢扶着往外走,嘴裡還唸叨:"信吧,孩子。信了主你就不愁不焦了……"
聽着這話,兆成老漢心裡一陣酸楚。可憐哪!早年,老姑奶奶曾是吉兆村最風流的女子。她和外地來的一個男人相好了,常常半夜去會那男人,兩人真好哇!有一日,被人當場捉住,雙雙綁在了村頭的槐樹上,全村人都去看了。那男人臉都嚇白了,渾身直顫,可這女人卻昂着頭,任人打罵,吐髒唾沫。她還喊了:"打吧。頭割了,有心跟着呢!"從此以後,那男人一去不回,再沒有來。她瘋了,每日裡在村裡跑,衣裳撕得一條一條的,見人就直直地盯住喊:
"小樹林!小樹林!"
"上河邊!上河邊!"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
後來,還是當支書的吉昌林做了好事,叫隊裡出錢送她到縣醫院去看病。回來後,人像傻了一樣,終日一聲不吭。那會兒,她也才三四十歲,夜裡常有光棍往她那裡湊乎。於是,又常常犯病。還是吉昌林授腰站在村街裡罵:"誰敢鑽老姑的門子,我叫他爬着出來!"自此,沒人敢去了。只有吉昌林常到她那裡看看,這老姑奶奶也只怕吉昌林一個人……
兆成老漢轉回來,見山根兩眼含淚,便蹲到他跟前說:"山根,恁叔知你有一肚子話,知你硬氣。可有話還是說出來吧,別窩着。你啥都想了,恁叔也知你啥都想了。唉,恁叔老糊塗了,連人也應不起。我知你看不起恁叔,我知。你罵吧,罵我心黑,罵吧。可咱還得往前走,往寬展處想。人,是一口氣呀!"
"山根,你是想爭一口氣,恁叔知你的心力。咱栽了,咱爬起來,總會有路的,你娃子還年輕。"
"山根,恁叔窩囊,替你撐不起這個天。可恁叔好賴也是在黨的人,不會再幹那虧心事。你要是有啥法就說出來吧……"
兆成老漢只想把心扒出來讓山根看看。可山根仍舊不說一句話,兩眼直直地望着"老姑奶奶"的房。
人哪,這也叫一輩子呀!
九
太陽西斜的時候,東崗上突然傳出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兩臺五十馬力的"鐵牛"吼叫着翻上了東崗,開向南北潭去了。人們看清了,拖拉機上站着年輕的新支書。
是呀,學文這娃子嫩是嫩了點,心勁還是有的。不管跑多少地方,總還是把拖拉機借來了。這不,連晌飯都沒吃,便叫着山根來打撈了。世間的事誰能說得清呢?南北潭雖然七丈深,可萬一車能撈上來,萬一能修好,那軲轆子一轉,還能愁錢嗎?
人們的心一下子又活泛了,紛紛扔下活計來看,偌大的南北潭黑壓壓地圍了一圈人。娃兒們稀罕這熱鬧場面,雀兒一樣在人堆裡鑽來鑽去,歡歡地往潭邊擠。有的還趴在地上,瞪直小圓眼瞅那水面,被大人日罵着退去了,又悄悄從另一處擠上來,人縫裡露一顆小腦袋。莊稼人的臉色是嚴肅的。他們也巴望着要做各樣的事,只是資金不足,膽量也還小,更沒有上上下下的關係,只憑着一雙手和那想財的小想頭。山根的倒楣叫人心悸。一個個心裡像揣了兔兒一樣,瞅水,瞅人,懷着各樣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