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露重,蕭權竹林深處的書房內,一襲深色長袍的墨相立在書案前,輕嘆了一口氣,面色漸漸的變得愈發沉重。御好和螓兒之間的矛盾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原以爲憑藉御好的聰慧敏銳可以在侯府過得很好,可是當看到她那清麗眸中的盈盈波光時,他亦心疼無比,恨不能帶她回到自己身邊,補償給她這麼多年缺失的父愛,可是不能。
這麼多年來,在御好身上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每次自己都有機會可以挽轉她的命運,讓她幸福些,少受傷害些,可是偏偏到了最後關頭自己都選擇了螓兒,此番,到底該不該說?說了又將如何?
“學生拜見恩師。”蕭權推門進來,恭敬施了一禮,因爲心思猶牽掛着御好,是以全然沒有注意到墨相的失態,只沉默的站在一旁,等着他開口。
墨相緩緩轉過身,看着面前這個自己傾心培養出來的優秀男兒,心緒翻涌,說與不說,兩廂爲難,沉默良久,最終只能化爲了一句:“最近在讀什麼書?”
蕭權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那冊書上,頓了頓,如實答道:“《北朝野史》。”雖讀的是禁書,蕭權也不隱瞞,只是看向墨相的眼神慢慢的變得深邃了些。其實他早就有些問題想要請教恩師了,今日倒是個好機會。
“哦?讀出了些什麼?”墨相一臉凝重此刻倒是化爲了笑意,不愧是自己教出的學生,不拘常理,竟懂得觀微入深,以此來查探不解的事情。
“不瞞恩師,學生原是爲了一樁情事,纔想知己知彼,卻不料讓學生髮現了另一樁事情。”
“如果老夫沒有猜錯,你原是想查探折顏接近御好的目的,後來卻發現了老夫和折顏的關係,是嗎?”自己的這個學生墨相再清楚不過,自己根本不用遮遮掩掩,憑藉蕭權的睿智敏銳,遲早都會知道這件事的。
“是,學生從書中得知,北朝王庭四十年前曾走失過一位王后的親生嫡子,也就是現如今北朝大王聞伐劣的嫡親胞兄,書上說這位王子左手虎口處有一個鷹形胎記,這在北朝,是上蒼指定的繼位者的象徵……”
蕭權說到此處,再不言語,少年時期,自己幾乎是在這位老者手把手的教授下成長的,衆人皆知道相國墨葆成知識淵博,文采斐然,卻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左手劍法亦是天下第一,即使武功高強如他蕭權,亦不是對手,而恩師之所以從不用劍,只是因爲他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個永遠都無法去除的鷹形胎記。
“是,你沒猜錯,我就是北朝四十年前失蹤的皇室嫡長子墨伊克,這麼多年過去,我原以爲這將是永遠的秘密,我不該教你認北朝的文字。”墨相的目光從案上熟悉的文字中擡起眸來,深邃的眸中暗光流轉,似是沉思了一番,良久,才道,“你只說錯了一件事,我並非走失,而是被人追殺。”
“追殺?”
“是,蕭權,老夫在你少年時便告訴過你,但凡深宮,總避免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當年我雖爲王后嫡子,但父皇所出衆多,被人暗殺也是時常有的事,只是我沒想到那次的殺手會那麼厲害,我幾經生死,逃出了北朝的邊界,扮成一個南朝的書生才躲在了江南柳城,才避免了這次追殺,因爲精通南朝文化,我便結識瞭望老太傅,他收留我,供我讀書考取功名,後來我愛上了望太傅的二女兒望若素,也就是螓卿的母親,若素她是個好女人,溫柔善良,美麗端莊,是她令我放下了心中的復仇慾望,這麼多年我在南朝與妻兒相伴,早就打算在此終此一生,再不回北朝,可是……”
“可是您萬萬沒想到,折顏會找上門來,因爲北朝內政動盪,急需一個皇族血親的女子繼任大祭司之位,而螓兒正是這位嫡系血統的北朝公主,是嗎?”
