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上陽,含元殿外,大雨瓢潑,將三千宮闕沖刷得清亮無塵,白玉鋪就的玉階上,一抹纖細的身影跪立在那裡,任由豆大的雨點打在她清秀出塵的面上,卻絲毫不曾動搖,只蒼白的嬌脣緊抿着,透着主人幾分筋疲力盡後的痛苦模樣。
玉階上偶爾走過幾位大臣,見到御好一個弱女子竟在大雨中整整跪了一下午,都或多或少升起幾分佩服之意來,無奈此刻陛下正是盛怒之時,無人能勸,是以看到的人也大抵微微行個禮便離去了。
“林將軍,您慢些。”一個小太監小心翼翼的扶着一個昂藏七尺的將軍模樣的人走來,御好眸光微瞥,不甚在意。
“下官林海拜見蕭夫人--”來人二話不說,跪下便重重的朝御好磕了一個頭。
這個林海,御好自然是認識的,數月前,同樣是在這個地方,他還曾執劍想要殺了自己,御好完全沒想到而今他竟會向自己行如此大禮,還口口聲聲稱自己“蕭夫人”。
不是帝姬,是蕭夫人,御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是以忙回了一禮:“林將軍不必多禮。”
“夫人,當日是林海魯莽,還望夫人海涵,侯爺能娶到您,實乃侯爺之福。”這個莽撞高大的將軍臉上露出無比信任的神色,令御好心中一暖。
看着他站起來時微微顫抖的雙腿,御好便知,他定是受了太子哥哥的懲罰,是以勸解道:“林將軍,如今實非頂撞皇上之時,還望林將軍保重自己,侯爺在獄中定是明白將軍一番深情厚誼的,林將軍還是快回吧。”
“夫人,可是您……”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將軍回吧。”御好微微一笑,篤定道,“相信我,侯爺也會沒事的。”
“下官自然相信夫人。”林海粗獷臉上露出同樣堅定的神色,與御好目光相交,斂眉恭敬行了一禮,“那麼下官先行告辭了。”
“林將軍慢走。”御好微微含笑,目送林將軍在小太監的攙扶下慢慢消失在大雨中。
御好剛一回頭,便瞥見墨相國正朝自己走來,素來沉穩的臉上,透露着幾分擔憂和心疼。
御好擡眸迎上他的目光,不等他開口,燦然一笑:“相國大人莫要勸御好,御好不會離開的。”
相國大人神色一恍,剛要出口的話全因她狀似輕鬆的一句話嚥了回去,只能帶着再複雜不過的眼神審視着她,她是那樣的執拗,那樣的堅韌,爲何偏偏要生的這麼像,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任性些,自私些,不諳世事些,至少那樣她或許還能快樂些。
見相國大人不語,御好又道:“請代御好向姨母問安,請姨母放心,御好定然會沒事的。”
相國大人眸色一凝,她竟又一次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是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還是她太聰明瞭?知道再勸無益,相國大人無奈的嘆了口氣,將手中玉傘交到了御好手中:“我已經派人通知你的兩個丫頭了,過會兒便隨她們回去吧,不要讓你母親擔心。”
母親?御好疑惑,不該是“母妃”嗎?還未等御好問出口,相國大人已經大步離去,御好握着手中的玉傘,傘柄上還留着他厚實掌心的溫度……
含元殿內,鎦金香爐內不時的飄散着出幾縷淡淡的龍涎香,寶座之上的男子一襲明黃龍袍,面若冠玉,眸如星月,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身爲王者的高貴氣質,只有那對好看的英眉一直緊緊的皺着,似是有什麼憂心之事。
“她還在外面嗎?”君殤修長的十指緊握着手中的紫玉狼毫筆,面前奏摺堆積如山,他卻只覺得思緒混亂,絲毫看不進去。
“是的,皇上,帝姬已經在外面跪了快一個下午了,你看是不是……”如今的含元殿總管福公公正是當日在昭陽殿伺候的小福子,先皇被幽禁長櫺宮後,他因爲和御好有些交情,是以便被今上選爲含元殿總管。因此,他的心中一直對御好有感激之情,此刻見到皇上終於開口了,忙開口替御好懇請道。
君殤聞言,星眸一沉,看着面前一本本都是彈劾蕭權的奏摺,終是狠下了心:“你再去勸勸她,讓她先回去,莫要傷了身子。”
“是,奴才領旨。”福公公無奈的嘆了口氣,皇上素來仁厚,這次卻不知怎的,竟對一向寵愛有加的帝姬置之不理。
殿門外,御好跪在雨中,只覺得雙膝又冰又麻,其實雙膝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渾身也彷彿被抽空了力氣一般,雨水順着她蒼白秀美的小臉滑下,渾身早已溼透,唯有一雙清麗雙眸透着幾分執拗。
“帝姬,我們回去吧,皇上不會見您的,您的身子纔剛好,要多休息纔是,我們還是回去另想對策吧。”一旁的知心心疼的看着御好,勸道。
帝姬在回京的路上不知怎的中了毒,卻一直瞞着自己和會意,直到快到京城的時候,帝姬才命自己找沈逐驚來,如果不是沈公子及時趕到,她真不敢想象帝姬會成什麼樣,如今帝姬纔剛剛恢復了一些,怎麼可以在雨水中跪這麼久呢!
