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清幽小徑上忽然起了一陣風,馬車上正自眺望窗外的顧以彥捂腹劇烈咳嗽起來。
“以彥哥?”初安見他臉色蒼白,蹙眉輕喚了一句。楹雪凝靜默中轉過頭看着他,不作聲地將自己身旁窗口的簾子放下。
“沒事,忽然起風寒氣侵喉所致。”顧以彥示意無礙,轉而見初安神情焦急,輕笑道:“何況馬車上還有個大夫呢。”
初安看向楹雪凝,柳眉舒展:“差點忘了,雪兒姐醫術高明,她不講想必多半是沒事。”
“可不!有她在,渾身都感覺多生了幾層甲。”顧以彥迎合着初安的語氣開口,卻是逗得她大笑起來:“以彥哥當自己是穿山甲麼?我在志怪書卷裡可是見到過。”
“呃……”顧以彥木然一怔,扶額:“其實……我比作的是盔甲。”
兩人這一出對話終是惹得沉默不語的楹雪凝搖頭輕笑:“常人染上風寒我自然有辦法,可你體內自有寒魄不散,若再染風寒恐怕非一般藥物可以醫治。”
“雪兒姐說得有道理,以彥哥應該多注意纔是。”初安點頭認同,煞有其事地看着他。
顧以彥看了兩人一眼,笑道:“既然兩位都這麼說,自然不敢辜負二位的好意。”言訖又從懷裡掏出翡翠小瓶取了一粒抑寒藥丸入嘴:“不過一路上走了這許久,感覺這林間的寒意愈發清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是啊,我也一直感覺耳邊涼颼颼的。”初安被提醒後動了動身子。簾外,車伕明亮的聲音傳來:“公子所覺並未有錯,我們馬上就到丘祭陵,相傳這裡貼近酆都鬼城,越接近古陵則陰氣越重,所以各位纔有這般感覺。”
“鬼都?!”初安被嚇了一個機靈,一把抱過顧以彥的手挨着他緊坐,大氣都不敢出。
顧以彥見她如此,頗有些尷尬,楹雪凝則微低下頭慢慢側過臉。
“你別看她平日裡活蹦亂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可只要一講到鬼怪之類的就失了方寸,上一次到千藥村也是如此,所以……”顧以彥攤了攤手,無奈苦笑。
“嗯……”楹雪凝輕輕應了一聲,看他似乎急着向自己解釋的樣子,低頭撇過一抹淺笑。
“人家都這樣了,你還笑話我。”初安嘟着嘴似乎受了極大委屈。
“……”顧以彥正不知如何作答,但覺乘坐的馬車慢慢停了下來,車伕的聲音也從簾外傳進來:“公子,我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
三人相繼下了車來,然而一擡頭卻撞見漫山銀杏尚自風中凋零,彷彿一場下在世間蒼黃如夢的雨。
“世間……竟還有這等地方。”顧以彥舉目凝視,緩緩吐出夢囈般的呢喃。
“公子也是好福氣,良辰美景如此,身旁兩位佳人跟此景比起來,更是過之而無不及啊。”車伕收起長鞭爽朗直言,樸實的臉上揚起笑意。
不曾想在車伕的眼裡,又是另一幅難以言說的美卷,三人各自一窘,最後只好沉默。
“走吧。”楹雪凝看了一眼遠處偶露一角的丘祭陵,因年久失修,陵前如今碎石零亂,石面已叫杏葉覆了厚厚一層黃金地衣。
“三位且慢!”忽聞馬蹄聲響,一道聲音穿林而至。
“師兄?”三人駐足,初安最先看清來人,卻是又驚又喜。當日私自決定陪顧以彥下山尋藥,甚至未與隨行的師兄透漏半句,心中已有些愧疚。
“哈哈,我還以爲莊主見過這花花世界早已將我忘至九霄雲外。”雖然是初安的師兄,但霍辭鈞依舊保持着對這位莊主師妹的禮數,翻身下馬又向顧以彥抱拳道:“顧兄弟,多日不見,別來無恙。”然後視線落到他身旁楹雪凝身上停住:“不知這位姑娘是?”
