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動發生後,風沫街變得比以往更加肅靜,偶有搬着舊物的老翁走過也是腳步匆匆,已近午時,顧以彥站在二十四橋上遠遠看見當鋪木門緊閉心頭不由一緊,叩門半晌才聽見當鋪夥計的聲音傳來,“來啦來啦!”
“喲!是公子您啊!”開門的夥計手中把玩着一對黑色珠子,認出顧以彥來。
“打擾了,我找柯掌櫃,煩請通報一聲。”
夥計卻作了個請的手勢,笑道:“這次發生了地動後,掌櫃的就說公子興許會來找他,早已恭候多時了。”
顧以彥微微一怔,繼而鬆了口氣:“如此說來柯掌櫃安然無恙?”
夥計重新關好木門:“多謝公子掛懷,掌櫃一切安好,這邊請!”,夥計引着顧以彥往後院走:“實不相瞞,在下以前就幫忙接洽掌櫃挖出的地底陰貨,這次地動發生的地方就在丘祭陵附近,掌櫃的就已猜到可能跟燭陰路有關。”
顧以彥面色一窘,回道:“說來慚愧,其實這場地動或因我而起,也在燭陰路上遇到一些怪事心存疑惑。”
“既如此,希望公子能在掌櫃那裡尋到答案了。”夥計腳步依然停在那座竹柏掩映下的小屋前。顧以彥意會,徑直朝小屋而去。
屋內還如初來一樣瀰漫着奇異香味,唯一不同的便是這次的燭火早已燃起迎接客人,柯盛業沙啞的嗓音在顧以彥進門那一刻便響起:“柯某有失遠迎,少俠勿怪,這邊請!”
顧以彥落座,拱手道:“前輩言重了,時隔多日又來叨擾實在過意不去。”
“顧少俠不必客氣,柯某一生閱人無數,早知少俠吉人天相,此行定能安然通過……”柯盛業遞過一杯茶,繼續道:“少俠有何事直言無妨,柯某自當盡力。”
“晚輩不勝感激,只是不知除了前輩,可還有其他人知曉燭陰路的存在?”
柯盛業頓了頓,開口:“當年我們十人因走投無路跑陰貨,最後只有我和旗三哥僥倖活了下來,至於進入燭陰路的木佛寺,早在數百年前就已荒廢,佛寺建造者也已無從考證,所以這雲堇大陸上恐怕知道燭陰路的寥寥無幾,而知道怎麼進入燭陰路的恐怕唯有柯某一人罷了,少俠爲何問這個?”
顧以彥略微沉吟,回道:“早些時候我們跟蹤到一隊浮霜殿教徒到木佛寺,發現他們也在找燭陰路。”
“邪教?!”
“嗯,因此我才特地趕來前輩這裡,不過聽前輩剛剛一說,顯然邪教之人只是找到了燭陰路,卻並不知道打開燭陰路的方法,如此便可肯定我們從一開始就讓邪教盯梢上了,只是眼下還不知道邪教找尋燭陰路究竟意欲何爲?”