“你別管我,你先回去吧。”御好一張口,才發現自己喉嚨乾渴得厲害,幾縷雨水滑進嘴裡,才稍許覺得好些。
“太子哥哥一定會見我的。”御好相信,太子哥哥從小便寵愛自己,如今他雖當了皇帝,卻一定還是那個寵愛自己的哥哥。
御好努力的張開眼,告訴自己一定
不可以倒下,蕭權還在等着自己呢,她答應過蕭權要救他的,他是個好官,即使他不愛自己,她卻還是不忍他蒙難,她要等,等太子哥哥接見自己。
御好跪在雨水中,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含元殿的門徐徐打開,一個模糊的身影朝自己走來。
“小福子?”御好疑惑的喚了一聲,但看他一身總管太監的大紅侍袍,便明白了過來,“是不是太子哥哥要見我?”
看到御好還認識自己,福公公心內一暖,轉而生出幾絲不忍的來:“帝姬,皇上說了,請您回去吧,他不會見您的。”
御好剛剛凝到脣邊的笑意迅速僵硬,身上最後的一絲力氣也被抽離去,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帝姬--”衆人正慌亂間,突然看到一抹明黃色衝這邊走來。
“皇上萬福--”
“你們讓開。”君殤顧不得衆人詫異的眼神,一把推開衆人,上前抱起御好,往瓊華殿走去……
御好從睡夢中醒來,入眼便是熟悉的淡青色繡蓮花帳簾,不正是自己的扶贏閣嘛!
“帝姬您醒了嗎?”知心見御好醒來,高興的道,“您嚇死我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御好撫着脹痛的額際問。
“是皇上把您抱來這裡的。”
知心剛解釋完,便聽珠簾響動,一個淡藍色的身影匆匆從屏風後走來,君殤金冠束髮,穿着一件藍色織金錦雲龍紋蟒袍,前身從肩部騰躍過來一隻巨蟒,間以祥雲紋飾,下端行蟒兩團,下襬處飾海水江崖,御好不由得讚歎:幾月不見,她的太子哥哥真是越發顯得高貴優雅,氣勢不凡了!
君殤看着眼前這個終於清醒過來的人兒,憂鬱的眸中閃過一絲愧疚,上前坐在了她的榻邊,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見到燒已退,才放心下來,關切的問:“可想吃點什麼,我讓御膳房去做。”
“太子哥哥--”御好看着君殤眸中熟悉的關切眼神,那樣的神情簡直像極了父皇,不由得鼻尖一酸,淚幾欲落下。
“好了好了,是哥哥不好,不哭,好嗎?”見御好淚盈於框,君殤寵溺的抱住榻上嬌小的身子,一如兒時般寬慰道,“哥哥不該不見你的,是哥哥不好。”
“皇上--”御好神色一正,掙開他的懷抱,赤足下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深深俯首,“御好求您,救救蕭權吧!”