“一切都好,多謝霍兄掛懷……”顧以彥回禮,正欲引見楹雪凝,未及開口已被一旁初安搶道:“這位是雪兒姑娘,是個年輕貌美醫術高明的行醫者。”
“雪兒姑娘,你好。”霍辭鈞輕笑。楹雪凝則是微微頷首,沒有多言語。
“師兄,你怎麼找來這裡的?”初安見到他也頗爲高興,心想尋藥多個幫手總是好的。
“師父他老人家如今正在慈雲劍派,我同懷亦兄弟一齊下山來到雲堇大陸,他負責去聯絡其他三大門派,而我是奉師父之命來尋你,一路打聽才追着你們而來。”
“師父也來了?!”初安心下一驚,從她記事開始,師父就一直清居於軒雨莊後山,久避江湖不問世事,這次竟然親自出來尋她。
霍辭鈞見她驚愕的模樣,微微一笑:“師父應南蓮長老之邀爲子魂一事而來,特地吩咐我務必將你帶回,想是有重要事情要與你說。”
“可是……”初安性子雖烈卻終是不敢忤逆師父的意思,一時嘟着嘴雙手絞在一起。
“師父說了,一刻都不能耽擱!”霍辭鈞頓了頓,語氣輕了下來:“莊主……三思。”
顧以彥見她眼中神色不定,心知這一趟走燭陰路來節省腳程本就冒了極大的風險,若是能勸初安回慈雲劍派,正好也打消他心中隱憂,“初安,既然霍兄不辭辛苦追上我們,想必你師父定是有重要事情要交代才如此急迫,師命不可違,你還是先回慈雲劍派要緊,本來這一趟尋藥也並非定然有果,說實話,我自己都無十分把握。”
“可是……我既已答應陪你尋藥怎能半途而廢?雖然我知道以彥哥身懷絕技,可畢竟你身體異於常人,若是遭遇險情,我亦放心不下……”道出心中所想,初安自覺雙頰發燙,一路走來,不論是偶爾因爲害怕會下意識抓住他的手還是放心閉着眼睛由他揹着自己走過風聲鶴唳的吊橋,或許早在某個時刻,有些東西已在她內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好,如果你放心不下,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交給你。”顧以彥輕輕一笑。
“嗯?”
“還記得翡蓮之玉麼,上一次因作爲莊主信物交還給你,如今我想貪心一點再把它收回來,你回慈雲劍派後等我消息,我答應你,拜訪完曉花前輩我再盡數交還於你,可成?”
猶豫半晌,初安終於一跺腳,哀嘆:“好吧,那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顧以彥點點頭,心中暗自鬆了口氣。
霍辭鈞見初安妥協,向顧以彥道:“既如此,就不耽誤顧兄弟行程了,希望此番尋藥一切順利,我們在慈雲劍派等你的好消息,告辭。”
“後會有期。”
霍辭鈞翻身上馬,初安則轉身重新回到馬車之上,才坐下又伸手撩開車簾大聲道:“一切小心啊!”
“你們也多保重!”顧以彥揮了揮手,目送他們二人沿着杏葉如緞的小路遠去,等到那抹淡黃衣角徹底消失在視線裡,顧以彥低下頭,才發現原來突如其來的離別竟生出這許多不捨。
“你……很難過?”在他身後,楹雪凝淡淡開口。然而顧以彥只是笑道:“可能因爲失去了太多親人的原故吧,所以面對離別難免觸動思緒。”
“……”楹雪凝自明白他心中所感,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那我們走吧。”說完轉身向丘祭陵走去。
“雪兒……”然而沒等楹雪凝走開幾步,顧以彥卻突然叫住她,緊緊看着那一襲白衣冰清玉潔的女子。
“嗯?”楹雪凝再次駐足,回過頭隔着飄舞的葉落與之對視,顧以彥猶豫良久方道:“燭陰路太過兇險……”話言之一半楹雪凝卻打斷他:“所以你想獨自一人進入燭陰路?”
“我是想,你不必陪我冒這個險,另外……我也不願見你有任何閃失。”顧以彥眼神一分分堅定,肅然。
“好。”沒想到楹雪凝淡然點頭,伸手將鬢邊被風帶亂的秀髮撩到耳後道:“可開啓燭陰路總要有個人幫你點燃門外的燭火不是嗎?”
顧以彥微微一哂:“謝謝。”
丘祭陵荒草萋萋,風聲穿越古舊的斑駁長廊發出格外悽戾的聲音,兩人一路沉默走過亂石甬道,遠遠看見一根巨柱支撐着坍塌至半空未墜的屋棱,放眼四下,古陵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大上許多,那些青苔點染的長條石上,縱橫交織的豁口描摹出時光的輪迴,雨水剛洗過的古陵也在此刻顯得格外清冷,顧以彥緩步前行,盡收眼底的淒涼景象令他嘆聲道:“不知這古陵建於何時,又爲誰而建?此間光景也是惹人唏噓。”
“雲堇大陸上發生過的故事很多都已湮滅在時間長河裡,早已無跡可尋,這古陵隱藏着這麼一條不爲人知的古道,想來也難以考證了。”楹雪凝跟在他身後輕聲迴應,走了一段又問道:“你……同初安姑娘是怎麼認識的?”