墨相眸色一沉,劃過幾絲痛色,努力的壓下心頭的溫情,鎮定道:“不管過往如何,螓兒如今只有一個身份--衛彰侯夫人。”
“學生明白。”突然解開了心中所有的疑惑,蕭權突然覺得沉重無比,一個是南朝帝姬,一個是北朝
公主,他還能從容應對嗎?也許從御好回到自己身邊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無法從容了。她說她惶恐,其實他又何嘗不是。
“御好是個好女子,值得任何男人寵她愛她。”其實她真的很像她的母親,溫柔大方,懂得顧全大局,懂得體貼自己所愛之人。
“是。”蕭權不明白恩師爲何提及御好,但御好確實是個頂好的女子,有她相伴,是他蕭權三生有幸。
“螓兒不比御好,自小我們都寵着她,也沒姨娘們陷害她,自然脆弱一些,如果螓兒和御好起了衝突,還請你看在老夫教養你一場的份上,多遷就她一些吧。”
話一出口,墨相才恍悟過來,自己又說了什麼呀?緣何自己說着說着又偏向了螓兒,這麼多年了,是不是正如若素所說,自己的心中還有安之的一席之地,這麼千般遷就,萬般維護,是自己偏私了嗎?
……
夜,雨辰閣,墨螓卿擦拭去臉上的鮮血,一把打翻允兒手裡的銅盆,看着坐在一旁出神發愣的母親,不由得恨恨道:“娘,我究竟還是不是你女兒,爲什麼你總幫着那個君御好。”
相國夫人從怔楞中回過神來,看着地上打翻的銅盆,腦海中都是御好滿是鮮血的手,神情空洞的幽幽一嘆:“是孃親把你寵壞了啊!”
“娘--”墨螓卿上前拉過相國夫人的手,略帶驚慌的道,“您怎麼了呀?”
相國夫人回過心神,愛憐的撫了撫墨螓卿凌亂的髮髻:“看看你,這都是爲人妻的人了,怎麼還不懂打理好自己。”
“娘?”
“是孃的錯,沒好好教你怎麼爲人妻,也難怪蕭權會冷落你了。”相國夫人扶起墨螓卿,將她拉到梳妝檯前,溫柔的替她梳理一頭凌亂的發,“蕭權不是一般的人,你如今嫁他爲妻,便不能再像兒時那般胡鬧了,蕭權近來仕途不穩當,做人妻子的,更該替他打理好這個家纔是。”
“女兒自然明白,可是侯府一切的事宜向來都是交給秦管家打理,我哪裡插得上手啊。”墨螓卿抱怨的說道。
相國夫人撫着掌心柔順的長髮,溫和的眸中閃過一絲嘆息:“螓兒,有些東西是要主動爭取的。”相國夫人說着,走到墨螓卿的身前,問:“蕭權這幾日可是宿在你的房裡。”
墨螓卿自然知道自己母親所言何意,臉上不由得一陣羞紅,忙低下了頭,微微的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你該懷個孩子,如此一切都好說。”
“可是……可是。”墨螓卿緊咬着脣,她哪裡好意思和母親說蕭權每每夜裡總說自己累了,除了新婚那夜,他根本沒碰自己。
見到女兒眼中的欲言又止,再想想剛纔蕭權對御好那在意的眼神,身爲過來人的相國夫人已然明白了過來,即使自己依着夫君之意,竭力違背內心意願幫着螓兒,卻也敵不過命運的軌道了吧。
“螓兒,你可還記得當初蕭權是怎麼來我們家的?”
“我自然記得。”墨螓卿很是奇怪自己的母親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她怎會不記得當年那個一身凌亂,卻比任何世家公子都要好看的少年,即使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都記得權哥哥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他說“我一定能娶到你的”。便是兒時那樣的一句戲言,她亦當真了,此後十幾年,求親之人幾乎踏破了相府的門檻,可她從未心動過,她知道自己此生是非蕭權不嫁的。
墨螓卿慢慢追憶道:“那年爹爹陪先皇微服出巡,碰到了一羣難民,權哥哥便是那羣難民的頭領,安撫難民後,先皇覺得權哥哥是個可造之材,便要爹爹帶他回家了。”
“那你可知道他爲何會隨你父親回家?見你的第一面爲何說他一定能娶到你?”
聽了母親此話,墨螓卿心中莫名一寒,難道不是因爲自己長得好看嗎?或者自己是父親的女兒,而他是父親的門生嗎?