“御好,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君殤上前想要扶御好,突然胸口一窒,止不住猛烈咳嗽起來。
一旁的福公公見狀,連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扶過君殤,命人奉上一碗黑呼呼的藥,擔憂道:“皇上,您該用藥了。”
“哥哥身體不舒服嗎?”御好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太子哥哥確實瘦了很多。
君殤擺了擺手,笑道:“沒事,只是近來國事繁忙,都是些補藥罷了。”
“皇上請保重龍體。”御好看着太子哥哥眸中那抹顯而易見的血絲時,突然覺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君殤拿過藥碗喝下藥,扶起地上的御好,眉頭深鎖,本就常含憂慮的瞳眸中更多了一分無奈,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思慮道:“御好,哥哥自小看着你長大,你想要什麼哥哥都清楚,你呈上來的東西我也都看了,可是這回哥哥真的幫不了你。”
“爲什麼?”
御好還想問下去,卻見剛退下去的福公公又走了進來,手裡端着一個晶瑩別緻的玉盤,輕聲叩問道:“皇上,時候不早了,您是去皇后那裡,還是翻牌。”
君殤聞言,眉頭微不可見的一皺,看到御好尷尬的樣子,正想訓斥幾句,仔細一想,卻站起了身,拍了拍御好的肩頭:“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君殤說着,轉身從福公公的玉盤裡隨意翻了塊玉牌,看了一眼,瞬間神色複雜萬分的道:“那就去若芳殿吧。”
“起駕若芳殿--”福公公手中拂塵一揮,高聲道。
“哥哥,我……”御好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君殤已經快步離開了扶贏閣。
“帝姬,皇上如今已經即位,您還是喚‘皇兄’爲好,免得落人口實。”福公公恭敬的作了一個揖,道。
“福公公當真是忠心耿耿呢。”御好看着福公公故意給太子哥哥製造離開的機會,心裡頭不由得懊惱。
“小的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原就是奴才的職責。”福公公恭敬的道,“帝姬昔日對奴才的恩德,奴才亦是銘記於心的。”
“既然如此,你爲何要這麼做?”
“帝姬明察,帝姬此刻絕不適合和皇上起衝突,依皇上對帝姬的寵愛,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定然不會不應了帝姬的請求的,不過奴才向您保證,明日皇上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的。”
“這話當真?”御好將信將疑的問道。
“奴才以項上人頭擔保,今晚之後皇上定會給您一個交代的。”福公公篤定道。
“今晚之後?”御好心下一轉,想起剛纔太子哥哥掀過的玉牌,立刻挨個翻轉福公公託着的玉盤裡所有的牌子,上面果然都只寫着一個人的名諱--“若芳殿墨美人”,御好美眸一轉,挑眉問,“這個若芳殿墨美人是哪位?”
“帝姬英明。”福公公讚賞一笑,“正是相國的
大女兒墨螓若。”
“墨螓若?”那不是皇叔的麗妃嗎?太子哥哥他……
似是看出御好的疑惑,福公公又解釋道:“昔日麗妃娘娘已經死了,如今宮中只有墨相義女墨美人,墨主子與蕭侯爺情意匪淺,必然會在陛下枕邊說說好話的。”
“麗妃?墨美人?”御好淡淡一笑,目光落在福公公的臉上,讚歎道,“福公公,是御好小瞧你了,你究竟還知道多少事情?”
福公公神色恭敬的跪下身:“奴才知道的,定是帝姬希望奴才知道的,帝姬不希望奴才知道的,奴才便永遠不知道。”
御好幽幽一嘆,知道是自己錯怪福公公了,遂指着地上的玉牌:“快些收好吧,不要被皇兄知道了。”
“奴才明白。”福公公說着收拾好玉牌,又謹慎的從懷中掏出另外幾塊玉牌換上,才恭敬退出。
御好看着那個離去的紅色身影,道:“小福子,謝謝你。”
福公公緩緩轉身,露出一個恭敬淡然的笑,轉身走入雨幕之中……
若芳殿內,香氣氤氳,一襲華貴裙裳的墨美人跪在門口,殿內燈火搖曳,只見美人衩環叮鐺,髮髻低垂,整個人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柔美神態。
“皇上駕到--”一聲尖銳的通稟,若芳殿門口隨即邁入一道明黃色的身影。
“臣妾恭迎聖駕。”墨美人恭敬叩首。
君殤眉頭一緊,上前拉起地上的人兒,溫柔道:“你我之間還需要這樣嗎?天寒地凍的,日後便不要在門口迎我了。”
“謝皇上。”墨美人低低應了一聲,恭順的臉上只餘下溫婉,再無其他。
君殤脫下外面的明黃色風氅,披在她嬌弱的身子上,牽着她的手大步跨入內殿:“你可還是在惱我?”