顧以彥停下腳步,微微一笑,便將與她在悅來客棧分開後發生的事一一告之,楹雪凝聽得認真,卻沒想到師父藥典中記載的殤魂之戰竟再次讓她憶起子魂這個名字,那時候還一直疑惑,對於藥典收錄成集師父一向惜字如金,卻爲上古兇劍子魂帶來的災難做了很長的記述,此刻聽完顧以彥的話,心中也更加篤定師父遣她出門找尋紫宜果的目的何在了。
“這麼說,侵入你體內的寒魄是爲救初安姑娘才落下的,難怪第一次幫你引針舒脈時,便覺這股寒魄潛於你體內已然根深蒂固。”
顧以彥臉色慢慢沉下來,沿着甬道繼續朝着古陵深處走:“其實我自己對這股寒魄早已習以爲常,時間一長,便也覺得是命中註定,可自從藏劍山莊慘遭邪教毒屠後,我纔不甘屈服於命運一直扼住我的這隻手,這筆血債我一定要邪教之人如數償還!”
“……”楹雪凝心下一凜,聽他言語中字字如刃的恨意似乎比周遭空氣更爲清冷。
兩人自此不再說話,沉默走了半柱香時間後,亂石古陵裡終於明朗出一座斑駁卻還算完整的石砌門牆。
“應該就是這裡了吧?”顧以彥走到門牆前,看到石門合縫處的凹槽印記發白,與石頭表面沉積的紋理顏色截然不同,顯然是利器鉤掛後留下的痕跡。
“石牆背後還有空間,看來先要想辦法打開這堵石牆才行。”楹雪凝朝顧以彥擺了擺手,示意他向旁邊退了幾丈,然後立於石牆前將芳英劍一橫,隨她屏氣凝神間,一道白色如絲的光華漸漸在芳英劍上流轉,楹雪凝輕閉雙眼,精緻溫婉的側顏仿若玉塑翠雕,等到再睜開眼,手中長劍一指,身體隨劍而動,只聽一聲沉悶的脆響,芳英劍已然刺入石牆之中,另一隻手則並指成掌拍在絲絲裂縫之上,很快,那些石牆上形成的縫口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蔓延開來,楹雪凝乾淨利落地拔劍,倒掠而起身形如燕般穩穩停在石牆不遠處的石階上,而幾乎同時,石牆伴隨她的落地轟然坍塌下來,一條幽深闃靜的小廊赫然出現在兩人眼中。
“嗯?”小廊昏暗難視物,但在兩人踟躕之際,小廊上豆粒大小的黃光一點點亮起,微弱光線下,兩人這纔看清小廊廊柱及廊頂之上攀附滿了青藤,而亮光正是從綠葉間隙裡慢慢透射出來,彷彿花朵漸次甦醒。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楹雪凝,她緩緩開口道:“是甦醒的螢火。”眨眼功夫,本昏暗的小廊頃刻如同星河璀璨的長空閃動着明滅相間的光。
“流螢喜涼爽清新之地,想必廊道另一邊應該存在氣息流動且空曠的空間。”顧以彥跨過殘垣步入幽廊,楹雪凝緊隨其後,驚動的螢火振翅飛離附着的葉面開始遊動在兩人身旁,簇擁着他們進入了一處木閣高塔之下,藉着螢火,顧以彥看清眼前之物驀然駐足,身後楹雪凝也忍不住低呼:“壁生蓮花!”