柯盛業只是一陣沉默,閉着眼長久重複飲茶的動作,直到飲盡最後一口才擱下茶盞,緩聲:“其實當初答應幫少俠,柯某也有私心在內,一方面是還旗三哥的恩情,另一方面……也希望多一次機會可以有人遇到隱藏在燭陰路上的巨大秘密。”
“秘密?難道邪教此行便是爲了這個?”顧以彥一驚,直覺告訴他或與自己身體的變化有關。
“這……恕柯某不敢妄斷,但早在幾十年前,我於木佛寺挖到一本古籍,才知道燭陰路上存在過一個縛龍村,這個村子匯聚了當時世間諸多奇人異士,他們憑藉古法封印了上古應龍,並將之繪製成卷,柯某這雙腿未廢之前,窮盡心力去找尋那本繪卷卻始終無果,實乃平生所憾,唉……”柯盛業朝着虛空長嘆,殊不知身旁顧以彥已然思緒如潮,無數記憶碎片拼接、組合,可不論怎麼努力,顧以彥始終只記得起進入方形廟宇之前的事情,至於祭臺龍硝破裂後的回憶卻是一片空白,雪兒只說他們是驚醒了應龍涻汮,但涻汮何貌他並沒有真正見到。
“我們在燭陰路上的確到過一處無名村落……”顧以彥緩過神,輕喃。
“咯!”柯盛業手上一抖,差點打翻茶盞。霍然轉頭看着顧以彥。
顧以彥便將燭陰路上所遇之事一一告知,柯盛業越聽越奇,枯槁的身體竟開始微微發抖,一隻眼裡盛滿了光。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哈哈哈!”聽到最後,柯盛業對着虛空放肆大笑,嘶啞的笑聲被昏黃光線襯得有些悚然,直笑到力竭,柯盛業已是老淚縱橫。
“前輩?”顧以彥看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柯盛業慢慢低下頭,隨即又擡起右手做拉扯狀,顧以彥這才發現在他木輪椅後連着諸多絲線,而隨着他如此一拉,空闊的房間頂部傳來一陣‘簌簌’聲,很快一個竹筒飛速躥下落入柯盛業掌中。
“柯某平生夙願已了,也總算釋懷書中曾言明的縛龍村非有緣人而不得見的事實,只是我執念太深,到頭來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如今看來少俠纔是有緣人,這本古籍於我已無用處,今日便贈予少俠,萬勿推辭。”柯盛業將古籍緩緩抽出,遞過。
顧以彥知他心意,小心接過行禮道:“……多謝前輩。”
“有生之年能知道內心一直尋求的東西有個結果,即便死去亦可瞑目了,該是我謝少俠纔是,另外,這古籍上記錄的事情雖已久遠,但應龍涻汮的出現一定有其原因,至於何故突然又消失非柯某可解,一切只能靠少俠自己了。”
顧以彥再次拜謝,最後起身飲盡茶水辭別當鋪,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後的青樹長屋內‘啪嗒’聲響,昏暗光線裡,木輪椅上的身體一點點彎曲,枯瘦的雙臂慢慢垂落於空蕩的衣襬處,空氣徹底靜下來……
回到客棧已是傍晚,天空開始零星飄起小雪,顧以彥將煎好的藥湯和一些飯菜端到楹雪凝房內,又叫小二提了炭火小爐進來,看到她臉色一點點回轉,顧以彥也放下心來。
“如何,去橋西當鋪可一切順利?”楹雪凝在火爐一側坐下,開口輕問。
顧以彥起身將緊閉的門窗開了一線縫口,聞見窗外清冷氣色精神爲之一振,回道:“當鋪柯掌櫃安然無恙,我想我們之前的猜測應該沒有錯,浮霜殿一直暗中有人跟着我們,但時隔多日爲什麼邪教直至今日才行動,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他們當初雖然見我們到過木佛寺,卻並不知道我們在裡面打開了地底通道進入了燭陰路,我們久未從木佛寺出來,他們自然意識到了蹊蹺,但苦於沒有開啓通道的方法只好知難而退,直到最近因地動木佛寺出現坍塌,他們才重新回到丘祭陵。”
楹雪凝點點頭,半晌蹙眉道:“可是……邪教爲何要盯上我們?”