“臣妾不敢。”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嗎?”君殤落座在榻上,拿過一旁小几上的熱茶,略帶嘆息的道,“今日若不是恰好掀了你的牌子,朕真不願來你這,省的讓朕看你不開心的樣子,徒惹傷悲。”
“皇上若是不願意見到臣妾,臣妾這便讓福公公給您安排別的妃子伺候。”
君殤伸手拉過身側的女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撫着她柔滑似水的肌膚,微惱的道:“你便這麼希望朕去別的妃子那裡嗎?”
“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你果然還是在怨我啊,你要我如何補償你,你說出來好嗎?你若說了,朕許是就答應你了呢。”君殤似是嘆息的說道,身爲君王,他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可偏偏她,軟硬不吃,如果當一回昏君,可以讓她對自己的怨懟少些,他也願意了。
“臣妾不過是區區一個賤妾,人微言輕,哪敢和皇上提什麼要求。”墨美人的聲音細若遊絲,透着幾絲無耐,幾絲通透後的苦澀,唯有心內透着幾分希望的燈火。
聽到她這般自賤的話,素來溫和的君殤也不由得怒了,大手一揮,打翻了几上的茶杯,上前一把拉過身旁的人兒,恨恨道:“朕知道曾經對不起你,可是朕也盡力了,朕如今也在不停努力的補償你,朕甚至可以不要回自己的孩子,讓他過尋常人家的生活,你究竟還要朕怎麼做?才肯原諒朕當年犯的錯?”
“我要你放過權哥哥。”墨螓若擡眸,對上君殤帶着幾分憂鬱幾分惱怒的瞳眸,冷靜道,“權哥哥是無辜的。”
君殤豁然起身,一把將墨螓若摜倒在地,狠狠道:“權哥哥,權哥哥,在你心裡除了蕭權,可還有過朕這個夫君,這麼多年,你可曾有愛過我分毫?”
“那皇上可有愛過螓若?”墨螓若冷聲質問道,“從四年前開始,螓若就一直是一個替身罷了,不是嗎?螓若爲您生兒育女,爲您棄愛進宮,爲您刺探秘辛,你可有半分是真正憐我的?從始至終你不過是把我當做了另一個人的替身罷了。”
“你說什麼?什麼替身?”
“御好的替身!”多年的心結,終於說出了口,可是看着他糾結複雜的神色,墨螓若突然有些後悔,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如今又何必說破呢?自己是何時開始變得這麼不淡定從容的,自己不是從來就不愛眼前的男子嗎?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這麼多年,你是這麼想的。”君殤突然想起初遇她時,是在春日的相國府上,她一襲粉紅長裙,坐在院中的一棵梧桐樹放紙鳶,不顧下面丫鬟焦急的呼喊,只顧自優雅的笑着,她是那般的靈動可人,眉眼間都是淡淡的舒適笑容。
長年身處後宮,他從未見過這麼自然純粹的女子,一時少年情絲被牽動,自那以後,魂牽夢縈,心心念唸的不過就她一人而已。彼時,她是相國之女,他是一朝太子,原就是最般配的一對,如果沒有後來的皇叔奪權,他一定會娶她爲太子妃,繼而封她爲後,封她腹中的孩兒爲太子。
可是沒有如果,皇叔篡位,自己被囚禁,她孤獨一人誕下孩兒,三年一次的選秀,她被選入宮,成了皇叔的妃子。沒人知道,在廢太子府的三年,他對她是如何的思念如狂,他們的孩子會喊爹孃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她亦不在,她只託人送信來說“我只願他過最尋常人家的生活”於是他應了,即使自己做到這樣,她也還是不懂自己的心嗎?
“其實要救蕭權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