“看來這裡便是木佛寺了……”偌大圓形塔樓裡面,環狀石壁上栩栩如生雕刻着含苞待放的蓮花,數座木雕佛像怒目圓睜俯瞰着塔樓中央,在微弱螢火流轉中顯得格外深沉隱秘,細細觀察能發現壁上蓮花的各處枝節根莖收合於一扇巨大石門上,驚歎之餘,顧以彥發現周遭散落着捆綁貨物用的粗麻繩以及一些破舊馬革皮具,看來數年前的確有過一批人到過這裡,如此推斷,雲堇大陸橋西當鋪掌櫃柯盛業曾告知的燭陰路應該就在眼前這扇石門之後了。
“這裡有燒燭後未燃盡的燈芯。”牆壁上一處凹孔被巧妙隱藏於壁雕之中,若不是事先知曉點燭啓門之說,常人恐怕難以察覺。楹雪凝走到牆邊,伸手捻起一截黑灰放在鼻間輕聞,然後朝顧以彥微微點頭:“是萊茵草的殘屑。”
當下也不遲疑,顧以彥取出添入萊茵草特製的燭油塗抹於凹孔內,將一截燈芯插入燭油之中,楹雪凝則取出火摺子,正欲點火卻聽顧以彥從旁道:“雪兒,點燭之前我有些話想說……”
“嗯?”楹雪凝看着他在螢火明滅閃動中低下頭,清俊面容微微發白:“這次出來尋藥,我本答應師父趕在冬至前回門派覆命,可因千藥村煞蚓一事耽擱了數日,如今時日無多我才選擇走這條燭陰路,石門後兇險未知本來不必冒險一試,但我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可能治癒我體內寒魄的機會,畢竟藏劍山莊滅門之仇一日不報我內心便一日難安!”
“我明白你的心思……”楹雪凝早已瞭然他眼中的決絕,可她終究不敢開口勸他別因仇恨迷失了自我,因爲她同樣明白他失去的,幾乎是所有。
顧以彥看着她,嘴角突然揚起一絲笑意:“記得被你在幽狐山救下開始,一路上我喬裝成採藥人跟在你身邊,後來到悅來客棧,其實有想過等到手刃仇人後當真做個採藥人也好,那次你給我扎完針,次日我在客棧獨自醒來,知道你帶小瞞已經先行離開,內心一時頗感空落,在千藥村再次見到你的時候,雖然對你有冒昧失禮之舉,但全因當時真的歡喜莫名,所以根本未及多想就……”
“……”楹雪凝只是不言,知他指的是猿攀峰山洞內之事。
頓了頓,顧以彥繼續道:“藏劍山莊被邪教滅門,一夜間我失去了所有親人,直到遇見你才重新點暖了腳下的路,或許是冥冥中註定吧,好幾次都是你在危急時刻把我從生死邊緣挽救回來,似乎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可以化險爲夷,如今這一趟燭陰路兇險未知,無論最後能不能安然無恙地通過,你的恩情,顧以彥銘記於心!”
楹雪凝沉默凝視着他眼裡真摯坦誠的光,輕抿脣角將火摺子引燃,然後走到兩處擱置燭火的凹孔處,逐一將燈芯引着。火光乍亮下,萊茵草的氣味漸漸瀰漫開來,兩人靜心等候,半柱香的功夫,耳畔聽見零星的‘窸窣’聲從牆壁深處傳來,彷彿有東西在牆身裡相繼甦醒過來,“黑螄蟲發出的動靜麼?”
很快,聲音變得密集如潮,隔着牆壁顯得格外沉悶悚然,就連一直繞着穹頂飛舞的流螢也不堪驚擾而化作一線黃光飛離了石室,霎時,無邊黑暗籠罩下來,兩人心頭各自一緊,黑暗中終於聽到‘喀拉’一聲,數人高的緊合石壁一點點開啓,突如其來的寒風從石壁後猛然竄出,站在石室中央的兩人措不及防,顧以彥站在楹雪凝身前首當其衝,但覺一股寒意直抵心肺,即刻咳嗽不止。
“怎麼樣,沒事吧?”楹雪凝面露憂色。
顧以彥擺了擺手:“無礙。”
石壁移動間隙,兩個這才發現壁刻的蓮花也起了變化,原本含苞待放的花瓣隨着石壁移動而紋路發生改變,此刻已然是盛放的姿態!
這般鬼斧神工的手藝,真不知雕刻者是位如何的奇人。顧以彥暗自讚歎,等到石壁移動驟停,巨大的聲響彷彿一瞬間被吞沒在石壁後無盡的黑暗裡。隔着這道石壁如若隔斷着兩個世界,只有遊絲般流動的風攜着難以言說的氣味充斥在石室裡。
顧以彥長吸一口氣,心意既定當下朝着那團濃郁不開的黑暗裡走去,跨過石壁分界處時忽然轉過身來大聲道:”雪兒!”
楹雪凝略感詫異,近在咫尺的距離卻聽他如此大聲叫自己的名字,不覺微微一笑:“怎麼,顧公子回心轉意了?”
哪知顧以彥卻只是搖搖頭:“只是想大聲叫一次你的名字而已,保重!”然後再次轉身,義無反顧地踏入黑暗。