顧以彥嘆了口氣,也沒有答案:“這也是最令我想不透的一點,如果邪教已經知曉我藏劍山莊四公子的身份,按理早該置我於死地,但他們似乎並無此意。可如果不是因爲身份,唯一說得通的,便是邪教也在尋找燭陰路上的秘密。”
“秘密?”楹雪凝愕然。
“嗯,就是我們在燭陰路上遇到的那個無名村落以及不小心驚醒的應龍涻汮……”顧以彥便將與柯盛業碰面提及的事重述了一遍。
楹雪凝細心聽着,漸漸陷入沉思,努力回憶涻汮在廟宇掀瀾而起時說的話,最後眼神落到顧以彥臉上,心中泛起諸多猜想。
“我臉上有東西?”見她凝視着自己,顧以彥臉上一哂。
楹雪凝搖了搖頭,笑着迴應:“應龍涻汮被驚醒後曾擊起怒濤巨浪,當時從你身上生出過一圈藍光將我們籠入其中才倖免於難,我記得那時你的瞳仁是湛藍色,直到後來你意識恢復後才逐漸褪去。”
“……”顧以彥不知如何作答,他從未留意過這一些,更不記得有過這樣一番舉動。
“興許應龍涻汮的甦醒真的和你存在某些聯繫,它曾言明自己乃雪獄山聖獸,負責守護山中宿寒之魄,可後世有人卻將宿寒之魄盜取下山,它追至大陸又遭世人囚困。直到我們進入燭陰路不小心觸碰了祭臺榫卯機關才驚醒了涻汮,當時涻汮還言及一物名曰雪獄冥華,可是這雪獄冥華究竟是什麼卻是聞所未聞。”楹雪凝輕輕想起當日情景依然心有餘悸。
“爲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咳咳。”炭爐小火起了一縷青煙,楹雪凝輕咳一陣,發現巧是几上盆栽中一片枯葉落入了火中。
“你傷未痊癒,早些休息吧。”顧以彥起身,將小爐提至牀尾處,楹雪凝重新躺回牀上,拉下牀前帷幔問道:“那你呢?”
顧以彥輕朗一笑:“陪着病人,再順便溫習溫習。”言訖,便坐於桌前掏出那本古籍,決意挑燈夜讀。
楹雪凝不再做聲,嘴角微揚寬衣安心睡下,而窗外,已是冷月寂寂細雪舞空。
顧以彥坐於燈下,淡然心緒在古籍泛黃紙張上緩緩暈開,籍子並不厚,然而扉頁卻是一片空白,其餘紙張又因年代久遠,有些字跡已經模糊難辨,顧以彥定了定神,開始一點點細讀慢閱,是以那段差點遺失在時光長河裡的歲月重新在紙頁間騰起滾滾煙塵……
千年前,大陸尚未有云堇之名,百餘片島隔湖相望,島民多以捕魚爲生,村落工匠伐木作橋將各島聯繫起來,後有方士聽聞島外有神山雪獄,天降神物令其神往不已,於是集結人馬出海覓尋,歷經數月到達雪獄山,自山頂雪湖中取得一宿魂之魄帶回,並交由鑄劍人打造成無雙之劍——素殤,然而不過數日,百島中心突起雷鳴,陰雲蔽日,湖中巨浪翻騰,自水底鑽出黑色巨龍,稱乃雪獄聖獸,得知有人盜取聖物怒而發威,島民極力反抗,傷亡不計其數,情危之下,一行僧侶乘一葉扁舟遠來,助島民藉以古法終將黑龍囚困於一孤島深處,並築木佛古寺鎮其法門,自此黑龍沉眠孤島,古寺神僧坐化圓寂,只留八字囑後世:宿魂不近,涻汮無醒。
如此越數百年,滄海桑田,維繫百島的木橋被青磚取代,百島之水也漸退令陸地接壤變成如今的雲堇大陸,木佛寺幾經修繕存留於世,曾今守候囚困涻汮孤島的後人建起了村落,又愈百年,水域再降形成夢雲湖與宛月湖,雲堇大陸舊地沉落於塵土之下,百姓重新在故土遺蹟上建立起家園,千年輪迴纔有雲堇大陸今時之貌。
顧以彥合上古籍,彷彿穿行於歲月縫隙中不斷窺探日月的更替,如此磅礴的時間軌跡一時在他心中掀起陣陣波瀾。
楹雪凝已安然睡去,顧以彥起身往暖爐裡添了柴木小炭,闃靜無聲中卻在腦際忽然響起那段在燭陰路上聽到的飄渺歌聲,於是他重新坐回小桌前,提筆在古籍扉頁空白的地方寫下:忘憂崖下葬伊人,風雪洗淨世間塵,莫問簫音爲誰嘆,琴瑟琵琶聲聲慢,揮不去,忘卻難,總惹珠淚夢魂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