看出墨螓卿眸中閃過的詫異慌亂,相國夫人還是不顧夫君的再三囑咐,堅持道出了當年的事實:“那一
年隨先皇一起微服出巡的還有御好帝姬,孃親如此說,你可明白?”
“什麼?”聞言,墨螓卿彷彿跌入了無比寒冷的地窖一般,“娘你是說……”
相國夫人連忙伸手捂住了墨螓卿的嘴,小聲道:“我也是後來聽你父親說起,纔想明白過來,此事只有我和你父親知道,只要你不說,就什麼都沒發生過,你可明白?”
墨螓卿努力平復自己的思緒,卻還是止不住濃濃的失落,原來,這麼多年,權哥哥都以爲自己是兒時的御好,所以纔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我一定能娶到你的”
“傻丫頭,不要多想,畢竟你和蕭權這麼多年青梅竹馬都是真的,他若不喜歡你,也不會對你這麼好。”
“孃親,爲什麼權哥哥不能像父親那樣只娶一個呢?”墨螓卿眸光散亂,只拉着相國夫人的手,低泣道。
“傻孩子,蕭權遠比你父親出色,不假多日,蕭權定會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如果沒有這些妾室孃家的支持,他縱使再出色,都不能做到這般地位,身爲妻子,你理當理解接納纔是。”
“我不要,我不要他功成名就,不要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只要他是我一個人的就好,爲什麼就連這麼簡單的要求他都做不到呢?”
“螓兒,你知道嗎?這就是你輸給御好的地方,御好身份比你更高貴,可是她甘願嫁給他爲妾,你和御好比的不再是誰更漂亮,誰更出色,而是誰更明白他的心,能替他着想,孃親這話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墨螓卿豁然起身,恨恨的道,“這事都怪君御好,如果沒有她,我和權哥哥一定可以相守白頭的,都是君御好這個賤人。”
“侯……侯爺。”門口突然傳來允兒驚慌失措的聲音。
墨螓卿擡眼望去,才發現不知何時,蕭權已經立在門口,俊朗的面上冷得猶如寒冰,一雙星眸透着無比的冰冷無情。
“權哥哥……”墨螓卿見到蕭權的表情,渾身彷彿被抽乾了力氣一般,撐着梳妝檯,說不出話來。
“我警告過你,我不想再聽見你說御好的壞話。”蕭權目光寒冷,剛要跨進屋內的腳步,生生的轉了出去,憤怒的拂袖而去。
相國夫人在一旁見狀,只幽幽的嘆了口氣,推了推渾身發軟的墨螓卿:“還不快追上去。”
墨螓卿愣了愣,終是跑出門去:“權哥哥,你要去哪?”
“回書房。”
“可是,可是今天是大婚第三天啊。”墨螓卿無力的說道。
“我累了,你早些歇息。”蕭權說着,一步不停的往前走去。
墨螓卿眼見蕭權的背影越來越遠,忽然拔出了髮髻上的發衩,放在了手腕上,狠狠的劃了一道,忍不住尖叫出聲。
蕭權聞聲,停住了腳步,突然想起剛纔恩師和自己說的話“螓兒不比御好,自小我們都寵着她,也沒姨娘們陷害她,自然脆弱一些,如果螓兒和御好起了衝突,還請你看在老夫教養你一場的份上,多遷就她一些吧。”
“你這是做什麼?”蕭權幾步走到墨螓卿的身邊,捂住她流血的手腕,眸中雖有疼惜,更多的卻是不耐煩。
“我錯了,原諒我好不好?”墨螓卿順勢靠近蕭權懷裡,柔弱的道。
蕭權低頭看着懷中脆弱的人兒,無奈的道了一句:“好。”
“權哥哥,我這麼做都是因爲我愛你,你明白嗎,我愛你,如果沒有你,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別說了。”蕭權心裡煩亂,不知怎的就想起御好的那句“我很惶恐,我要不起”,可是卻偏偏沒有像螓兒這般和自己說一句“我愛你”,是啊,她從來沒有說過她愛他,思及此,蕭權整顆心都亂了。
“權哥哥--”見到蕭權發愣,墨螓卿低低的喚了一聲。
蕭權垂眸,斂去自己失態的神色,淡淡的道:“既然已經嫁給我了,以後就和她們一樣喚我‘侯爺’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